黑迷妖雾覆盖愈深,从西边的天一路蔓延过来,就像一张巨大的捕网,令人望而心抑,隔着好几条街仿佛能听得见妖鼓擂响的轰鸣,俨然古时战场。那些妖怪侵入凡人世界已久,学了凡人在战前用战鼓震慑敌人,那鼓声一连响好些天,不知疲地,始终像悬在头顶的一柄剑。在这种氛围下,春阳都冒着冷气,街上的人一个不少,却没了寻常时候的热闹气,摊前无客时,人们便不约而同盯着从西边天上冒出的黑气。

    章天锡说,眼下这情形,也就这两日了,维护百姓的庇护所迫在眉睫,他们今日要抓点紧,赶在天黑之前,给家家户户的地窖封道符。到了明日正午,就要让大伙下地窖。

    他们走街串巷,一个不落地敲着一家一户的门。瑄墨和染珵漆就一路跟着,在章天锡蓄力休整时接手他的活。

    直至晌午,四人方才从东城巷角最后一户四口人家中走出。这处偏僻,石砖青苔遍布,少人走,他们要吃饭,需得走两里路回到临普放街那处,才有零星几家食馆。

    他们走了约莫半炷香,为了节省时间,进了一家就近但极其简陋的铺子,点了四碗素面,两碟小菜,便简单解决了午膳,四人稍作休息,马不停蹄地又要赶趟了。

    走出摊子,章天锡抬头看了眼悬在屋檐之上的火球,浓眉一皱,觉得时间不够,便提出双双分道,他和乾坤去北城,瑄墨二人去南城。天黑之前在甫家医馆回合。

    姑娘聪明,早间见他画符不过一户便学了个全,笔下所处几乎与他无二差别,此时完全已具备独立行动的能力。

    思及此,他不禁目光炯炯,满是斗志,“北城六十八户,南城四十二户,属东城最多,咱们花了近两个时辰,咱们分道,必能在天黑之前成事。”

    “慢着。”瑄墨听他一阵安排,却是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对,东城,南北城……“那西城呢?”

    乾坤欲言又止,正想说话,就被师父抬手打断了,章天锡嘴唇惨白,力有不济,却仍扯出了一抹欲让人心安的浅笑,“西城另有安排。”

    *

    “这么分任务真的对吗?”行走在两地交叉小道,瑄墨皱着眉,实在是想不通,眼下他们分别也将将过去一个时辰,南城四十二户,有十八户空宅子,到了这边,甚至不出一时辰就办完了事,此处离北城路远,离西城却近,他们稍一琢磨,觉得此时返回北城那头也差不多了,白白浪费光阴,便朝着西边路去了,“你看章先生从小摊走的时候唇都白了,咱们应该分北城才对,你说他是不是早知南城户贫,想着咱们是来帮忙的,理所当然地就自个挑了重担子去,不是,他都那样了,还逞强呢?”

    “余出这一个时辰,自有其他事做。”染珵漆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天边,嗓音纯稚,“你瞧。”

    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西城上空。

    那是一片被黑压拥盖不见光明的苍穹,以横贯在城墙两道的结印为界,被切割开的地界此时宛如暗夜,黑气不断如火场黑烟般翻滚而来。他们站在离老城门几百米远的地方,被门中浓稠的雾气所隔,已经看不见深处,脚下疾风被卷吸到城门内很快消失不见,大有吞没一切的架势。

    “如你所见,其实这里比番州其他三城更需要救援。”

    染珵漆被瑄墨拎着手腕靠近城门时,耳边能听到城内嘈杂却有序的旋工声,夹杂着数里开外邪祟窝传来的鼓声和间续嘶鸣,直至走进那片雾,他们竟然看到各铺门前若无其事忙乎的众工老人。

    要知道那会已是祸近跟前的境况了,即便三城看不真切,可这西城脚下抬起头也看得到头顶那片黑黢黢流动的怪气吧。这可不是什么灯下黑绝佳藏身所,这就是首当其冲最危险的地方!

    城中人此时看到来客,皆是不约而同地抬了下头,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后,旋即便又麻木地低头摆弄起手上的工活。

    “……”

    另三城离邪祟窝稍远的百姓,被那半片快要漏过来的黑气吓得不敢出门,直往三尺地下钻,这些阿婆阿公却是淡定得很。

    除去头顶那片黑,这条街仍是往日模样,完全没有落入即将降临巨大灾难的恐慌。

    瑄墨一时满腔斗志活像击在了棉花上。

    他们预见劝说无法,便去街尾小楼找管事钱五德。

    谁知刚一进门,便见他一隅室内,符贴得满屋都是,罢绝宗的、越青门的还有诸多不见经传的鬼画符。

    除去头顶那片黑,这条街仍是往日模样,完全没有落入即将降临巨大灾难的恐慌。

    瑄墨一时满腔斗志活像击在了棉花上。

    他们预见劝说无法,便去街尾小楼找管事钱五德。

    谁知刚一进门,便见他一隅室内,符贴得满屋都是,罢绝宗的、越青门的还有诸多不见经传的鬼画符。

    见他卧在躺椅上还在一杯一杯地买醉,瑄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是一圈砸在了他银制酒盏上,孰不知此盏底座有暗扣盏身不转不动……瑄墨痛得甩甩手,心中气极,强忍住疼拎住了钱五德价值不菲的金线锦衣领,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一大管事,还真是周扒皮,这个时候还让他们上工,你有没有人性,你有没有责任心?我问你,为何不下地窖?”

    “地窖?这里哪有地窖?”

    钱五德十分会抓重点,还反应奇速,下一秒便摆出了十分疑惑直白的表情。

    瑄墨气笑,用力一把将他拎得更高,钱五德屁股屁股一下离了椅面,他顿感安全感缺失,下意识用手把住了斜后方弹起的椅背,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固定身子。

    “你说什么地窖,妖怪来时用以藏身的地方,老传统了,你少给我装傻!你这个周扒皮,周,扒,皮。”

    终于意识到她说什么的钱五德挑了下眉,表情微显诧异,然后他皱起眉试图去掰瑄墨的手,“姑奶奶你先给我放下。”掰扯不动又费劲地歪着身子去求助边上的染珵漆,哀嚎道,“这位公子你也管管她。”

    见瑄墨不为所动,他无奈伸出手一指地面,“这么着吧,你自己看,你瞧瞧我这哪里有你说的什么地窖。”

    瑄墨松开他,走到室内正中,抬笔沾黄墨在掌中画了个圈,蹲下压阵狐疑下探,紧接着毫无防备便被一股劲力给击弹了回来,一个不稳身子后仰,就要砸地之时,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撑住了。

    染珵漆将她托正,便挪开了手。

    瑄墨现下却无心顾及其他,她的注意力仍在方才那股不明劲力上,只愣着眼低声喃喃,“什么东西?”

    钱五德见状,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神状,他深叹了口气,道,“我这权大多财的管事房子里都没有你说的藏身地,普通工们就更不会有了。”

    他兀自蹲下身敲了敲地板,随后怏怏坐回了躺椅里,躺椅随着他的重量抻平,放出吱呀一声轻响。

    “不好意思啊,老物件了,从我爹娘那辈传下来的。”他歉笑了声便转回头去,头靠着椅枕,看着同样是老物件的天顶烛不仅想起一些久远的事,目光渐渐涣散开,说话声沾着酒气,调着懒意又慢又缓,“此处是河平交界线的第一道门,地底下15寸处就有仙门布下的法阵,前些年这里的管事以法器破土豁出了个口子,想造地窖,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口子。”他捻起手指丈量尺寸,表情难以抑制地陷进哀伤,“妖怪来时,只够人一个一个钻,十几个运气好的老工人逃过一劫,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庆喜中缓过神来,番州城外驻扎的兵就来了,他们补了口子,就杀了那十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无用凡人,还有管事两口子,那之后,就没人敢修什么地窖了。”

    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给地底的阵凿个洞其实并不会影响地面阵效,这十几个人的死不过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执权者杀鸡儆猴以告诫后人罢了。

    钱五德捏杯盏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下,冰冷笑意不达眼底,“西城的人,不是向来只配等死吗?”

    瑄墨震惊之余只顾盯他,原先想问的话此时都深深卡在了喉咙里。

    染珵漆目光落在钱五德面前的那堵墙上,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下,那墙缝豁开的浅浅瑕疵,墙缝深处,他又一次窥伺到那条幽暗的长廊,飘雨徐落,白幡飘展,雨中似有无形的脚步,杂乱挣扎,不断踩溅起地上坑洼里的雨水,然后是一道破天而散的血迹。

    此处妖气阵气相挟,每到枉死惊乍魂魄气重时,有些最深刻的画面就会不断重演。

    今日,是那对管事乃至那群侥幸活下又被同族斩于剑下的苦命人的忌日。

    “姑娘,你这符当真有用么?”

    瑄墨回神,见钱五德正看着她,他唇角带着苦涩,眼神里似乎满是渴求,握杯盏的指尖都在隐隐泛白。

    他似乎不可抑制地,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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