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月,花树开花了。满树缨红,谢怜站在树下抬头望,一边独自赏花,一边心想,开花了,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1)

    身后一阵铃铛声响,谢怜心下一喜,未回头声先应:“三……”郎字未来得及出口,转身见一老黄牛驮一老者渐行渐近,那青牛停在谢怜门口的花树下,吃起花叶,那老者闭眼不语,那牛吃花香,他发呆了半晌。

    “此间何地?”那老者突然问道。

    “此间人间。”谢怜一愣,随口应道。

    “此身何人?”那老者继续问道。

    谢怜又一愣,却无言以道。

    老者没再问道。

    不过谢怜大概猜到后面一个问题。

    “为之奈何?”

    ……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一念桥逢魔遇仙,魔第一问:“此间何地?”谢怜道:“此间人间。”错了,直接亮起兵器,开打了,之后便飞升了,也没多想。

    境随事迁,再遇此题,谢怜倒是迷茫起来。

    从前的他,一心修行,精研灭世之力的武道,不行直接开打,打不过就再练再打,打赢为止,从未想过死亡,从未想过怯懦,从未想过逃避。

    中间疑惑有之,怀疑有之,颓废有之……用花城的话来说:“想太多。”

    后虽历经磨难,皆有花城同步相随。花城一直看着他陪伴他保护他,用自己的行动实践对他说的那句“你只管做就是了”,被他安全安心安然的环抱拥着,无恙至今,从未花费心思精力在这聊天谈地的悟道之行上。

    谢怜不自禁握紧脖子上挂的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又心道:难道因为武道还有花城,自己有了底气的缘故?

    双心想,悟什么道?直接打出一条道?

    叒心想,自己这八百多年,啥都干过,唯独没有想过“从何处来”“今住何处”“往何处去”云云。

    叕心道,即便问到,自己大概也会耍个嘴皮子:“从来处来,住今处住,往去处去”等等。

    他在这云游天外,那老黄牛吃饱趴地休息,那老者背靠老黄牛卧倒,闭眼不语,不急着来,不急着走,不急着他回答,似乎等他大梦初醒,似乎等牛醒来,似乎等光阴流逝。

    ……

    谢怜从小,就有个背诵道德经的习惯,发呆逐渐着迷,清心寡不了欲,思考陷入困境,更爱背诵道德经了。

    “囫囵吞枣!”那老者突然出声,惊醒了那云游天外正默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谢怜,也惊醒了那老黄牛。

    夜幕低垂,那老黄牛起身,留了一坨爱心形的牛粪在花树根下,转身哞了一声,似跟谢怜道别,便驮着老者从哪处来去哪处去了。

    谢怜好似大梦初醒,更似初入梦境,亦真亦幻,不知不觉,跟着那老黄牛一路渐行。

    “请问前辈,此身何人?”谢怜这才想起好奇来者。

    “老子不老。”老者答道。

    谢怜一惊,惊讶,又一惊,惊喜!“原来是老子先师!失礼失礼!”

    “诶诶诶,可别乱认师父,我可没教过你啊,就算我教过你,囫囵吞枣,别说我是你师父啊。”

    “晚辈不才,还请先生赐教!”

    “一个个的,怎么见着我就要赐教!”

    “不敢不敢,因与先生有缘,烦请指点迷津。”

    “迷津要是能够指点,我在岔路口开个地摊,专门指方向不就成了。”

    虽然不合时宜,谢怜仍忍不住笑出声。

    “笑?笑就对了,知道搞笑还问?!”那老者虽然言辞犀利,脸色平和不曾有丝毫狠戾。

    谢怜亦欲请教,也不怪他不懂察言观色,打小他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浑身的好奇劲止都止不住,那纯真无鞋的模样,对,是真的无鞋,一论起武道兴致勃勃鞋都忘了穿的模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想嗔骂都怜惜地舍不得,不然咋得了个“怜”作名呢。

    那老者亦欲言又止,那老黄牛亦突然停下,谢怜亦立身不语,蓦地一同看向前方。

    谢怜如今等花城而居的太苍山皇极观太子峰,是他曾经的修行之地。

    从前枫叶染尽山林,被大火焚烧殆尽,千百年后又重生,历经业火洗礼,原有的一季枫叶四季常红。

    山路皆由玉石铺就,远远望去,犹如瀑布挂前川,直耸云霄。近走,能看出山路被拓宽了几次,平坦而开阔。

    今时眼前的山路,清风徐来,漫天翻飞的花红落入白玉路,瞬息幽绿,生为红,死为绿。身临其境,好似步入无间黄泉路,又好似踏上有间奈何桥,无间似有间。阴暗中泛着一股光明之气。

    谢怜手腕上的若邪,平静如常,看来没有什么杀气,他一贯出门不看日子,面上不惊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嘴里无意道:“今天应该不是七月半吧?”

    那老者睁眼道:“正是。”

    谢怜见惯不怪,刚想放出若邪护住两人一畜。啊不!三人一畜,他握紧脖上的指环,心想。

    那老者波澜不惊,拍了一下老黄牛的头,继续前行。

    似情似景,谢怜不由回想起八百年后捡到花城的那一夜,也是正好赶上中元节,还记得那时他想保护花城来着,还说了句:“别乱走。今天撞邪了。若是走岔了路,就回不来了。”没成想,那一夜反倒是花城赶来护他,不禁笑出声。要是从前,自己遇到这绿绿幽幽的场景,少不得要大惊小怪一下,如今再见,只觉亲切而又思念,倒是觉得刚刚想唤醒若邪的举动有些多余,更是把请教一事忘至九霄。

    月光清清冷冷,晚风吹过来,牛铃摇晃,时而响叮当,漫山开遍这业火红花。三人一畜就这么一路无言下山。

    行至红绿白山路的尽头,竟是三道如镜之门,亦是一红一白一绿。白色那道门便是脚下这条白玉路的尽头,似不通,走近了看,是静止的,谢怜心想,大概是为了跟这红白绿山路相配凑了个数吧。红色那道门和绿色那道门隐隐有光,似通,只不过,红色门和绿色门颜色并不固定,红者可以绿,绿者可以红,不时转换,也无谓哪边门是哪边门。

    那老者竟是毫不犹豫,选都没选,径直走入他眼前的那道门,谢怜看得清,老者通过之际,那原本的绿色门变换成了红色门。

    谢怜看着自己眼前的白色门,两旁红绿门不时变换,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运气”,也选都没选,跟着那老者后走入。谢怜没看到,他通过之际,那原本的绿色门亦变换成了红色门。

    眨眼间,老者消失不见,谢怜面前一片金灿。

    红墙金瓦一面墙,金丝青铜一扇窗。

    富贵典雅之派,不失古朴沉静。虽满面红墙,但谢怜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黄澄灿灿。

    左墙角一棵花树,跟自己在门口种的花树一样,花似透非明,叶为枫红,夜晚花开,月光透过花洒在叶上,一片业火遇花红之景,白天花合,阳光反射出一片似银非白寒江雪。

    一张粉红底三竖排赤褐色字立挂布悬于花树后:一切皆是恰好的安排;Had To Happen Sooner Or Later;随缘随便随意。右墙上方一行凸字:1111,发着金黄色的光。谢怜自言自语道:“这是店名么?算命的?”

    “是!不算是!”一黄衫绿裙女子开门应道。

    芳心给花树浇完祝福,順手整理桌面,衣袖扯到塔罗牌,掉出来三张:命运之轮、教皇、圣杯一。

    芳心心想,天官赐福,要我收着?哇塞今天什么好日子,老天突然要我收大礼?!瞄了一眼AI自动感应老黄历,七月半?!!又看了一眼叫不醒锥刺股小闹钟,刚子时!!!果然是个大好日子,转身拿起折叠桌椅往外搬,准备跟月亮宝宝say high hi~

    听到门外有人嘀咕:“这是店名么?算命的?”

    推门随口应道:“是!”答前一个问,“不算是!”答后一个问。放下一个椅子,抬眼,一个白袍后背斗笠之人盯着招牌发呆,似好奇似无意。

    “店名有什么含义么?”

    “机缘巧合的意思。”

    “这里是算命的么?”

    “不算是,是占卜。算命属’命‘类,占卜属’卜‘类。把人生记录成一本书的话,一个是大纲,一个是章节。”鉴于很多人不明白两者的区别,芳心习惯性解释了一下。

    转身欲回屋,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转身回来,道:“谢怜?”心想,原来今日天机是让我收个神作礼物啊,今天这日子,摇头轻笑,果然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啊!

    见那人一脸诧异:“你知道我?”

    摆好一桌两椅,芳心随意歪坐在了近门的那椅上,道:“白衣,斗笠,一副仙飘飘惨兮兮的样子,不是谢怜还能是谁。”随手指了花树下的另一张椅,喊道:“过来坐啊。”

    那人愣了一下,也不拘束,拿下斗笠便也跟着歪坐在了对面。

    坐下的那刻,芳心感觉他后面的那颗花树,刹那流光溢彩更鲜更红了,如果那花树是一只病怏怏睡不安心的猫,那只猫此刻应该是突然被什么惊醒,遂即元气满满咕噜咕噜了起来。

    芳心看着有趣,指着花树对谢怜说道:“哇!这颗花树应该很喜欢你,它好像在跟你打招呼诶。”

    谢怜正坐花树下,满目花红,仿佛置身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之中。其实从他出现那刻,他便注意到这花树瞬间流光飞舞,现下靠近了,浑身暖洋洋的,尤其心口。抬头看着花树,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更映得那花树潋滟灼红,似是散枝开叶拥他,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无风,那花树突然簌簌抖下一片花红,碰了一下谢怜唇,往左边歪了歪,撞了一下谢怜心口,落入谢怜怀中。

    芳心哈哈笑出声,道:“我就说嘛,它真的很喜欢你。这花树可傲娇了,怎么形容呢,性子就跟你家花城似的,名字更像,叫业火遇花红,哦~难怪它这么喜欢你,原来这也随你家花城啊,真有缘呢。”

    不知是花树愈发红艳衬得谢怜脸红,还是谢怜被说得脸红,只见他收起了怀里的那片花红,嘴角含笑道:“是有缘,我门口也种了这花树,原来它叫业火遇花红,好名字。”

    芳心笑眯眯道:“我觉得它像你家花城,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它原名还魂草,长在忘川河岸,是那些心愿未了执念不忘的魂魄寄宿之地。虽叫还魂草,也不见得都能还魂,唯有性情坚忍极为执着的魂魄方可长久羁留,唯有纯真纯粹诚心诚意的祝福方可还魂,唯有至情至性真爱真心的相信方可归来,千百万年也难三唯合一,我又叫它感天动地草。”

    谢怜莞尔,直点头道:“甚为贴切。”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好奇问:“什么祝福都行么?还是要说特定的祝福语?”

    芳心瞄了一眼那花树,似笑非笑道:“只要你祝福,它都行。”

    谢怜一愣,对着那花树道:“三……不管你是谁的魂魄,希望你逢凶化吉得偿所愿。”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三郎,我信你。”

    芳心看着那被花树环抱的谢怜,笑得眼眯成了一道线,心里美滋滋:“月圆花好,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今天果然是个大好日子!”跟着道:“你会的。”

    谢怜觉得她这一句话似乎说给他,又似乎说给身后的花树,心想,一语双关,两全其美,甚好。触景生情,花城在他怀里破碎成蝶化为星风的那一幕,在他脑中不停翻飞。

    七月半,鬼门开,花前月下,两人,无关风月,对天发呆。

    啊不,赏月。

    看月亮爬上来,夜色渐浓。

    一人问:“此间何地?”

    一人答:“颠倒梦乡。”

    一人问:“此身何人?”

    一人答:“自欺欺人。”

    一人问:“为之奈何?”

    一人答:“自作自受。”

    看月亮在发呆,月色朦胧。

    一人问:“何解?”

    一人答:“和解。”

    看月亮往下滑,浮云散去。

    一人问:“你这占卜多少钱?”

    一人答:“你要是没带钱,你帮我祝福那花树,相抵也行。”

    一人问:“什么都能问么?”

    一人答:“有缘人,百无禁忌;无缘人,百口莫提。”

    一人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意思?”

    一人答:“……这还用得着占卜?!”

    谢怜眼睛眨了眨,感觉那月亮也跟着抖了抖,转头望向她,确定她毫无鄙夷之意,纯粹一脸不可思议,心里嘀咕道:“这难道是很简单的问题?想当初师父们精心教授《道德经》,可是费了好大精力。”片刻静默,他认真问:“还请赐教!”

    她漫不经心说道:“赐教不敢当!我好奇,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说,不是老师教授给你的意思,也不是别人说得那些意思,而是你自己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谢怜的通灵口令便是“背诵一千遍道德经”,这对他来说,滚瓜烂熟,只不过今日,听到那位老者说自己“囫囵吞枣”,不免好奇,自己又未来得及请教,便随口提了这个问题,倒是无意为之。

    现下听她反问,不禁感慨,好像自己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诶???还真是。。。有人说天失去了仁慈,是因为万物成了没有灵魂的草扎狗;有人说天不仁慈,把人当成了祭祀草扎狗;有人说天看待谁都一样的……

    芳心见他愣住,也没追问,笑道:“你说那些说法是不是都有道理,那到底谁说得有道理,谁说得就得信?不信该信谁?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老子都不了解,能确定这是老子的原话么?你觉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你想赋予什么意义就赋予什么意义。这就是为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我觉得没有探讨的意义。”

    见谢怜忙不迭点头,芳心忙不迭说道:“宝子,你不用急着赞同我。在这颠倒梦乡,反者道之动也,便没有什么问题……”话没说完,睥到路尽头身影,声一顿。

    谢怜没感到杀气,随口道:“怎么了?”

    芳心定睛一看,眯眼笑道:“缘分来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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