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太意外。
刘诗雯提着材料和伞走到人事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阳光正从窗沿退出去，她眯起眼睛来向窗外天空望了一望，看见冬日厚重的云层正拂过太阳。
人事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门上还挂了块牌子“工作时间无需敲门直接进”。出于礼貌她还是缓慢推了门进去，没发出多少噪声。
然后她就一眼看到张继科。
他坐在等候椅上，裹着羽绒服翘着二郎腿，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虽然看不见正面表情，但显然因着什么缘由有些不耐。打火机已被他握在手心里，他另一手在口袋里摸着，大概是在找烟盒。
她没想多的，自然而然冲他打了声招呼。他显然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受到惊吓，回头看她时那打火机脱出他手心，越过他膝盖，最后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遇到他，其实倒也不算太意外。他们这一批退役的人在退役仪式之后都是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退役材料什么的平日接到通知难免就不放在心上。但今天是退役材料上交的截止日期，想来人事办公室会是爆满，她赶了个早，路上还在猜会不会遇见马龙。推门却见他，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吓我一跳。”他说。
刘诗雯只是笑，和他寒暄几句之后又替他捡打火机。他几乎立即卸了二郎腿，他当时惊恐的表情和手势就像她下一秒就会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导致流产——真是想多了，哪有那么金贵。
不过她身边的人自从她怀了孕之后就都这样大惊小怪，尤其是她丈夫。不让她自己动笔填材料也就算了，她来送个材料也要亲自当司机。男人就是事多。
于是她脚踩油门溜了——真踩，她自己先开车过来了，没等她丈夫。她性子急，三十多年都是这个急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掉了。
刘诗雯回了回神，扶了腰缓缓坐下，顺嘴问身边坐着的张继科：“谢主任人呢？他不在么？”
“开会去了，半个钟头之后回来。”他答话时心不在焉的，像是心情不大好。
房间里忽地陷入一种静谧，暖气片发出滋滋的微弱响声，墙上的钟表在勤勤恳恳滴答作响。她坐得离他不算远，还能够听到他时轻时重的呼吸声，这种氛围她挺熟悉，她几乎立即意识到也许他正在酝酿着一番话要对她讲。
他果然开口了，是问她丈夫的事，她礼尚往来，也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答案在意料之中，是在忙工作室和公司的事。
他说话时小动作很多，一会儿挠挠鬓角，一会儿又去拨弄打火机，瞧上去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旁人也许会觉得是他习惯本就如此，但不是的，她确切地知道是因为她在跟前，这让他不大自在。
这世上有人太了解你，有时不是什么好事，你太了解一个人，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比方说眼下，凭借对着他十多年以来的了解，她就清楚地知道他在紧张，而那种紧张显然具有一种传染性，让她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婚礼办得还好？”他这样问，语气有些晦涩。
“好，都挺好。”她这样回答，尽力让他们之间的谈话轻快一些，“那天菜色不错，冷碟里有辣椒圈和拍黄瓜，许昕当时都说，要是你在，说不定就能全干完了。”
而后他便倏而沉默下去，她疑心自己失言，回味回味刚才的话却觉得没什么不妥。房间内暖气开得足，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各色声响在静默中愈发清晰。她无意让他不自在，也为这有些尴尬的气氛不再延续，于是撑了腰站起来：
“这么坐着腰不大舒服。一会儿谢主任来了跟我讲一声儿，我出去走走。”
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她也从刚刚那种尴尬气氛中得到解脱。总局从办公室到走廊都装了暖气片儿，走到哪儿都挺暖和，高层的冷风无遮无挡刮到窗上，将玻璃窗面击得振振作响。
她叹了口气，抚了抚肚子，突然想到结婚那天在饭店里，那时常晨晨，车晓曦她们前呼后拥地给她提婚纱裙摆，乌泱乌泱一堆人要簇拥她上化妆间去。酒店的走道里铺了红毯，红毯两边是用多色玫瑰，蔷薇与绣球花扎成的花架，女宾们一路说说笑笑，推推搡搡，好不快活。转了个弯便看到马龙一家从大堂走进来，她眼睛尖，跟马龙打过招呼后一眼就看到他手上拿了两份红包，便和左右调笑起来：?
?“龙哥是我亲哥，人家都包一个红包，他一人给我包了俩。怎么，是你和嫂子一人给我一份么？”
马龙也在那边笑，只说：“没，我替别人带的。”
一直依偎在马龙裤腿边的马里奥眨巴着眼睛，重复了一遍他爸爸刚才说过的话：“不是哦！是我爸爸替继科儿叔叔带的！”
童声清脆，这世上只有孩子讲话是百无禁忌的。在那种场合下虽然算不上禁忌，她当时毕竟也向他发了请帖——但大剌剌拎他出来讲还是对于知晓他们过往的人都有些尴尬。
她愣了片刻，下一秒便笑起来，问马龙：“哦？他自己不来么？有急事？”
马龙答她：“是，他有急事儿。”
她微微颔首：“那当然是自己的事重要。”
于是这场对话便结束，一切如常，甚至都算不上小插曲。她那天忙得很，早将这事件碎片忘到了脑后，今日见他，倒是突然记起来了。
有种说法是，人不会真的忘记什么事情，只是人脑有时和手机电脑很像，也分运行内存和储存内存。平日里大脑为了完成日常事务只会开启运行内存去记忆当下的事情，但过往的记忆并非就真的就消失不见，它们只会像宇宙中暗物质那样悬浮在脑海中。一旦被什么人或什么事触发，便会像冰山理论中的海水被抽干，露出冰山在海平面以下的庞大躯干来。
其实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说内心毫无异样那完全是在骗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自欺欺人，对着自己还撒谎才是真的心里有鬼。现代人往往对感情的判断有一种一刀切的粗暴，好像恨不得把人怼进一版版的冰块格里，必须泾渭分明，必须非黑即白，孰不知那种只有1和99的世界观是件很可怖的事。人并非草木，不太可能真的把一个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人忘得精光。人的感情世界也本就混沌，可以说，一个人认识多少人，她与人之间就有多少种关系。而他很显然是她生命里比较特别的那个。
她很聪明，他问她的丈夫，又问她的婚礼，自己又不来，她就知道他还没彻底放下。
她觉得有些难过，为他。
她从前以为他很早就走出来了。
此刻刘诗雯坐在走廊里的休憩椅上，盯着窗外忽然而至的小雪发呆。
细细想想，若是要回顾平生，的确就绕不开张继科。要回想这个人，要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也是个难题。她自己不太记得他们是怎么混熟的了，只知道是04年的事；她也不太记得后来他们是如何渐行渐远的了，只记得彻底分手的那一晚下了场暴雨。
记忆是混沌而毫无章法的，尽是些碎片，她从前是不敢条分缕析的，怕难过，后来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如今再回想，轻飘飘又朦胧，竟然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又像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年纪太小的事不必再提，她猜自己在13岁出头那会儿就喜欢上他了，以致于后来他被退回省队还要打电话发信息给他，说了什么，记不很清了，大概就是想他回来；他走的那会儿，哭了么？好像哭了，还蒙在被子里努力不让丁宁发现来着。
常晨晨那时问她：“你到底记挂他什么呀？”她圆圆的脸蛋上满是疑惑，因为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见了他就想绕道走。他那时性格太刺，叛逆，反骨，张扬，先前在一队里的时候就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还常常和教练不对付，受了罚依旧我行我素。刘诗雯想了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糊道：“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和他聊的比较来。”
也许是记挂他给她抢的那二两红烧肉，也许是觉得他打球好看就这么走了有点可惜。
后来他也确实打回来了，中间的辛苦不必多说。一根电话线和两年的休息日下午能让她知晓所有的来龙去脉，也能让她知道他所有的不甘与失落，野心与抱负。作为朋友，她那时好像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她觉得他挺厉害，那么难，中间那么多波折，他都挺过来了。
印象最深刻是他跟她表白的那天晚上，那是个下着雪霰的冬夜，地上薄薄累积了一层雪。他站在雪地里，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对她道：
“我一直都喜欢你，从两年前开始就是，我觉得今后也还是会。”
“刘诗雯儿，咱俩在一起吧。”
她虽然自小就主意大但还没大到敢挑战队规，她还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刚一归队就再次违反队规啊？但他的态度很坚决，大有她不答应就不放她回宿舍的气势在。那天实在太冷了，而且也太晚了，于是她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如果她早知道一上这艘贼船就会折去小半辈子的时间，天气再冷时间再晚，哪怕不住吸溜着鼻涕也要再多考虑一会儿才行。
一开始还懵懵懂懂的，觉得做朋友和做女朋友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一起吃饭，每天晚上花上一两个钟头聊天，训练的时候相互串串门。但他那个时候就开始像老父亲那样管着她了，一天到晚絮絮叨叨。说她太胖，一会儿叫她多吃点，一会儿叫她少吃点——到底是多吃点还是少吃点？看她训练的时候也要管，有时说她太傲了，轻敌了；有时说她对输球思想包袱太重——本来就心情不好，谁要听这个啊？
“你别再讲了！”她摇着脑袋，“太烦了！乔指导都没你啰嗦！”
他这个人看着挺闷，但私底下一旦开了话闸子就滔滔不绝，连讲她胖让她多吃点也能重复上五六遍，搁谁谁不烦？
“这不是为了让你能早点进步吗？”他还在那边苦口婆心。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撅嘴反驳。
他也有点生气了：“你说谁是王八？！”
“谁应了谁是王八，就只兴你叫我猪吗？”
一番下来两个人都不大高兴，谁也不理谁，但这种情况往往持续到晚饭就能结束，在红烧肉面前一切问题都能得到折衷与和解。她那时候的确太傲，他讲的话她根本没听得进去，虽然后来事实证实他还真没说错，她也因此吃尽了苦头。
但那时哪晓得那么多呢？她那时在球场上一帆风顺，频频爆冷，“小邓亚萍”，“天才少女”的美誉纷至沓来。人就是很容易被忽然而至的赞美击得晕头转向，如坠云端，更何况她那时还那么年轻。
对于他，她也是骄傲的。他从省队回来之后水平明显已比不上同龄的马龙，他在男队里的位置也远比不上她在女队的位置，所以他的劝告她时常只当耳旁风。
起初那些籍籍无名的日子大都不咸不淡，两个人就这么磕磕绊绊的一路走过来。吵来吵去是少不了的，但基本上过不了多久就和好。她倔，他也倔，吵起架来像火星撞地球那样火花四溅，各自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叫旁人看着都心惊肉跳。但就在旁人都心有余悸的当口，两个人又在网上聊天缠缠绵绵到夜里四点。
等到再回头看的时候，各自的生命纹理已然像相互攀附的藤曼，丝线相交的布匹那样织就在一起。他以一种缓慢又强势的方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她生活的眉眉角角里，餐盘里的菜，他抢的；不想洗的训练服，他洗的；就连技术笔记里偶尔也夹了两行他的字迹。
他那会儿完全把她当小孩儿照顾，而她那会儿也是真的很依赖他，肆无忌惮地向他倾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都会有的小情绪，小脾气与小任性。
后来肖战知道他俩谈恋爱的种种，都冷笑：“我当初觉得这小子天生是个犟种，他妈的谈了个恋爱之后像变了个人，成耙耳朵了！”
他那时因为被退回过省队的缘故，也因为回来后技不如人，从前嚣张的气焰都收敛了不少。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哪儿怪怪的，跟常晨晨讲的时候对方便大惊小怪起来：
“你确定？我怎么觉着他现在那性子还是挺容易得罪人的？”
她疑惑：“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吧？”
“全世界只有你会觉得好多了，我就觉着得稍微改改。”
“不需要改吧？”
常晨晨捂住了脸，片刻后说：“刘小枣儿，以后你俩的事少在我这说行吗？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他那个性再过八百年都是刺儿头，每个经过他的人都恨不得撸两根刺儿下来。你倒好，你还在这里护着，觉得他挺好。你小心那刺儿有一天扎到你身上。”
07年萨格勒布世乒赛那会儿，她在直通赛里只拿到双打资格。他更菜，他是靠教练组指定名额搭上的末班车，和当时拿了单打资格的姚彦配混双，最后成了比赛里第一对被淘汰的。
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男乒休息室，向里张望一眼就看见他正挨刘国梁的训，垂着头敛着眼，鬓角上还都是汗，像只蔫了吧唧的落水小狗。
晚饭的时候整个队都集中在酒店的饭堂里，她经过他时捅了捅他的肩，使个眼色指外面。他会意，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到了酒店后院的附属花园里。
“所以你今天晚上的安排是写赛后总结么？”
“嗯，皓哥刚还跟我讲了几个点。”
现在他们并排坐在后院的一处台阶上，五月的萨格勒布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她侧过脸看着他，他讲话时伸手捻死一只飞虫。
他看起来实在很落寞，连答话都显得没精神，估计还没从一轮游的打击中清醒过来。
她明白，这年他19岁，国家队的主力们在他这个年纪早就都是世界单打冠军亚军季军，而他还在混双一轮游，对比实在惨烈。
这个年纪，如果在两三年之内还起不来，就真的只能永永远远做陪练了。
前路渺茫，压力山大。
他从前还说要做北京奥运冠军，萨格勒布世乒正是直通北京，但他连世乒单打资格都拿不到。好比八万里长征，从井冈山到延安，他甚至还没出江西省。
“总盯着我看干什么？”他侧过脸来望看她。
她心软下来，有意夸他：“觉得你生的好看。”
他望着她，没憋住笑，问她：“你今天才发现？”
一夸他就嘚瑟翘尾巴。她撅了撅嘴，没理会他在那儿自恋，命令他：“眼睛闭上。”
他疑惑地看她一眼，被她瞪回去，于是他便依了她的话乖乖闭了眼。他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她飞速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
她吻完要拉开距离的时候，被他一把扣了手腕跌回原位。他也没害臊，厚了脸皮凑了另一边面颊上来：“你这边还没亲。”
她气笑：“得寸进尺啊你。”
他不放她的手腕，大有不遂他意就不松手的意思，她没法子，只能又快速亲了另一边。
“快松手！”她突然想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捻了只蚊子来着？”
他一僵：“……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快给我撒开！太讨厌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了一阵又各自静默下来，片刻后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吞吞吐吐地安慰他道：“还来得及的，我就觉得你一定能行。”
他笑：“行什么？”
她挠挠头：“就，奥运冠军，大满贯之类的。”
她那时还年轻，觉得奥运冠军和大满贯离自己太远。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些最终也都会变成她自己的执念。
所以08年那会儿，在那辆摩肩接踵的奥运公交车上，在从北大体育馆退潮出来的乒乓球赛观众中，她会脑袋一热就和他一同许了个在伦敦并肩登顶的愿望。
然后他言出必行，果真在伦敦登顶；而她后来无论如何努力，都再追赶不上这个愿望。
他那时还天天在□□空间里对她碎碎念：“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别忘了！”
她没忘，从来没真的忘记过，只是后来不敢，也不能承认了。
后来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谁能够料想得到呢？09年那会儿她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单打世界冠军，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做世界冠军是什么滋味，她才知道那种站在万人之巅的成就感和荣誉感是会叫人上瘾的。
她这年才18岁，不可不谓春风得意。她的野心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膨胀的，她满以为这便是自己扶摇直上的起点了。从前不敢想的，如今敢想了：我也会和楠姐或者宁姐那样成为大满贯球员么？
反观他，又因为不服从教练而剥夺了整年参加单打的资格，自己把自己生生作弄进了低谷里面。她一面替他担忧，另一面又觉得好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刺儿头还是刺儿头。
不过这才是他。
但谁又能料想得到，仅仅过了一年，情况就发生了逆转性的颠倒。
莫斯科，那是个她至今想起来还会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的地名。
现在要描述那时的情况，已经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泣不成声了。只记得在败局已定的那一刻，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身体填满，挤压着所有的脏器，几欲令人作呕。
输了？就这么输了？
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不！这！绝！不！可！能！
但就是输了。在看见对手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那一刻，她知道，真的输了。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握的手，怎么走出的场馆，又是怎么回答的采访。
有熟识的记者打电话来提醒她，近期不要关注舆论。她应承了，在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忍不住啜泣出声。
她已经全部看见了。
国人对于乒乓球的自负心，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化成对球员的滔天怒火。谩骂与诅咒，讥讽与责难纷至沓来，连过往的功绩都蒙上一层羞，荣誉与成就都被舆论瓦解成不名一文的碎片。
连恋爱也成了罪过，乒乓论坛里的好事者把她的恋爱与她的战败拿出来一同调笑，楼里有人回复：“倒也不一定啦，那小子这次就表现得不错啊！”
——那一次他在莫斯科男团赛里临危受命，代替王皓拿下关键一分，成了得胜的头号功臣。
他是功臣，她是罪人。
这世间事的对倒有时只需要一个瞬间，一个刹那，一秒钟，一个球，仅此而已。
他从这里起飞，她从这里下坠。
所谓的青云直上只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猛地睁眼却发现身边是残酷的满目疮痍。
一个球员在自己本该的上升期遭遇如此重挫，便意味着她要用往后的整个职业生涯去证明自己。
此后的整整两三年，她都在努力地从这种绝望感中逃脱。
她像只刚学会飞行就被箭射穿的雏鹰，甚至来不及在高空发出哀鸣就一头栽下。往日的自负心与骄傲化成一个个巴掌抽打得她晕头转向；自卑，愤懑与失落架起了一个烧热的铁炉，将她的心放置其上反复炙烤。
他来找她，她不想见他。
是啊，见了面之后该说什么呢？她既不想恭喜他，她也不想被他安慰，更不想被他教育。功臣与罪人，多么惨烈的对比。
她安慰他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要轮到自己被安慰。对她这样要强的人而言，向外施予是那么简单，接受馈赠却是那么艰难。
他是见证了她如何自负的那个人，他还见证了她是如何不听劝告。她也只跟他吹过牛，他知道她所有的野心和报负——那些现在都已经是灰烬了。
一个失败了的人，怎么还有脸去谈恋爱呢？
所以不想见他。
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他。三番五次之后，他也察觉到不对了，态度也随之强硬了起来。
她说，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可以分手。他回复，分手免谈。
他带她出去玩，去吃好吃的，买花送给她，制造各种惊喜。她懂他的心，她都明白的。可经历过这惨痛的创伤之后她发现，快乐和痛苦这两种情绪是不能相互抵消的，痛苦是不死不灭的，能够治愈痛苦的恐怕只有时间。
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忍耐阈值与愤怒阈值因为创伤而降低，她开始因为一些小事向他发火，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真的已经对自己失控了。
他有时就会无限委屈地问她：“这次我又做错什么了？”
是啊，他又做错什么了？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恐怕是在她失利的时候他却东山再起了。
多么荒唐啊，她都要被自己的小心眼和狭隘逗笑了。
其实她心里却是门儿清的，人的愤怒往往来源于对自身能力的无能为力，与旁人无关。
但他毕竟还是有他的脾气，他再爱她，天长地久耐心也会有完全耗尽的一天。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永远包容另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她再度提出分手，他静默许久，而后在她身后近乎冷笑：“刘诗雯儿，你如果在大赛的时候能有你提分手的一半冷静，那就好了。”
这世上有人太了解你，其实有时不是件好事。这种了解意味着他不仅知晓你的爱好和兴趣，他更了解你的死门和雷池。他若决计向你开枪，那必定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她那时在收拾球包，有人打开球馆的门，卷进来一阵冷风，那一刻像冷风钻进了她身上还在冒烟的弹孔里，空洞的，冰冷的，含着剧痛的。
她几乎就要因为这痛楚而剧烈颤抖起来，但出于某种自尊心她强行压抑下去了。于是她木着脸转过头去，问他：“说完了吗？你如果再不去食堂，热菜可就要被抢完了。”
他走时十分愤怒，推门用了极大的力量，玻璃门在他身后摇曳几下，更多冷风向她袭来。
她僵直在原地，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然后慢慢地坐到长凳上，捂着脸哭了起来，拿了球拍一下一下狠狠砸自己的大腿。
常晨晨带着饭盒进来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劝了许久才堪堪止住她那些过激的行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输球的那个人会是自己？为什么几个月过去了自己还沉湎在那种该死的战败情绪里？
又为什么同样是请战，他招之能战战之能胜，而她却做不到像他那样？
为什么？
她只觉得有一道墙在她与他之间升起——并不是她主动的，她也不想。但她只能惊恐地看着这道墙将他们原本亲密无间的世界隔绝开来，越垒越高，最后变成一幢密不透风的堡垒——那是由对比之下的自卑与不肯放下的自尊做砖共同累成的堡垒。而她已然在和自己内心的搏斗中奄奄一息，犹如被剜去声带，无论如何张口都再也发不出一声呼救。
这堡垒里没有介质，像是真空，她的声音传不出去，他的声音也进不来——这是一种沟通上的断联。
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日子，关系都是断崖式的时好时坏，好起来的时候依然如胶似漆，坏起来的时候比往日还要更加尖锐。遇上矛盾，她便保持静默不大想理人，而他如今成了追着要她开口的那个。
“别闹了。”她双手撑在球台上，侧过脸看他。
“我们今天必须把话讲清楚。”
她往他球台那边望了一眼，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一时半会儿根本讲不清楚，你就打算一直晾着人家方博？”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执拗地不肯走开，她气笑：“行，不走是吧？随便，你也可以一直站在这儿，但你知道球不长眼。”
“刘诗雯儿！”
她不理他，只躬下身来温声对着球台对面噤若寒蝉的小陪练道：“斐斐，可以开始了。”
“别看他，看我。”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在这时已经有了对倒。他成了磨人缠人的那个，活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而她并非有意对他冷淡，很多时候她真的只是与自己搏斗得太疲倦了，她需要休息。
最后一次分手是在鹿特丹之后，他在那里一战成名，而她止步半决赛。
鹿特丹世乒赛直通伦敦奥运，这意味着他将真的拥有参加伦奥单打的资格，而她只能沦为伦奥的观众。
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在提分手之前她想了很多，这回真不是像从前那样头脑一热把分手当玩似的提。
她是认真的。
媒体舆论的压力，教练领导的压力，父母的问责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
他熬了那么多年才终于熬出了头，此刻他距离他的梦想是那么的近，好像只要稍微伸伸手跳一跳就能够到。她是亲眼看着他熬出头的，她知道那有多艰难，她也知道一向乐观自信如他也曾萌生过退意。他真是好不容易才一路走到这里。
他性子犟，做起事来任性又自我，但她不能跟着他一样不懂事。
他不能分心。
她后来又听说他在决赛取胜的那一刻把衣服撕了，突然想起他还没被退回省队那会儿，总是有事没事就拎她去看他打球——他也知道自己打起球来是最有魅力的。
他那时还没受到后面一连串的挫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谁也不放在眼里，做什么都怀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志在必得与轻狂傲慢。
她想啊想啊，终于意识到也许她最爱他的地方，恰恰就是所旁人避之不及的那一部分。她就是喜欢他出格，锐利，反骨又令人不安。人人都恨他身带尖刺，但那在她眼里却都是最珍贵的宝物。
那才是他，那才应该是他。
在他取胜的消息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她不是不高兴的，但欣喜才爬上心头，另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也跟着漫上来。
你好像要追不上他了，你还不着急？
她警告自己。
一年过去了啊，她好像还沦陷在那个名为莫斯科的重创之中不得翻身，心始终是紊乱的。丁宁那一次也受挫很深，可是人家就能重拾信心，一举夺得鹿特丹女单冠军。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她也必须将紊乱的思绪排空向前走了。
不打出成绩绝不回头。
一夕之间想通了这些道理之后，再向他提分手便不那么艰难——虽然还是比想象中更艰难，而且她还是哭了。
他是强硬，但她会比他更强硬。
那天他蹲在她跟前，四目相对间，她说：
“因为你就是我的压力，你赢下的每一场比赛都像刀反反复复杀我千万遍。”
她亲眼目睹了他眼睛里的光是如何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的心也跟随着一点一点沉下去。
人非草木，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有舍才会有得。她觉得这次她没做错。
生活之中凡事都有主次，在正确的时间就该做正确的事情。
所以，不正确的只有他们。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这是他最后不甘心的疑问。
“我记得的。”她答。
……傻瓜，来不及了。
伦敦奥运会，他得偿夙愿，成了新科大满贯；而她拿了P卡，只能在训练馆里作为陪练目送一个个队友走向赛场。她自己忘性又大，还老因为忘带饭票被拒于餐厅门外。
她走回去拿饭票的时候，在休息室的过道里正好见他迎面走过来，两人相对而过相视一笑就算打了招呼。错身一段之后，她没忍住停下来，转了身看他的背影。
很难去形容那一刻的无力和酸涩。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并肩同行，没什么机会看他的背影，现在定睛一望，才发现他们已经相隔好远了。
他们一直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从前她总走在他前面，都是他看她的背影；现在他走在她前面，便是她看他的背影。
他真的走得好快，举目四望才看到他已经走出了那么远，远到好像她真的要追赶不上了。
再不跟上就真要被甩下啦。她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
他是最快大满贯，他是要被载入史册的人。而你什么也不是啊，刘诗雯，快点加把劲吧。
此后的很多年她都是这样，被命定的劫难击倒，被战败的绝望追赶，和自我的负面情绪搏斗，一次次被甩进泥地里。然后倔强地啐出一口血沫来，双眼紧随着他的背影，翻身爬起，拍拍身上尘土，再次跌跌撞撞跟上。
13年全运会，就有那么巧，他和她的场次排在一起，那次她赢了，而他却输了。
赛后有一直相熟的记者来对她做例行采访，结束了以后突然八卦起来，问她：
“你知不知道张继科一直在看你？”
她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警觉地望向镜头，那记者好笑起来：“没在采访，镜头早关了，你要是嫌我八卦可以不讲。”
她笑了笑，微微颔首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心灵感应么？”
她无奈摇头，谁看人和他一样，傻子似的，明知道要避嫌，明知道镜头在拍，还直勾勾地把目光往人身上赖。
她其实，一直一直都知道。
她蹲下去系鞋带的时候，她把球高高抛起的时候，她低下头去给球拍签名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黏黏糊糊地赖在她身上，但转头看到他时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感觉就好像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小孩赌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也偷偷看过他很多次。
她曾无数次背身而去，登到最高的看台上去看他的比赛，不止12年的多特蒙德。
穿过人潮汹涌的看台，穿过那些向他挥舞的国旗与手幅，穿过那些呼声震天的尖叫与呐喊。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看。
看他厮杀在赛场之上，看他被簇拥于万人中央，看他比流星的尾巴还更耀眼。
雄鹰的两翅镌刻在他的背上，好像真的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肩胛生出翅膀，引他上云霄。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像远隔了山海与沟壑那样看，像看一眼就少一眼，还像再看一眼就永不可得。
其实她也会舍不得。
但等到了人前，还是该怎样就怎样，有太多双眼睛在他们之间好奇流转，还有太多窃窃私语在他们周身热切萦绕。还是那句话，他不懂事，她不能跟着他一起不懂事。所以即使确切知道他就在看她，她也绝不转身回头。
其实他的那些小动作她也全都看在眼里，暗笑在心里。
有那么一阵子他总往她这跑，借剪刀借清洁剂借护边，最后还跟她借起球拍来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借给你了那我用什么？”
他装模作样挠挠脑袋：“……那你用我的？”
“那你直接说换球拍好了。”
“哦，那就是换球拍啊。”
“不换，”她挎上球包扭头就走，“谁要你的。”
“……”他语塞住，不死心地追上来，“为什么不换啊？”
“为什么非要换啊？我前两天借你护边儿你还了吗？”
如此没话找话的车轱辘还有很多，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不明显，实际上她看得透透的，只是由着他一天到晚作弄来作弄去又自己跟自己吃瘪罢了。
他的小脾气和小情绪在她这儿也总多得不计其数。有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他自己坐在那儿生闷气了。她警惕起来：如果她天天还挂念着他是不是生气，那和真在谈恋爱也没什么区别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总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又在他的引导下慢慢地搅成一团浆糊，朋友不是朋友，恋人不是恋人。他又在慢慢渗进她的生活里，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罢了。
有了警惕，便会下意识保持距离迅速抽身。但也许正是这样让他的怨气更深，最后那种怨气竟然化成了尖刺扎回了她身上。
15年的苏州世乒赛，又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到最后已然崩溃，从侧面再次望见队友捧杯，只能紧紧咬着下唇，恨不能将下唇咬下来以泄自己对自己的强烈怒火。
从赛场下来又迎面见他，她那时已经听说了他是如何去给她的对手加油的。
是，即使嘴上说着两个人只是队友，但听见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了某种强烈的背叛感。像脑中有一场山呼海啸，那崩裂的声音甚至会盖过赛场上千人欢呼万人喝彩，叫嚣着要吞噬一切。
说一点也不恨，那必定是假的。
但此刻，他们就这样各自面无表情地相对而过，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别开了脸。
再起了想法去看他也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听说他那时已经病到连床都起不来了。她心说这可不就怪他自己，练起来都是把自己往死里逼的，封闭一针一针跟不要钱似的，简直把身体当机器一样糟蹋。
一直到周雨开门之前，她脑子里都在编排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成年人的世界里就得有来有回你来我往，谁也别让着谁。
结果一见他那个样子就讲不出来了，还从心尖连着喉咙口开始发酸。
“真动不了？”
“嗯。”
“一下也动不了？”
“翻个身都得让周雨帮我呢。”
然后酸劲儿就直接漫上眼眶了。
谁也没想到这你来我往的结果是她坐在他床前擦了整整五分钟眼泪。
“哭什么呢？别哭了，死不了。”
她侧过脸静静看他：“你自己不怕吗？”
四目相对间，他笑了笑：“说不怕才是假的吧。”
怎么能不怕呢？本该身强力壮的年纪却因为伤病而卧休，连翻身如此简单的事都要旁人施以援手，简直比婴儿还不如。能不能恢复完全，能不能上赛场，会不会影响运动生涯都是未知数——更准确地说，现在能不能恢复成个正常人，都是个未知数。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相互对视着，有细微的尘埃在他们中间粼粼漂浮游移。有一刹那她真的在他眼底捕捉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惧意。
她动摇了。
他阴阳怪气也好，浑身尖刺也好，作弄胡闹也好，但是——
她想，你又能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呢？
她仿佛感觉到那长久屹立在他们之间的堡垒有一丝崩塌的迹象，有风从那道罅隙里悄然灌入，裹挟着一声叹息：
承认吧，你就是还爱他。
你还爱他。
她想起他们起初分手那年他卡点转载的那条微博，讲一个禅师教导他的弟子如何放下，取了一个杯子往里头加热水，那个弟子被烫到，遂放手。
可是啊，他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只烫手的茶杯，她都已经被烫到了，还没舍得真的放下。见他有了裂痕，还要细细端详，怕他真的碎掉。
原本说好不打出成绩绝不回头，可她一再地转身，转身，再转身，兜兜转转，全都是为了这个人。
如果说，前半生她一直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执拗，坚定又旁若无人。
那么张继科就是她道路上的红灯。
她唯一为之停下，唯一为之驻足的红灯。
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从里约回来的那一次，她甚至还改了机票推迟了回国时间。
她走进理疗室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拨弄手机，分了神看她一眼，然后意识到不对：
“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她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回复道：“改了机票，跟你们一道走。”
他愣了愣，而后就在那边抿嘴笑起来，问她：“为什么？怎么不早说？”
这里谁也不是傻子，她会改机票自然是为他。他那边分明心里已经嘚瑟起来了，嘴巴还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她便冷笑：“刘领队都没你问得多。怎么，我做什么还得先向你汇报么？”
他便马上改口卖乖道：“不是，你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放了水杯坐到他床前的凳子上，他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
她别开他的视线道：“替你换绷带，你坐起来。”
他依言顺从了。
换绷带的时候她摸到他腰上，那儿本来也就有天生的骨裂，长久的劳损已经让那腰伤变本加厉，化成经年不去的老伤，来里约之前更是近乎骨折。
男团半决赛和决赛的时候她都在现场，和女团其他的人坐在一起为他们加油。明眼人都看出来他那对手正手很菜，他也明明可以用正手把那人速战速决了；可他偏不，轴劲儿倔劲儿又上来了，非要拖着不利索的腰用反手把对方打服了。任何知道他身上有伤的人看这一场都要提着一口气，只有他自己觉得打得可兴奋可过瘾了。她当时坐在场边，听见他骂出来：“来反手啊操！”，又看见他抬起手臂来向着满场要掌声和喝彩，只觉得又是鼻酸又是想笑：
你说这人他怎么就长不大呢？
那一仗，打得漂亮自然是漂亮的，但腰自然也是越烂越烂了。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又摸了摸，就听见他在那边讲：“刘诗雯儿，你该不会是在借着由子占我便宜吧？”
满腔柔情顿时化为乌有，她翻了个白眼就要抽手，被他一把拉住：“别，我错了。”
她又去抽被他拉住的手，他攥得更紧了：“我真错了，我不会讲话，你别生气。”
她无奈：“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今年是25岁又不是15岁，还犯得着为这种事生气？”
是了，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不再为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而她也早已不是一输球就撅了嘴不理人的小女孩儿了。
他那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摩挲着她的指节，过了好一会儿才晦涩道：
“我倒希望你是15岁。”
他说得很慢，听着有些落寞。
她侧过脸去，看见他也将脸凑她很近，两两相望间，他扯了嘴角苦笑一下，
“你15岁那会儿做什么都乐意告诉我，也……很依赖我。”而后他顿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后来就不了，不光不跟我腻在一块儿了，还总不理我。”
她陪着他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陪他走到最后。没有人会花费大量的沉没成本去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
他们相互搀扶着的那两年，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能够体味其中的艰辛。
他们甚至想过里约奥运会后一起退役，然后结婚，只是这些终究赶不上现实的变化。
原以为就要走到这段感情的终点，却没成想是它的回光返照。
他们没有想过里约奥运会之后的人气井喷。
他们一行人从里约回国的那日，原本他和她都和往常一样，走得相距甚近。但忽然而至的接机人流却突然将他们冲开，他们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几步的距离被瞬间拉出一丈远，她在人头攒动之中回头寻他，却只见他神情迷茫地淹没于犹如海浪般汹涌的人群里。
也许命运之手正是在这一刻，又或许是更早就拨动了他们的生命轨道。正如哪怕两条直线只偏移一个微小的弧度，在距离足够长远之后也将奔向差之万里的终点。等到她猛然抬头时才突然发现，他们中间早已相隔千里万里的沟壑。岁月的湍流浩浩汤汤自这沟壑汹涌而来，飞溅起的水花迷蒙了她的眼睛，她便再看不清对岸的人，也再看不清他。
此后便是更加多灾多难的几年，伤病，禁赛，俱乐部背刺接踵而来，他们终于才意识到，从前以为只要好好打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是多么单纯的想法。天真纯粹的少年时代早已离他们远去，成年人世界里尽是陷阱与雷池，而他们共同撑起的那帆孤舟，终于再也抵御不了这样的洪流冲击了。
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了。不能再任性了。
她思量再三，决定继续向前，从里约再度启航，走向东京——尽管她也不知道前路的黑暗是否有一日能被一线光束照亮；而他伤病缠身，终于到了不得不从赛场上退下的地步，去寻别的出路——尽管他还深爱那片赛场，可人生的憾事总十有八九。
生活之中，大大小小的选择背后隐含的都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赌局，没有人能够提前预判选择的对错——或许根本也没有对错，只有好与更好。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刻，便默认了要承担这赌局带来的风险，赌赢了，万幸之幸，赌输了，别无可怨。风险越大，收获往往就越大，但很多人都不敢，也玩不起。
而他们都是勇敢者，都是输得起的人。就像他在未夺得任何一个世界冠军前，身上早已有六七针封闭；也像她深知前路未卜，仍要一条道走到黑；但也像他们两个，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最终还是走向分道扬镳。
时间是种稀释剂，会稀释掉痛苦，也会一并稀释掉美好。
如果要细究缘由，外因内因，自然是有很多的。但愿赌服输，他们都不曾后悔那过去的很多年。
他们彻底分手的那一日天是阴凉阴凉的，厚云层层积压下来，没有风，一丝也没有。
他一直在沉默，她也是，两个人冥冥中都预料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想说的话，她已经说完。她说了很多，有祝愿——字字句句都是真情实感，也有关于他一直想听的那些好话——从前怕他嘚瑟个没完不肯讲，实际上他是值得那些的。
香烟夹在他的指尖，白烟飘渺着徐徐上升，她第一次没有讲他，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他的侧脸。他在试图用这种静默来拖延一些时间，可那些时间更像是慢镜头下悬而未落的刀刃般磨人。她终于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开口：
“别耗了，别倔了。耗费这么年，头破血流就为了听个响，没必要的。”
“去爱别人吧。现在还来得及。”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酸了，她也看见他的眼角在慢慢浸上红来，他明明说他从十岁起就再没哭过。连最后的光都从他眼底莹莹欲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种悲哀的熄灭。
可是真的不能再耗了，他在她这里已经痴耗了十几年，太固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恨不得把南墙也撞穿。
她现在根本给不出一个答案，她走到这里，将毕生夙愿都寄托在这一个球上，她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快乐都和这个球有关，她能怎么办？她不能轻易放弃的，她也没有办法啊。
下楼的时候，他还是起了身预备送她。她拒绝了，并且告诉他，她是开了车过来的，于是他也没有再坚持。
坐进车里，插了钥匙，挂挡，打火，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天开始下小雨，走了一小段之后突然大雨倾盆，雨水在前窗近乎汇成河流，雨刮器来回摆动也无法阻止视线因雨流而模糊。
四处都是滴滴作响的车鸣声，还有雨点劈里啪啦浇下的声响，导航仪在地图上拉出红色长线表明交通不畅，车载电台里的主持人机械地提示前方拥堵。
她握住方向盘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长久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自下而上将她的心肺顶起，压得的她透不过气来。她感觉到有某种酸涩从心尖到喉咙口再逼向眼眶，一开始还咬着牙拼命忍着，可眼泪却在不断不断不断地涌出来，她终于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哭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连手机都几度滑落。
“喂？”
“……车车，”她哭到几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向外蹦，“外面……下雨了……真的……下了……很大的雨……”
“枣儿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她摇头：“……来接我一下……好不好？我好像……我好像……没有力气……把车开回去……”
“去爱别人吧。”
不要爱别人。
“现在还来得及。”
……再等等我。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一个人如若真爱另一个人绝不能这样自私地一再骗他，让他四年复四年地等。
她曾经全心全意爱过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不再同行，也不再相爱。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了。
“谢主任？”她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从走廊尽头会议室走出来的人。
“哟，这不刘诗雯吗？来交材料啊?”谢主任看着她笑，“你家那位没陪你来？”
“他想来，但我怕他光顾着我把自己弄迟到了。”她也笑，随即跟上他，谢主任便和她攀谈起来：
“前两天开会的时候还和他坐一块儿了，怎么看见他的资料夹里还夹了你的材料啊？”
“噢。”被点破之后她有点羞赧，无可奈何地笑了，“他非要帮我填来着。”
谢主任调侃道：“怎么，他想全面了解一下你的运动生涯？”
她摇头：“说不清他。”
刘诗雯是在布达佩斯世乒赛结束之后经人介绍认识她丈夫的。
第一个情人节那会儿两个人还只算是普通朋友，他便捧了玫瑰花和巧克力来送她，挠了挠头有些羞涩：“这还是我第一次送人玫瑰花和巧克力。”
可这却不是她第一次收人玫瑰花与巧克力。
她记得自己收的第一束玫瑰花是粉色玫瑰，还记得自己收的第一份巧克力是某个人偷偷塞在球包里带进球馆里的，她也因此减肥失败。
“我知道哦。”对面的人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她诧异回神，才知道自己把那句“不是第一次收玫瑰花与巧克力”下意识说出了口。
“但也许我能成为最后一个送你玫瑰花和巧克力的人呢？”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现在她和张继科在交完材料后，一同走在雪地里。他怕她摔倒，一直下意识伸手搀着她，她望向身边这个人的侧脸，心中只恬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开口问他：
”最近过得开心吗？“
那场暴雨前的彻底分手后两人渐行渐远，她知道他后来渐渐淡出赛场，但因着里约奥运会的热度而炙手可热，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体育明星。听说他恋爱了，参加综艺了，上新闻了，分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他成了黑料缠身的人。她有时训练得空去看那些新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一眼就看透了。
可隔着一面屏幕的网友又能知道什么呢，自己满以为自己知晓的是事情全貌，实则不过是冰山一角，都只是人云亦云罢了。有的时候，人享受的不过只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审判他人的快感罢了，尤其当这个人曾是万众瞩目，被捧上神坛的那个。
一个美德者所招致的记恨，有时甚至会比作恶者还多。
有的时候，就会想知道，他被那些真真假假的爱所包裹住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开心。
也会在偶尔在听说他的恋爱传闻的时候，想起有个少年曾经穿越小半个北京城给她带夜宵，并且号称是什么“世界第一肥肠面”，“世界第一卤凤爪”之类的，反正都是世界第一，北京城里大概也就那么几百家世界第一。
太远了，不想了。
不想了。
她将注意力完全投入赛场，即使遭遇禁赛，被俱乐部抛弃，抑或是没有教练，折戟杜塞，也依然昂首挺胸，咬牙向前。伤痛在虬结成疤后都化成她战甲上的鳞片，比钢铁更坚硬的意志包裹住一颗凛然而不可轻犯的冠军之心。
即使同行人已离去，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她也要一直一直走到最后。
她终于迎来19年的布达佩斯。
在最后一个球得胜的那一刻，球拍都从她手中跌落，她喜极而泣。那些给予了她指导的教练队友，那些陪伴她多年的球迷无不落泪，十年磨一剑的心酸，又有谁人能真感同身受。
然后她抹了眼泪，向着挥舞的国旗，向着涌动的手幅，向着震天的千人欢呼与万人呐喊，笑着举起手臂来，定格成生命中最为永恒的一刻。
等到在布达佩斯赛后的饭局再见到他，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很久没想起他了。
像是如卸重负的释然，又像是一片雪花静静从心头落下，悄然无声。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相对相望，岚岚晚风从他们之间穿过，这是他们自上次别离后的首次两人单独会面。
对方吸了吸鼻子，挠了挠鬓角，小动作还是那么多。他欲言又止，像是在组织语言，她轻笑了，先他一步开口：“你是专程来夸我的？”
他愣一下，点点头：“……恭喜你啊。”
终究是退回了普通朋友的位置，她静默一会儿，问了个自己很久之前想问的问题：“最近过的开心吗？”
临走的时候，他们互相道了别，要推门走进内室的时候，他却突然叫住她：“刘诗雯儿！”
她扭回头去，见他还站在原处，房内的灯光映入他的眼灼灼发亮，他说：“刘诗雯儿，我等着明年看你拿大满贯。”
有那么一刻是眼睑一热的，像有一道声音从11年前穿越时空隧道远道而来，从某辆公交沸反盈天的嘈杂人声中挣脱出来，与耳边这声祝福重叠。于是她也像11年前那个从未受挫的争强好胜小女孩儿那样，抬起下巴骄傲地向他笑起来：“当然。”
细细算起他们各自都是从四五岁开始打球，进省队，进国家队，又从人才济济的国家队里努力冒头，这才有资格做主力。
睁眼闭眼，血脉贲张，梦想愿望就为了这一个球。
何为将？磨练技艺登峰造极是为将，令对手闻风丧胆草木皆兵是为将，上赛场奋进搏杀奋战至死是为将。
既是战将，那么就必得有死国的决心。
男女情爱，只是渺小。
方方面面，彼此都已经尽力。遗憾，但也不算那么遗憾。
“你快回去吧，送我到这里就好了。”她拉开了车门，回身对张继科笑笑。
坐进车里，插了钥匙，挂挡，打火。
偏偏脸正欲倒车，却从后视镜里望见他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她眨了眨眼睛，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倒车出库。
告别的话已经说完，各自向前吧，不要再停留了。
雪纷纷扬扬，柔软地飘落到车前盖上与前窗上，她打开了雨刮器。
这次，她有足够的力气将车开回家了。
她就这么沿路开车直行，直到遇到第一个红绿灯。
停靠在她车旁另一车道上的是辆公交车，车身为迎接即将到来的2022北京冬奥会而饰了特制的彩漆。
她知道这辆公交车在绿灯亮起之后将向左拐去，她也知道自己将直线前行，直至回家，回到她丈夫身边去。
她望了那公交车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雾气氤氲的玻璃窗内，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又是一年奥运年，2008年的那辆奥运公交，已消失在流逝的岁月中。
再见啦。
她在心里说着，不知是对着身侧的公交车，抑或是那些弥足珍贵的过往，还是对回忆中那个熠熠生辉的人。
现在这红灯已近尾声，她要继续前行了。
【完】
刘诗雯提着材料和伞走到人事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阳光正从窗沿退出去，她眯起眼睛来向窗外天空望了一望，看见冬日厚重的云层正拂过太阳。
人事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门上还挂了块牌子“工作时间无需敲门直接进”。出于礼貌她还是缓慢推了门进去，没发出多少噪声。
然后她就一眼看到张继科。
他坐在等候椅上，裹着羽绒服翘着二郎腿，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虽然看不见正面表情，但显然因着什么缘由有些不耐。打火机已被他握在手心里，他另一手在口袋里摸着，大概是在找烟盒。
她没想多的，自然而然冲他打了声招呼。他显然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受到惊吓，回头看她时那打火机脱出他手心，越过他膝盖，最后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遇到他，其实倒也不算太意外。他们这一批退役的人在退役仪式之后都是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退役材料什么的平日接到通知难免就不放在心上。但今天是退役材料上交的截止日期，想来人事办公室会是爆满，她赶了个早，路上还在猜会不会遇见马龙。推门却见他，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吓我一跳。”他说。
刘诗雯只是笑，和他寒暄几句之后又替他捡打火机。他几乎立即卸了二郎腿，他当时惊恐的表情和手势就像她下一秒就会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导致流产——真是想多了，哪有那么金贵。
不过她身边的人自从她怀了孕之后就都这样大惊小怪，尤其是她丈夫。不让她自己动笔填材料也就算了，她来送个材料也要亲自当司机。男人就是事多。
于是她脚踩油门溜了——真踩，她自己先开车过来了，没等她丈夫。她性子急，三十多年都是这个急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掉了。
刘诗雯回了回神，扶了腰缓缓坐下，顺嘴问身边坐着的张继科：“谢主任人呢？他不在么？”
“开会去了，半个钟头之后回来。”他答话时心不在焉的，像是心情不大好。
房间里忽地陷入一种静谧，暖气片发出滋滋的微弱响声，墙上的钟表在勤勤恳恳滴答作响。她坐得离他不算远，还能够听到他时轻时重的呼吸声，这种氛围她挺熟悉，她几乎立即意识到也许他正在酝酿着一番话要对她讲。
他果然开口了，是问她丈夫的事，她礼尚往来，也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答案在意料之中，是在忙工作室和公司的事。
他说话时小动作很多，一会儿挠挠鬓角，一会儿又去拨弄打火机，瞧上去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旁人也许会觉得是他习惯本就如此，但不是的，她确切地知道是因为她在跟前，这让他不大自在。
这世上有人太了解你，有时不是什么好事，你太了解一个人，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比方说眼下，凭借对着他十多年以来的了解，她就清楚地知道他在紧张，而那种紧张显然具有一种传染性，让她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婚礼办得还好？”他这样问，语气有些晦涩。
“好，都挺好。”她这样回答，尽力让他们之间的谈话轻快一些，“那天菜色不错，冷碟里有辣椒圈和拍黄瓜，许昕当时都说，要是你在，说不定就能全干完了。”
而后他便倏而沉默下去，她疑心自己失言，回味回味刚才的话却觉得没什么不妥。房间内暖气开得足，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各色声响在静默中愈发清晰。她无意让他不自在，也为这有些尴尬的气氛不再延续，于是撑了腰站起来：
“这么坐着腰不大舒服。一会儿谢主任来了跟我讲一声儿，我出去走走。”
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她也从刚刚那种尴尬气氛中得到解脱。总局从办公室到走廊都装了暖气片儿，走到哪儿都挺暖和，高层的冷风无遮无挡刮到窗上，将玻璃窗面击得振振作响。
她叹了口气，抚了抚肚子，突然想到结婚那天在饭店里，那时常晨晨，车晓曦她们前呼后拥地给她提婚纱裙摆，乌泱乌泱一堆人要簇拥她上化妆间去。酒店的走道里铺了红毯，红毯两边是用多色玫瑰，蔷薇与绣球花扎成的花架，女宾们一路说说笑笑，推推搡搡，好不快活。转了个弯便看到马龙一家从大堂走进来，她眼睛尖，跟马龙打过招呼后一眼就看到他手上拿了两份红包，便和左右调笑起来：?
?“龙哥是我亲哥，人家都包一个红包，他一人给我包了俩。怎么，是你和嫂子一人给我一份么？”
马龙也在那边笑，只说：“没，我替别人带的。”
一直依偎在马龙裤腿边的马里奥眨巴着眼睛，重复了一遍他爸爸刚才说过的话：“不是哦！是我爸爸替继科儿叔叔带的！”
童声清脆，这世上只有孩子讲话是百无禁忌的。在那种场合下虽然算不上禁忌，她当时毕竟也向他发了请帖——但大剌剌拎他出来讲还是对于知晓他们过往的人都有些尴尬。
她愣了片刻，下一秒便笑起来，问马龙：“哦？他自己不来么？有急事？”
马龙答她：“是，他有急事儿。”
她微微颔首：“那当然是自己的事重要。”
于是这场对话便结束，一切如常，甚至都算不上小插曲。她那天忙得很，早将这事件碎片忘到了脑后，今日见他，倒是突然记起来了。
有种说法是，人不会真的忘记什么事情，只是人脑有时和手机电脑很像，也分运行内存和储存内存。平日里大脑为了完成日常事务只会开启运行内存去记忆当下的事情，但过往的记忆并非就真的就消失不见，它们只会像宇宙中暗物质那样悬浮在脑海中。一旦被什么人或什么事触发，便会像冰山理论中的海水被抽干，露出冰山在海平面以下的庞大躯干来。
其实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说内心毫无异样那完全是在骗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自欺欺人，对着自己还撒谎才是真的心里有鬼。现代人往往对感情的判断有一种一刀切的粗暴，好像恨不得把人怼进一版版的冰块格里，必须泾渭分明，必须非黑即白，孰不知那种只有1和99的世界观是件很可怖的事。人并非草木，不太可能真的把一个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人忘得精光。人的感情世界也本就混沌，可以说，一个人认识多少人，她与人之间就有多少种关系。而他很显然是她生命里比较特别的那个。
她很聪明，他问她的丈夫，又问她的婚礼，自己又不来，她就知道他还没彻底放下。
她觉得有些难过，为他。
她从前以为他很早就走出来了。
此刻刘诗雯坐在走廊里的休憩椅上，盯着窗外忽然而至的小雪发呆。
细细想想，若是要回顾平生，的确就绕不开张继科。要回想这个人，要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也是个难题。她自己不太记得他们是怎么混熟的了，只知道是04年的事；她也不太记得后来他们是如何渐行渐远的了，只记得彻底分手的那一晚下了场暴雨。
记忆是混沌而毫无章法的，尽是些碎片，她从前是不敢条分缕析的，怕难过，后来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如今再回想，轻飘飘又朦胧，竟然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又像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年纪太小的事不必再提，她猜自己在13岁出头那会儿就喜欢上他了，以致于后来他被退回省队还要打电话发信息给他，说了什么，记不很清了，大概就是想他回来；他走的那会儿，哭了么？好像哭了，还蒙在被子里努力不让丁宁发现来着。
常晨晨那时问她：“你到底记挂他什么呀？”她圆圆的脸蛋上满是疑惑，因为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见了他就想绕道走。他那时性格太刺，叛逆，反骨，张扬，先前在一队里的时候就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还常常和教练不对付，受了罚依旧我行我素。刘诗雯想了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糊道：“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和他聊的比较来。”
也许是记挂他给她抢的那二两红烧肉，也许是觉得他打球好看就这么走了有点可惜。
后来他也确实打回来了，中间的辛苦不必多说。一根电话线和两年的休息日下午能让她知晓所有的来龙去脉，也能让她知道他所有的不甘与失落，野心与抱负。作为朋友，她那时好像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她觉得他挺厉害，那么难，中间那么多波折，他都挺过来了。
印象最深刻是他跟她表白的那天晚上，那是个下着雪霰的冬夜，地上薄薄累积了一层雪。他站在雪地里，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对她道：
“我一直都喜欢你，从两年前开始就是，我觉得今后也还是会。”
“刘诗雯儿，咱俩在一起吧。”
她虽然自小就主意大但还没大到敢挑战队规，她还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刚一归队就再次违反队规啊？但他的态度很坚决，大有她不答应就不放她回宿舍的气势在。那天实在太冷了，而且也太晚了，于是她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如果她早知道一上这艘贼船就会折去小半辈子的时间，天气再冷时间再晚，哪怕不住吸溜着鼻涕也要再多考虑一会儿才行。
一开始还懵懵懂懂的，觉得做朋友和做女朋友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一起吃饭，每天晚上花上一两个钟头聊天，训练的时候相互串串门。但他那个时候就开始像老父亲那样管着她了，一天到晚絮絮叨叨。说她太胖，一会儿叫她多吃点，一会儿叫她少吃点——到底是多吃点还是少吃点？看她训练的时候也要管，有时说她太傲了，轻敌了；有时说她对输球思想包袱太重——本来就心情不好，谁要听这个啊？
“你别再讲了！”她摇着脑袋，“太烦了！乔指导都没你啰嗦！”
他这个人看着挺闷，但私底下一旦开了话闸子就滔滔不绝，连讲她胖让她多吃点也能重复上五六遍，搁谁谁不烦？
“这不是为了让你能早点进步吗？”他还在那边苦口婆心。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撅嘴反驳。
他也有点生气了：“你说谁是王八？！”
“谁应了谁是王八，就只兴你叫我猪吗？”
一番下来两个人都不大高兴，谁也不理谁，但这种情况往往持续到晚饭就能结束，在红烧肉面前一切问题都能得到折衷与和解。她那时候的确太傲，他讲的话她根本没听得进去，虽然后来事实证实他还真没说错，她也因此吃尽了苦头。
但那时哪晓得那么多呢？她那时在球场上一帆风顺，频频爆冷，“小邓亚萍”，“天才少女”的美誉纷至沓来。人就是很容易被忽然而至的赞美击得晕头转向，如坠云端，更何况她那时还那么年轻。
对于他，她也是骄傲的。他从省队回来之后水平明显已比不上同龄的马龙，他在男队里的位置也远比不上她在女队的位置，所以他的劝告她时常只当耳旁风。
起初那些籍籍无名的日子大都不咸不淡，两个人就这么磕磕绊绊的一路走过来。吵来吵去是少不了的，但基本上过不了多久就和好。她倔，他也倔，吵起架来像火星撞地球那样火花四溅，各自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叫旁人看着都心惊肉跳。但就在旁人都心有余悸的当口，两个人又在网上聊天缠缠绵绵到夜里四点。
等到再回头看的时候，各自的生命纹理已然像相互攀附的藤曼，丝线相交的布匹那样织就在一起。他以一种缓慢又强势的方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她生活的眉眉角角里，餐盘里的菜，他抢的；不想洗的训练服，他洗的；就连技术笔记里偶尔也夹了两行他的字迹。
他那会儿完全把她当小孩儿照顾，而她那会儿也是真的很依赖他，肆无忌惮地向他倾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都会有的小情绪，小脾气与小任性。
后来肖战知道他俩谈恋爱的种种，都冷笑：“我当初觉得这小子天生是个犟种，他妈的谈了个恋爱之后像变了个人，成耙耳朵了！”
他那时因为被退回过省队的缘故，也因为回来后技不如人，从前嚣张的气焰都收敛了不少。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哪儿怪怪的，跟常晨晨讲的时候对方便大惊小怪起来：
“你确定？我怎么觉着他现在那性子还是挺容易得罪人的？”
她疑惑：“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吧？”
“全世界只有你会觉得好多了，我就觉着得稍微改改。”
“不需要改吧？”
常晨晨捂住了脸，片刻后说：“刘小枣儿，以后你俩的事少在我这说行吗？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他那个性再过八百年都是刺儿头，每个经过他的人都恨不得撸两根刺儿下来。你倒好，你还在这里护着，觉得他挺好。你小心那刺儿有一天扎到你身上。”
07年萨格勒布世乒赛那会儿，她在直通赛里只拿到双打资格。他更菜，他是靠教练组指定名额搭上的末班车，和当时拿了单打资格的姚彦配混双，最后成了比赛里第一对被淘汰的。
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男乒休息室，向里张望一眼就看见他正挨刘国梁的训，垂着头敛着眼，鬓角上还都是汗，像只蔫了吧唧的落水小狗。
晚饭的时候整个队都集中在酒店的饭堂里，她经过他时捅了捅他的肩，使个眼色指外面。他会意，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到了酒店后院的附属花园里。
“所以你今天晚上的安排是写赛后总结么？”
“嗯，皓哥刚还跟我讲了几个点。”
现在他们并排坐在后院的一处台阶上，五月的萨格勒布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她侧过脸看着他，他讲话时伸手捻死一只飞虫。
他看起来实在很落寞，连答话都显得没精神，估计还没从一轮游的打击中清醒过来。
她明白，这年他19岁，国家队的主力们在他这个年纪早就都是世界单打冠军亚军季军，而他还在混双一轮游，对比实在惨烈。
这个年纪，如果在两三年之内还起不来，就真的只能永永远远做陪练了。
前路渺茫，压力山大。
他从前还说要做北京奥运冠军，萨格勒布世乒正是直通北京，但他连世乒单打资格都拿不到。好比八万里长征，从井冈山到延安，他甚至还没出江西省。
“总盯着我看干什么？”他侧过脸来望看她。
她心软下来，有意夸他：“觉得你生的好看。”
他望着她，没憋住笑，问她：“你今天才发现？”
一夸他就嘚瑟翘尾巴。她撅了撅嘴，没理会他在那儿自恋，命令他：“眼睛闭上。”
他疑惑地看她一眼，被她瞪回去，于是他便依了她的话乖乖闭了眼。他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她飞速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
她吻完要拉开距离的时候，被他一把扣了手腕跌回原位。他也没害臊，厚了脸皮凑了另一边面颊上来：“你这边还没亲。”
她气笑：“得寸进尺啊你。”
他不放她的手腕，大有不遂他意就不松手的意思，她没法子，只能又快速亲了另一边。
“快松手！”她突然想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捻了只蚊子来着？”
他一僵：“……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快给我撒开！太讨厌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了一阵又各自静默下来，片刻后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吞吞吐吐地安慰他道：“还来得及的，我就觉得你一定能行。”
他笑：“行什么？”
她挠挠头：“就，奥运冠军，大满贯之类的。”
她那时还年轻，觉得奥运冠军和大满贯离自己太远。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些最终也都会变成她自己的执念。
所以08年那会儿，在那辆摩肩接踵的奥运公交车上，在从北大体育馆退潮出来的乒乓球赛观众中，她会脑袋一热就和他一同许了个在伦敦并肩登顶的愿望。
然后他言出必行，果真在伦敦登顶；而她后来无论如何努力，都再追赶不上这个愿望。
他那时还天天在□□空间里对她碎碎念：“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别忘了！”
她没忘，从来没真的忘记过，只是后来不敢，也不能承认了。
后来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谁能够料想得到呢？09年那会儿她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单打世界冠军，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做世界冠军是什么滋味，她才知道那种站在万人之巅的成就感和荣誉感是会叫人上瘾的。
她这年才18岁，不可不谓春风得意。她的野心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膨胀的，她满以为这便是自己扶摇直上的起点了。从前不敢想的，如今敢想了：我也会和楠姐或者宁姐那样成为大满贯球员么？
反观他，又因为不服从教练而剥夺了整年参加单打的资格，自己把自己生生作弄进了低谷里面。她一面替他担忧，另一面又觉得好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刺儿头还是刺儿头。
不过这才是他。
但谁又能料想得到，仅仅过了一年，情况就发生了逆转性的颠倒。
莫斯科，那是个她至今想起来还会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的地名。
现在要描述那时的情况，已经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泣不成声了。只记得在败局已定的那一刻，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身体填满，挤压着所有的脏器，几欲令人作呕。
输了？就这么输了？
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不！这！绝！不！可！能！
但就是输了。在看见对手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那一刻，她知道，真的输了。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握的手，怎么走出的场馆，又是怎么回答的采访。
有熟识的记者打电话来提醒她，近期不要关注舆论。她应承了，在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忍不住啜泣出声。
她已经全部看见了。
国人对于乒乓球的自负心，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化成对球员的滔天怒火。谩骂与诅咒，讥讽与责难纷至沓来，连过往的功绩都蒙上一层羞，荣誉与成就都被舆论瓦解成不名一文的碎片。
连恋爱也成了罪过，乒乓论坛里的好事者把她的恋爱与她的战败拿出来一同调笑，楼里有人回复：“倒也不一定啦，那小子这次就表现得不错啊！”
——那一次他在莫斯科男团赛里临危受命，代替王皓拿下关键一分，成了得胜的头号功臣。
他是功臣，她是罪人。
这世间事的对倒有时只需要一个瞬间，一个刹那，一秒钟，一个球，仅此而已。
他从这里起飞，她从这里下坠。
所谓的青云直上只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猛地睁眼却发现身边是残酷的满目疮痍。
一个球员在自己本该的上升期遭遇如此重挫，便意味着她要用往后的整个职业生涯去证明自己。
此后的整整两三年，她都在努力地从这种绝望感中逃脱。
她像只刚学会飞行就被箭射穿的雏鹰，甚至来不及在高空发出哀鸣就一头栽下。往日的自负心与骄傲化成一个个巴掌抽打得她晕头转向；自卑，愤懑与失落架起了一个烧热的铁炉，将她的心放置其上反复炙烤。
他来找她，她不想见他。
是啊，见了面之后该说什么呢？她既不想恭喜他，她也不想被他安慰，更不想被他教育。功臣与罪人，多么惨烈的对比。
她安慰他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要轮到自己被安慰。对她这样要强的人而言，向外施予是那么简单，接受馈赠却是那么艰难。
他是见证了她如何自负的那个人，他还见证了她是如何不听劝告。她也只跟他吹过牛，他知道她所有的野心和报负——那些现在都已经是灰烬了。
一个失败了的人，怎么还有脸去谈恋爱呢？
所以不想见他。
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他。三番五次之后，他也察觉到不对了，态度也随之强硬了起来。
她说，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可以分手。他回复，分手免谈。
他带她出去玩，去吃好吃的，买花送给她，制造各种惊喜。她懂他的心，她都明白的。可经历过这惨痛的创伤之后她发现，快乐和痛苦这两种情绪是不能相互抵消的，痛苦是不死不灭的，能够治愈痛苦的恐怕只有时间。
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忍耐阈值与愤怒阈值因为创伤而降低，她开始因为一些小事向他发火，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真的已经对自己失控了。
他有时就会无限委屈地问她：“这次我又做错什么了？”
是啊，他又做错什么了？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恐怕是在她失利的时候他却东山再起了。
多么荒唐啊，她都要被自己的小心眼和狭隘逗笑了。
其实她心里却是门儿清的，人的愤怒往往来源于对自身能力的无能为力，与旁人无关。
但他毕竟还是有他的脾气，他再爱她，天长地久耐心也会有完全耗尽的一天。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永远包容另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她再度提出分手，他静默许久，而后在她身后近乎冷笑：“刘诗雯儿，你如果在大赛的时候能有你提分手的一半冷静，那就好了。”
这世上有人太了解你，其实有时不是件好事。这种了解意味着他不仅知晓你的爱好和兴趣，他更了解你的死门和雷池。他若决计向你开枪，那必定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她那时在收拾球包，有人打开球馆的门，卷进来一阵冷风，那一刻像冷风钻进了她身上还在冒烟的弹孔里，空洞的，冰冷的，含着剧痛的。
她几乎就要因为这痛楚而剧烈颤抖起来，但出于某种自尊心她强行压抑下去了。于是她木着脸转过头去，问他：“说完了吗？你如果再不去食堂，热菜可就要被抢完了。”
他走时十分愤怒，推门用了极大的力量，玻璃门在他身后摇曳几下，更多冷风向她袭来。
她僵直在原地，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然后慢慢地坐到长凳上，捂着脸哭了起来，拿了球拍一下一下狠狠砸自己的大腿。
常晨晨带着饭盒进来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劝了许久才堪堪止住她那些过激的行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输球的那个人会是自己？为什么几个月过去了自己还沉湎在那种该死的战败情绪里？
又为什么同样是请战，他招之能战战之能胜，而她却做不到像他那样？
为什么？
她只觉得有一道墙在她与他之间升起——并不是她主动的，她也不想。但她只能惊恐地看着这道墙将他们原本亲密无间的世界隔绝开来，越垒越高，最后变成一幢密不透风的堡垒——那是由对比之下的自卑与不肯放下的自尊做砖共同累成的堡垒。而她已然在和自己内心的搏斗中奄奄一息，犹如被剜去声带，无论如何张口都再也发不出一声呼救。
这堡垒里没有介质，像是真空，她的声音传不出去，他的声音也进不来——这是一种沟通上的断联。
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日子，关系都是断崖式的时好时坏，好起来的时候依然如胶似漆，坏起来的时候比往日还要更加尖锐。遇上矛盾，她便保持静默不大想理人，而他如今成了追着要她开口的那个。
“别闹了。”她双手撑在球台上，侧过脸看他。
“我们今天必须把话讲清楚。”
她往他球台那边望了一眼，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一时半会儿根本讲不清楚，你就打算一直晾着人家方博？”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执拗地不肯走开，她气笑：“行，不走是吧？随便，你也可以一直站在这儿，但你知道球不长眼。”
“刘诗雯儿！”
她不理他，只躬下身来温声对着球台对面噤若寒蝉的小陪练道：“斐斐，可以开始了。”
“别看他，看我。”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在这时已经有了对倒。他成了磨人缠人的那个，活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而她并非有意对他冷淡，很多时候她真的只是与自己搏斗得太疲倦了，她需要休息。
最后一次分手是在鹿特丹之后，他在那里一战成名，而她止步半决赛。
鹿特丹世乒赛直通伦敦奥运，这意味着他将真的拥有参加伦奥单打的资格，而她只能沦为伦奥的观众。
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在提分手之前她想了很多，这回真不是像从前那样头脑一热把分手当玩似的提。
她是认真的。
媒体舆论的压力，教练领导的压力，父母的问责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
他熬了那么多年才终于熬出了头，此刻他距离他的梦想是那么的近，好像只要稍微伸伸手跳一跳就能够到。她是亲眼看着他熬出头的，她知道那有多艰难，她也知道一向乐观自信如他也曾萌生过退意。他真是好不容易才一路走到这里。
他性子犟，做起事来任性又自我，但她不能跟着他一样不懂事。
他不能分心。
她后来又听说他在决赛取胜的那一刻把衣服撕了，突然想起他还没被退回省队那会儿，总是有事没事就拎她去看他打球——他也知道自己打起球来是最有魅力的。
他那时还没受到后面一连串的挫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谁也不放在眼里，做什么都怀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志在必得与轻狂傲慢。
她想啊想啊，终于意识到也许她最爱他的地方，恰恰就是所旁人避之不及的那一部分。她就是喜欢他出格，锐利，反骨又令人不安。人人都恨他身带尖刺，但那在她眼里却都是最珍贵的宝物。
那才是他，那才应该是他。
在他取胜的消息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她不是不高兴的，但欣喜才爬上心头，另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也跟着漫上来。
你好像要追不上他了，你还不着急？
她警告自己。
一年过去了啊，她好像还沦陷在那个名为莫斯科的重创之中不得翻身，心始终是紊乱的。丁宁那一次也受挫很深，可是人家就能重拾信心，一举夺得鹿特丹女单冠军。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她也必须将紊乱的思绪排空向前走了。
不打出成绩绝不回头。
一夕之间想通了这些道理之后，再向他提分手便不那么艰难——虽然还是比想象中更艰难，而且她还是哭了。
他是强硬，但她会比他更强硬。
那天他蹲在她跟前，四目相对间，她说：
“因为你就是我的压力，你赢下的每一场比赛都像刀反反复复杀我千万遍。”
她亲眼目睹了他眼睛里的光是如何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的心也跟随着一点一点沉下去。
人非草木，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有舍才会有得。她觉得这次她没做错。
生活之中凡事都有主次，在正确的时间就该做正确的事情。
所以，不正确的只有他们。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这是他最后不甘心的疑问。
“我记得的。”她答。
……傻瓜，来不及了。
伦敦奥运会，他得偿夙愿，成了新科大满贯；而她拿了P卡，只能在训练馆里作为陪练目送一个个队友走向赛场。她自己忘性又大，还老因为忘带饭票被拒于餐厅门外。
她走回去拿饭票的时候，在休息室的过道里正好见他迎面走过来，两人相对而过相视一笑就算打了招呼。错身一段之后，她没忍住停下来，转了身看他的背影。
很难去形容那一刻的无力和酸涩。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并肩同行，没什么机会看他的背影，现在定睛一望，才发现他们已经相隔好远了。
他们一直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从前她总走在他前面，都是他看她的背影；现在他走在她前面，便是她看他的背影。
他真的走得好快，举目四望才看到他已经走出了那么远，远到好像她真的要追赶不上了。
再不跟上就真要被甩下啦。她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
他是最快大满贯，他是要被载入史册的人。而你什么也不是啊，刘诗雯，快点加把劲吧。
此后的很多年她都是这样，被命定的劫难击倒，被战败的绝望追赶，和自我的负面情绪搏斗，一次次被甩进泥地里。然后倔强地啐出一口血沫来，双眼紧随着他的背影，翻身爬起，拍拍身上尘土，再次跌跌撞撞跟上。
13年全运会，就有那么巧，他和她的场次排在一起，那次她赢了，而他却输了。
赛后有一直相熟的记者来对她做例行采访，结束了以后突然八卦起来，问她：
“你知不知道张继科一直在看你？”
她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警觉地望向镜头，那记者好笑起来：“没在采访，镜头早关了，你要是嫌我八卦可以不讲。”
她笑了笑，微微颔首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心灵感应么？”
她无奈摇头，谁看人和他一样，傻子似的，明知道要避嫌，明知道镜头在拍，还直勾勾地把目光往人身上赖。
她其实，一直一直都知道。
她蹲下去系鞋带的时候，她把球高高抛起的时候，她低下头去给球拍签名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黏黏糊糊地赖在她身上，但转头看到他时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感觉就好像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小孩赌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也偷偷看过他很多次。
她曾无数次背身而去，登到最高的看台上去看他的比赛，不止12年的多特蒙德。
穿过人潮汹涌的看台，穿过那些向他挥舞的国旗与手幅，穿过那些呼声震天的尖叫与呐喊。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看。
看他厮杀在赛场之上，看他被簇拥于万人中央，看他比流星的尾巴还更耀眼。
雄鹰的两翅镌刻在他的背上，好像真的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肩胛生出翅膀，引他上云霄。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像远隔了山海与沟壑那样看，像看一眼就少一眼，还像再看一眼就永不可得。
其实她也会舍不得。
但等到了人前，还是该怎样就怎样，有太多双眼睛在他们之间好奇流转，还有太多窃窃私语在他们周身热切萦绕。还是那句话，他不懂事，她不能跟着他一起不懂事。所以即使确切知道他就在看她，她也绝不转身回头。
其实他的那些小动作她也全都看在眼里，暗笑在心里。
有那么一阵子他总往她这跑，借剪刀借清洁剂借护边，最后还跟她借起球拍来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借给你了那我用什么？”
他装模作样挠挠脑袋：“……那你用我的？”
“那你直接说换球拍好了。”
“哦，那就是换球拍啊。”
“不换，”她挎上球包扭头就走，“谁要你的。”
“……”他语塞住，不死心地追上来，“为什么不换啊？”
“为什么非要换啊？我前两天借你护边儿你还了吗？”
如此没话找话的车轱辘还有很多，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不明显，实际上她看得透透的，只是由着他一天到晚作弄来作弄去又自己跟自己吃瘪罢了。
他的小脾气和小情绪在她这儿也总多得不计其数。有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他自己坐在那儿生闷气了。她警惕起来：如果她天天还挂念着他是不是生气，那和真在谈恋爱也没什么区别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总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又在他的引导下慢慢地搅成一团浆糊，朋友不是朋友，恋人不是恋人。他又在慢慢渗进她的生活里，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罢了。
有了警惕，便会下意识保持距离迅速抽身。但也许正是这样让他的怨气更深，最后那种怨气竟然化成了尖刺扎回了她身上。
15年的苏州世乒赛，又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到最后已然崩溃，从侧面再次望见队友捧杯，只能紧紧咬着下唇，恨不能将下唇咬下来以泄自己对自己的强烈怒火。
从赛场下来又迎面见他，她那时已经听说了他是如何去给她的对手加油的。
是，即使嘴上说着两个人只是队友，但听见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了某种强烈的背叛感。像脑中有一场山呼海啸，那崩裂的声音甚至会盖过赛场上千人欢呼万人喝彩，叫嚣着要吞噬一切。
说一点也不恨，那必定是假的。
但此刻，他们就这样各自面无表情地相对而过，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别开了脸。
再起了想法去看他也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听说他那时已经病到连床都起不来了。她心说这可不就怪他自己，练起来都是把自己往死里逼的，封闭一针一针跟不要钱似的，简直把身体当机器一样糟蹋。
一直到周雨开门之前，她脑子里都在编排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成年人的世界里就得有来有回你来我往，谁也别让着谁。
结果一见他那个样子就讲不出来了，还从心尖连着喉咙口开始发酸。
“真动不了？”
“嗯。”
“一下也动不了？”
“翻个身都得让周雨帮我呢。”
然后酸劲儿就直接漫上眼眶了。
谁也没想到这你来我往的结果是她坐在他床前擦了整整五分钟眼泪。
“哭什么呢？别哭了，死不了。”
她侧过脸静静看他：“你自己不怕吗？”
四目相对间，他笑了笑：“说不怕才是假的吧。”
怎么能不怕呢？本该身强力壮的年纪却因为伤病而卧休，连翻身如此简单的事都要旁人施以援手，简直比婴儿还不如。能不能恢复完全，能不能上赛场，会不会影响运动生涯都是未知数——更准确地说，现在能不能恢复成个正常人，都是个未知数。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相互对视着，有细微的尘埃在他们中间粼粼漂浮游移。有一刹那她真的在他眼底捕捉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惧意。
她动摇了。
他阴阳怪气也好，浑身尖刺也好，作弄胡闹也好，但是——
她想，你又能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呢？
她仿佛感觉到那长久屹立在他们之间的堡垒有一丝崩塌的迹象，有风从那道罅隙里悄然灌入，裹挟着一声叹息：
承认吧，你就是还爱他。
你还爱他。
她想起他们起初分手那年他卡点转载的那条微博，讲一个禅师教导他的弟子如何放下，取了一个杯子往里头加热水，那个弟子被烫到，遂放手。
可是啊，他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只烫手的茶杯，她都已经被烫到了，还没舍得真的放下。见他有了裂痕，还要细细端详，怕他真的碎掉。
原本说好不打出成绩绝不回头，可她一再地转身，转身，再转身，兜兜转转，全都是为了这个人。
如果说，前半生她一直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执拗，坚定又旁若无人。
那么张继科就是她道路上的红灯。
她唯一为之停下，唯一为之驻足的红灯。
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从里约回来的那一次，她甚至还改了机票推迟了回国时间。
她走进理疗室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拨弄手机，分了神看她一眼，然后意识到不对：
“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她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回复道：“改了机票，跟你们一道走。”
他愣了愣，而后就在那边抿嘴笑起来，问她：“为什么？怎么不早说？”
这里谁也不是傻子，她会改机票自然是为他。他那边分明心里已经嘚瑟起来了，嘴巴还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她便冷笑：“刘领队都没你问得多。怎么，我做什么还得先向你汇报么？”
他便马上改口卖乖道：“不是，你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放了水杯坐到他床前的凳子上，他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
她别开他的视线道：“替你换绷带，你坐起来。”
他依言顺从了。
换绷带的时候她摸到他腰上，那儿本来也就有天生的骨裂，长久的劳损已经让那腰伤变本加厉，化成经年不去的老伤，来里约之前更是近乎骨折。
男团半决赛和决赛的时候她都在现场，和女团其他的人坐在一起为他们加油。明眼人都看出来他那对手正手很菜，他也明明可以用正手把那人速战速决了；可他偏不，轴劲儿倔劲儿又上来了，非要拖着不利索的腰用反手把对方打服了。任何知道他身上有伤的人看这一场都要提着一口气，只有他自己觉得打得可兴奋可过瘾了。她当时坐在场边，听见他骂出来：“来反手啊操！”，又看见他抬起手臂来向着满场要掌声和喝彩，只觉得又是鼻酸又是想笑：
你说这人他怎么就长不大呢？
那一仗，打得漂亮自然是漂亮的，但腰自然也是越烂越烂了。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又摸了摸，就听见他在那边讲：“刘诗雯儿，你该不会是在借着由子占我便宜吧？”
满腔柔情顿时化为乌有，她翻了个白眼就要抽手，被他一把拉住：“别，我错了。”
她又去抽被他拉住的手，他攥得更紧了：“我真错了，我不会讲话，你别生气。”
她无奈：“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今年是25岁又不是15岁，还犯得着为这种事生气？”
是了，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不再为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而她也早已不是一输球就撅了嘴不理人的小女孩儿了。
他那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摩挲着她的指节，过了好一会儿才晦涩道：
“我倒希望你是15岁。”
他说得很慢，听着有些落寞。
她侧过脸去，看见他也将脸凑她很近，两两相望间，他扯了嘴角苦笑一下，
“你15岁那会儿做什么都乐意告诉我，也……很依赖我。”而后他顿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后来就不了，不光不跟我腻在一块儿了，还总不理我。”
她陪着他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陪他走到最后。没有人会花费大量的沉没成本去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
他们相互搀扶着的那两年，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能够体味其中的艰辛。
他们甚至想过里约奥运会后一起退役，然后结婚，只是这些终究赶不上现实的变化。
原以为就要走到这段感情的终点，却没成想是它的回光返照。
他们没有想过里约奥运会之后的人气井喷。
他们一行人从里约回国的那日，原本他和她都和往常一样，走得相距甚近。但忽然而至的接机人流却突然将他们冲开，他们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几步的距离被瞬间拉出一丈远，她在人头攒动之中回头寻他，却只见他神情迷茫地淹没于犹如海浪般汹涌的人群里。
也许命运之手正是在这一刻，又或许是更早就拨动了他们的生命轨道。正如哪怕两条直线只偏移一个微小的弧度，在距离足够长远之后也将奔向差之万里的终点。等到她猛然抬头时才突然发现，他们中间早已相隔千里万里的沟壑。岁月的湍流浩浩汤汤自这沟壑汹涌而来，飞溅起的水花迷蒙了她的眼睛，她便再看不清对岸的人，也再看不清他。
此后便是更加多灾多难的几年，伤病，禁赛，俱乐部背刺接踵而来，他们终于才意识到，从前以为只要好好打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是多么单纯的想法。天真纯粹的少年时代早已离他们远去，成年人世界里尽是陷阱与雷池，而他们共同撑起的那帆孤舟，终于再也抵御不了这样的洪流冲击了。
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了。不能再任性了。
她思量再三，决定继续向前，从里约再度启航，走向东京——尽管她也不知道前路的黑暗是否有一日能被一线光束照亮；而他伤病缠身，终于到了不得不从赛场上退下的地步，去寻别的出路——尽管他还深爱那片赛场，可人生的憾事总十有八九。
生活之中，大大小小的选择背后隐含的都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赌局，没有人能够提前预判选择的对错——或许根本也没有对错，只有好与更好。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刻，便默认了要承担这赌局带来的风险，赌赢了，万幸之幸，赌输了，别无可怨。风险越大，收获往往就越大，但很多人都不敢，也玩不起。
而他们都是勇敢者，都是输得起的人。就像他在未夺得任何一个世界冠军前，身上早已有六七针封闭；也像她深知前路未卜，仍要一条道走到黑；但也像他们两个，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最终还是走向分道扬镳。
时间是种稀释剂，会稀释掉痛苦，也会一并稀释掉美好。
如果要细究缘由，外因内因，自然是有很多的。但愿赌服输，他们都不曾后悔那过去的很多年。
他们彻底分手的那一日天是阴凉阴凉的，厚云层层积压下来，没有风，一丝也没有。
他一直在沉默，她也是，两个人冥冥中都预料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想说的话，她已经说完。她说了很多，有祝愿——字字句句都是真情实感，也有关于他一直想听的那些好话——从前怕他嘚瑟个没完不肯讲，实际上他是值得那些的。
香烟夹在他的指尖，白烟飘渺着徐徐上升，她第一次没有讲他，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他的侧脸。他在试图用这种静默来拖延一些时间，可那些时间更像是慢镜头下悬而未落的刀刃般磨人。她终于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开口：
“别耗了，别倔了。耗费这么年，头破血流就为了听个响，没必要的。”
“去爱别人吧。现在还来得及。”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酸了，她也看见他的眼角在慢慢浸上红来，他明明说他从十岁起就再没哭过。连最后的光都从他眼底莹莹欲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种悲哀的熄灭。
可是真的不能再耗了，他在她这里已经痴耗了十几年，太固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恨不得把南墙也撞穿。
她现在根本给不出一个答案，她走到这里，将毕生夙愿都寄托在这一个球上，她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快乐都和这个球有关，她能怎么办？她不能轻易放弃的，她也没有办法啊。
下楼的时候，他还是起了身预备送她。她拒绝了，并且告诉他，她是开了车过来的，于是他也没有再坚持。
坐进车里，插了钥匙，挂挡，打火，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天开始下小雨，走了一小段之后突然大雨倾盆，雨水在前窗近乎汇成河流，雨刮器来回摆动也无法阻止视线因雨流而模糊。
四处都是滴滴作响的车鸣声，还有雨点劈里啪啦浇下的声响，导航仪在地图上拉出红色长线表明交通不畅，车载电台里的主持人机械地提示前方拥堵。
她握住方向盘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长久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自下而上将她的心肺顶起，压得的她透不过气来。她感觉到有某种酸涩从心尖到喉咙口再逼向眼眶，一开始还咬着牙拼命忍着，可眼泪却在不断不断不断地涌出来，她终于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哭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连手机都几度滑落。
“喂？”
“……车车，”她哭到几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向外蹦，“外面……下雨了……真的……下了……很大的雨……”
“枣儿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她摇头：“……来接我一下……好不好？我好像……我好像……没有力气……把车开回去……”
“去爱别人吧。”
不要爱别人。
“现在还来得及。”
……再等等我。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一个人如若真爱另一个人绝不能这样自私地一再骗他，让他四年复四年地等。
她曾经全心全意爱过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不再同行，也不再相爱。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了。
“谢主任？”她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从走廊尽头会议室走出来的人。
“哟，这不刘诗雯吗？来交材料啊?”谢主任看着她笑，“你家那位没陪你来？”
“他想来，但我怕他光顾着我把自己弄迟到了。”她也笑，随即跟上他，谢主任便和她攀谈起来：
“前两天开会的时候还和他坐一块儿了，怎么看见他的资料夹里还夹了你的材料啊？”
“噢。”被点破之后她有点羞赧，无可奈何地笑了，“他非要帮我填来着。”
谢主任调侃道：“怎么，他想全面了解一下你的运动生涯？”
她摇头：“说不清他。”
刘诗雯是在布达佩斯世乒赛结束之后经人介绍认识她丈夫的。
第一个情人节那会儿两个人还只算是普通朋友，他便捧了玫瑰花和巧克力来送她，挠了挠头有些羞涩：“这还是我第一次送人玫瑰花和巧克力。”
可这却不是她第一次收人玫瑰花与巧克力。
她记得自己收的第一束玫瑰花是粉色玫瑰，还记得自己收的第一份巧克力是某个人偷偷塞在球包里带进球馆里的，她也因此减肥失败。
“我知道哦。”对面的人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她诧异回神，才知道自己把那句“不是第一次收玫瑰花与巧克力”下意识说出了口。
“但也许我能成为最后一个送你玫瑰花和巧克力的人呢？”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现在她和张继科在交完材料后，一同走在雪地里。他怕她摔倒，一直下意识伸手搀着她，她望向身边这个人的侧脸，心中只恬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开口问他：
”最近过得开心吗？“
那场暴雨前的彻底分手后两人渐行渐远，她知道他后来渐渐淡出赛场，但因着里约奥运会的热度而炙手可热，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体育明星。听说他恋爱了，参加综艺了，上新闻了，分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他成了黑料缠身的人。她有时训练得空去看那些新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一眼就看透了。
可隔着一面屏幕的网友又能知道什么呢，自己满以为自己知晓的是事情全貌，实则不过是冰山一角，都只是人云亦云罢了。有的时候，人享受的不过只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审判他人的快感罢了，尤其当这个人曾是万众瞩目，被捧上神坛的那个。
一个美德者所招致的记恨，有时甚至会比作恶者还多。
有的时候，就会想知道，他被那些真真假假的爱所包裹住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开心。
也会在偶尔在听说他的恋爱传闻的时候，想起有个少年曾经穿越小半个北京城给她带夜宵，并且号称是什么“世界第一肥肠面”，“世界第一卤凤爪”之类的，反正都是世界第一，北京城里大概也就那么几百家世界第一。
太远了，不想了。
不想了。
她将注意力完全投入赛场，即使遭遇禁赛，被俱乐部抛弃，抑或是没有教练，折戟杜塞，也依然昂首挺胸，咬牙向前。伤痛在虬结成疤后都化成她战甲上的鳞片，比钢铁更坚硬的意志包裹住一颗凛然而不可轻犯的冠军之心。
即使同行人已离去，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她也要一直一直走到最后。
她终于迎来19年的布达佩斯。
在最后一个球得胜的那一刻，球拍都从她手中跌落，她喜极而泣。那些给予了她指导的教练队友，那些陪伴她多年的球迷无不落泪，十年磨一剑的心酸，又有谁人能真感同身受。
然后她抹了眼泪，向着挥舞的国旗，向着涌动的手幅，向着震天的千人欢呼与万人呐喊，笑着举起手臂来，定格成生命中最为永恒的一刻。
等到在布达佩斯赛后的饭局再见到他，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很久没想起他了。
像是如卸重负的释然，又像是一片雪花静静从心头落下，悄然无声。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相对相望，岚岚晚风从他们之间穿过，这是他们自上次别离后的首次两人单独会面。
对方吸了吸鼻子，挠了挠鬓角，小动作还是那么多。他欲言又止，像是在组织语言，她轻笑了，先他一步开口：“你是专程来夸我的？”
他愣一下，点点头：“……恭喜你啊。”
终究是退回了普通朋友的位置，她静默一会儿，问了个自己很久之前想问的问题：“最近过的开心吗？”
临走的时候，他们互相道了别，要推门走进内室的时候，他却突然叫住她：“刘诗雯儿！”
她扭回头去，见他还站在原处，房内的灯光映入他的眼灼灼发亮，他说：“刘诗雯儿，我等着明年看你拿大满贯。”
有那么一刻是眼睑一热的，像有一道声音从11年前穿越时空隧道远道而来，从某辆公交沸反盈天的嘈杂人声中挣脱出来，与耳边这声祝福重叠。于是她也像11年前那个从未受挫的争强好胜小女孩儿那样，抬起下巴骄傲地向他笑起来：“当然。”
细细算起他们各自都是从四五岁开始打球，进省队，进国家队，又从人才济济的国家队里努力冒头，这才有资格做主力。
睁眼闭眼，血脉贲张，梦想愿望就为了这一个球。
何为将？磨练技艺登峰造极是为将，令对手闻风丧胆草木皆兵是为将，上赛场奋进搏杀奋战至死是为将。
既是战将，那么就必得有死国的决心。
男女情爱，只是渺小。
方方面面，彼此都已经尽力。遗憾，但也不算那么遗憾。
“你快回去吧，送我到这里就好了。”她拉开了车门，回身对张继科笑笑。
坐进车里，插了钥匙，挂挡，打火。
偏偏脸正欲倒车，却从后视镜里望见他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她眨了眨眼睛，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倒车出库。
告别的话已经说完，各自向前吧，不要再停留了。
雪纷纷扬扬，柔软地飘落到车前盖上与前窗上，她打开了雨刮器。
这次，她有足够的力气将车开回家了。
她就这么沿路开车直行，直到遇到第一个红绿灯。
停靠在她车旁另一车道上的是辆公交车，车身为迎接即将到来的2022北京冬奥会而饰了特制的彩漆。
她知道这辆公交车在绿灯亮起之后将向左拐去，她也知道自己将直线前行，直至回家，回到她丈夫身边去。
她望了那公交车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那雾气氤氲的玻璃窗内，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又是一年奥运年，2008年的那辆奥运公交，已消失在流逝的岁月中。
再见啦。
她在心里说着，不知是对着身侧的公交车，抑或是那些弥足珍贵的过往，还是对回忆中那个熠熠生辉的人。
现在这红灯已近尾声，她要继续前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