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喧嚷嚷唠了一场,待到篝火里最后一个火星熄灭,众人才堪堪收了谈兴,纷纷寻了地方休息。

    要么是随处可栖身的山野精怪,要么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江湖侠客,是以倒也一点都不挑剔。脚下的巨石经过篝火的蒸腾,干燥且尚有余温,众人便天当被地为席,枕着满天的星河闭上了眼睛。

    “你们真的不需要被子吗?”舒卷抱着从云舒小院挪过来的薄被,愣愣看着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小声嘀咕道。

    “舒卷卷,你快去睡吧,我看你眼底淤青,再熬就要灯枯油尽了。”徐空山又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旁边的洛山,似许久不曾睡过好觉,一闭眼就发出了鼾声。

    狐妖采虹化作了原型,她有一身橘红色的毛,也许是在采生绝地受了许多苦,又终日见不到日光,如今的毛发像是秋收后田里割过的水稻桩子,动一簇西一茬,很是灰败粗糙。她将大尾巴盖在自己的身上,缩在洛山的身边,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舒卷轻轻将棉被放在她身侧,见她与洛山皆是衣衫褴褛,想了想,又从游戏背包里,找了两身从前在磬州街上买的布衣来,放在他们二人身边。

    云英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暮紫是个讲究人,也许是听不得这鼾声,寻了个山洞顶的位置打坐修炼。玲珑坐在他身边,也跟着有模有样地吞吐日月精华,十分专注认真的模样。

    舒卷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的几人,往山洞里走去。

    云渐跟在她身后,走到洞口,就地坐了下来,头依靠在石壁上,仿佛入定。

    舒卷一个人惯了,如今门口守着一尊门神,有些不自在。明明当时在铁血大狱,她与雨渐耳一道闯那九重塔,整整七日都在一起,她也没有过这般纠结。莫非是因为那纸片人身子,生不出来七情六欲。

    她脑子里乱得像一锅浆糊,从云舒小院里打了一盆清水,自游戏界面拖出来,草草洗漱了一番,就缩到了石床上。

    石床上铺了厚厚的棉被,躺着倒也不十分冷硬,她枕着枕头,扭头又去看洞口的云渐。月华披落在他的乌发黑衣上,令他也如月光清寂。

    她瞧着瞧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东奔西逃,担惊受怕,忽然安身下来,心头绷着的弦也随之一松,骨头都一并有了散架的趋势,自骨缝里生出些酸痛的寒意,就连梦里,也梦见自己还在那明月潭底的囚牢里扑腾。

    那水,又冷又黑,看不见底。

    她是在快天亮时,被自己热醒的,舒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濡湿滚烫。她想睁开眼喘两口气,又感觉整个人置身于火炉中,烧得她眼冒金星,难以呼吸。

    想来她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现代人,经过这些天的折腾,终于还是病倒了。

    她喉咙哽了哽,发出一声呜咽。

    半梦半醒间,她被人扶了起来。那人用手臂挽着她的肩膀,将她拢着,又用冰凉的手指探她的额头。

    她正热得难受,寻着这缕冰凉,栽倒在那人的怀里。

    那人轻轻唤了一声:“卷卷。”

    舒卷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人,他的下巴冷硬,唇缝紧抿,眉头也拧在一起,好似此时难受的人是他一般。

    她胡乱地抬手,想去抓他的下巴,手到半空,被他一把抓住,握在手里。

    她没有力气挣脱,用烧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委屈巴巴嘟囔:“我好难受,有没有退烧药吃。”

    她一向是自力更生的,像退烧药之类的东西,更是家中常备。往常她生病了,就吃了药,往床上一趟,睡得天昏地暗,饿醒了,就点外卖吃。什么风寒感冒发烧,挺过最难受的一段,慢慢地就能好。当然,也有拖得久了,反而病得更重的情况,那时,她也能拖着一副病容,打车去医院输液。

    只是到了这个世界,她没有那些熟悉的药片,也就没有了安全感,更觉得自己十分脆弱渺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起来。一想到古代的人发个烧就有可能丧命,她就怕得不行,烧得泪眼汪汪的。

    云渐早年在凌云山庄时,为了研究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心疾,也看了许多医书,知晓不少病证,是以看得出来她的病情。

    他扶着舒卷,手心暗自运用法力,为她驱散体内的风邪热气。

    他轻声道:“我知道,吃了药睡上一觉,很快就好了。”

    暮紫端着一碗热水进来:“昨夜见她还好好的,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徐空山常年在恒川各处行走,见多了这世间疾苦病痛,也了解一些医理常识,他叹息一声:“她这是风邪入体,惊悸发热。人呢,身体是很脆弱的,原本就比不过妖兽精怪,她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又受了很多惊吓,累及于心,全靠一点意念支撑着,到这儿心里踏实了才生病,已实属不易了。”

    云渐想了想,自袖中摸出来一个白瓷瓶。他倒出两粒药丸来,自己先吃了一丸,思索片刻后略一点头,才将药丸递到舒卷面前。

    也许是他的法力起了作用,舒卷觉得舒服了些,眼睛又闭起来,没有反应。

    “这是天安补心丹,乃是十万大山药仙柏子仁前辈所制,最是疏风散邪,益气养心,很对你的症状。卷卷,你吃了罢,吃了再睡。”云渐轻声细语哄着。

    暮紫眼皮一抬,就看着云渐十分细致熨帖地将药丸喂进舒卷的嘴里。

    这可是天安补心丹呐,传说中的护心灵药,须得许多仙灵草药,又须得炼制许多年,对人和妖来说,都千金难求,多少人上门去求,也讨不来一颗。他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的性子,一直操心妖族生计,精打细算惯了,面对自家首领如此暴殄天物,委实有些不忍直视。

    他却不知,此时云渐心中,生出许多后悔来。

    当时在铁血大狱时,他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却因为心中一点哀怨,不愿与她相认,想要等她来认出自己,来找自己,平白让她千里奔波,又受了一次惊吓。若当时他主动相认,再不离开她身边,她是不是就不会病这一场。

    云渐垂下眼睑,看着昏昏沉沉睡去的人,用手贴了贴她的脸颊,感觉高热退了下来,这才将她小心放平在软枕上。

    他一转身,眼中的温情都沉入深不见底的水潭,只剩下一抹厉色,他似下了决断,吩咐道:“暮紫,召集旧部,我要速战速决。”

    暮紫有些错愕,又有些欣喜:“首领总算下定决心了,属下这就去办。”

    暮紫还没走出山洞,外面就撞进来一个人影,正是昨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云英。他一脸焦急的神色,还不待他说话,自他身后,又跟来两个女子。

    两个女子,都穿着白衣。其中一人身姿脱俗,不染凡尘,乌发如瀑,幽幽飘来一阵兰香。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的手却卡着另外一个白衣女子的脖子,尖锐的指甲戳进皮肤寸许,血顺着她的指甲溢了出来。

    那被掐住脖子的女子,衣衫染红,不知受了多少伤,奄奄一息,待她看到云渐时,豁然眼眸发亮,自喉咙里发出了笑声。

    暮紫神色一凝,杀意尽现,手中的藤化作长剑,先一步挡在了前面:“云英公子,她们是何人?”

    云英慌里慌张地摆手:“这是我娘亲和……哎呀,我娘亲非要带她过来,我怎么都拦不住,大哥,你可认识此人?”

    他说完,又远远瞧见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舒卷,愣了愣神,问道:“她怎么了?”

    云渐目光微寒,扫向洞口的几人,低声道:“出去说。”

    来的两个人,云渐的确都认识,也打过不少照面。一个是云英的娘亲沐雪,另一个,却是一梦云山曲如屏。

    云渐有些意外。

    当年易长生从铁血大狱里放出三位大妖追杀他,这俩人,心中都另有谋算。沐雪隐身埋名做了凌云山庄二庄主夫人,曲如屏一心想取他性命,却被杜若诬陷,顶了杜若的罪名,躲躲藏藏这么多年。

    没想到都在这里见着了。

    沐雪退了出去,爪子却一点没松开,她琉璃一般的眼睛盯着云渐,淡淡道:“云渐,我找你有事,顺便给你送个人来。”

    她手里的曲如屏,脸上无端扯出一个笑来:“冯渐,你没死?”

    云渐抬起眼睑看她:“是我,我没死,怎么,你很开心?”

    曲如屏着了魔一般大笑道:“哈哈哈,你居然没死!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被十万大山群妖追杀了二十年!你怎么没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是在恨没能亲手杀死我呢,还是在恨杜若杀了我,又将罪名安在你的头上?”云渐冷笑一声:“还是在恨你自己,当初一意孤行要出塔,却落得与期望相反的下场?”

    曲如屏忽然噤了声,她顿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出塔的事?你见过墨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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