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不远处压低着声道，“圣女，圣女……”
雕画着各种奇形异兽的床上正俯卧着一人，不知听没听见，翻了个身后，没有动作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不知死地响起，“圣女，时候迟了……还请起吧……”
几步外仍没有动静传来。
这间宽敞屋室门窗正紧闭着，朝阳透光，却扬不起一丝尘埃，鸟鸣的啁啾属于外界，室内万籁俱寂。
门口突兀地传来两声叩门，并不急促。
指节叩击的沉闷仿似开关，床上有了动静——少女拧着眉在锦被里滚了滚，挣扎着闭眼坐起，左摇右晃的，恰恰倒在急步上前的女子怀里。她刚呢喃道，“娘……”就听门外打断，“圣女可曾起了？”
不知问的谁，也并未听见回话，然而，少年人的音色清凌，似灌注的冰水，不知何去何往的神思有凝实的征兆。她睁眼，入目的是女子束袖的手腕，对方动作柔且轻，正把她从缠裹的严实被衾里拯救出来。
这绝不是她的娘，她看一眼，又闭上。
头疼得紧，抚额。
到底顾念着外头，她问，“他在叫谁？”
拥着她的女子动作停住，有些惊异地看她，“圣女，您不记得了吗？您就是当今圣上钦封的圣女啊。”
说话间，她已将少女半抱起，直至妆台小凳前放下，见对方睁眼打量镜中的自己，轻声道，“圣女，我是兰香，您还记得吗？”
身后有人上前为她束发，却并不是这个所谓的兰香，她大约是其中的领班，只垂手侍立在侧，随时等待着她的吩咐。
女孩虚盯住镜中的乌发清瞳，未施粉黛的素脸尚泛着懒起的浅晕，眸光带点迷蒙，完全没睡醒。
试探着的指尖触上脸，一个离乳臭未干有些距离却仍稍显青涩的女孩子也在镜中摸住了脸。
她又站起去够一臂远的镜面，身后一众忙碌的侍者惊呼，有金属掉落地面的清脆。
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有，心情却很平静，甚至有些安详。
没睡醒是这样的后果吗？她是圣女？那这是她的卧房？
她试着晃晃脑袋，一根还未簪稳的钗子又被她抖到地上。
镜中人瞳仁清透，看着也不像是个傻子，但怎么看那带着疑惑的难以置信里，都透着一股愚蠢的天真。
“这是怎么回事？”她盯着镜面里的兰香，镇定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指腹下的冰凉质地因久触已渐趋温热。
“圣女”，女子恭敬垂首，并不与她眼神相接，“这或许同您多日前落水有关，大夫前来问诊数次，道您许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是以昏迷，醒来记忆若有模糊，是正常情况，托我让您放心，休养段时间便好。”
她掩口打着哈欠听完这通不喘气的长篇大论，从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眼前人的表情，便稍弯了身，侧头细细打量，道，“是吗？兰、香？”话里语调上扬，侍者此时正为身子略有些拧巴的女孩穿上外袍。
她是自己的侍女，她想，长相看着也算恭顺。
正思考，面前女子突然屈身跪下，如此，她便再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了。
除非同她一样趴在地上。
“圣女是天选之人，护佑□□，尊贵无匹。”女子字句铮铮，似预料到她将要开口的反问，紧接着利索磕了个头，只听呯的一声，“兰香所言字字属实，绝无欺瞒，在下愿以性命发誓，如有不实，愿遭天谴。”
……
倒也不必如此。
有些六神无主是真的，满眼的人，满眼的不认识，她转头望向门的方向，因动作有些急，正 替她梳发的哪位不及松手，本只衣料细簌的室内，传来少女的一声痛呼。
“啊……嘶。”她捂头。
地上尚伏着一位女子，她便又见着一人跪下，直溜溜地听得她疼，不停地磕头，间隔几乎没有，快得令人心惊。
“圣女饶命……圣女饶命……”
……这又是怎么了。
她抚额，不知说什么好——难不成她失忆前是个十恶不赦动辄得咎要杀要剐的坏蛋么？怎么说句话喘口气都一副要把她们吃了的样子。
少女伸手，在两人面前摆了摆，因广袖过长，她的手兜在里头不见踪影，只能见着两只乱舞的袖管，有些滑稽的可笑。
她一边想着这样幼稚的动作大概不是圣女这样的身份该做的，一边还是头疼地克制住收回的冲动。
“停停停停停停停……”
好，立时安静。
她终于问上一句，“外面是谁？”
时间大概真的不早了，室外已称不上是微光，清晰地将门外那位的影子映着贴在轻薄的窗纸上，清晰可见发梢在柔风中轻颤，他站在那儿好像没动过，像尊雕像。如此忠心耿耿的形象……希望不会很丑。
现在只知道他是男的，既然不曾会面……她便还有认得他的可能。
兰香因为伏身，声音有些憋闷的颤，“圣女问的可是大祭司？今日是祭神典，需您出面，他在外面候您多时了。”
哦，她点头，因为她赖床了。
抖抖袖子，终于拯救出自己的两只手，正准备相握纠缠一番，脑中猛然一闪，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沉重的责任需要端庄的外表，她接受得这么快，圣女这个身份，大概也是真的。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祭司名为——苍无涯。”
“苍，无，涯。”她顿着念一遍，发音也无任何滞碍。
没有问题。
软袍外的束带围上腰身，又长又窄的一截，绕上后还有很长的余量。她故意轻轻呼气，看一眼兰香，悄悄伸手扯了扯腰间那布料。
果然，又放宽了些许。
嗯，懂事。
这么懂她的心意，是服侍久了的人没错了。
她因着这一点愉悦复又瞧向镜里，经此装扮，镜中少女脱了不少淘气，头上不知插了几支亮闪闪的钗子，一水的碧色，又因渐变根根光彩斐然，腰间一带将量身裁造的长袍束分为二，无一丝媚俗，清丽逼人，人同衣装相配得紧。
表情尝试着庄重一点，往下压一压，嗯，有点样子。
她轻咳了声，说，“起来吧。”
见两位站起，还要什么行礼之类的，直接一手挥过，她掂量着问题的吓掉牙程度，还是开口，“我叫什么名字？”
连名姓都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去也太丢人了些。
兰香麻溜地又跪，“圣女名讳，非我等可亵渎。”
帮忙梳洗的侍女已完成了任务，看着她们中职级最高的在中堂的动作，也抢着要争相效仿。
她赶忙上前虚扶住女子的手腕，这次看着她的眼，示意她起来说话，“无碍的，你且说，我又不会杀你。”
女子却执拗，“圣女请恕在下无礼，您的名讳……实非我等可染指。”
她：……
罢罢罢。
其实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听外面一声清咳，说，“圣女可还安好？”
她那颗好奇心顿时张牙舞爪起来了，不理会跪着的要站起，站着的要追来，自己开了门，说，“好好好。”
好得很。
冷不防又听见脚边两声沉闷。
得，还跪起劲来了。
然而目前的正事不是让现场的几位起来，指不定她说了什么又要再来一通，遂直奔主题。
因少女门开得急，走路又风风火火，离身前的少年便有些近，是要撞到人家怀里的距离，他又生得高，只得仰头。
失望又惊喜吧，眼前这位少年她也不认识，长相却并未出她所料，大祭司这样的名号，在她所目见的这位俊逸清秀的青年面前，或许也要失色不少。
她马上认定，她们一定认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周身的气息，很是熟悉。
那印象里的大祭司该是什么样的呢？她的目光顺着同她一色的衣装滑下，在青年反手执握的剑上停留。
唔，大祭司应该比较安详地活着吧？点个香灯念念叨叨合适些。
但也说不准，她想，上面的活动老头子来才说得过去。
迎着朝光，她眯眼看着少年，说，“苍，无涯？”
对方挪了身子替她挡住日头，见少女松了眉目，微微笑道，“平常，圣女会叫我无涯哥哥。”
她点点头，像先前那般，却是乖巧地重复，说，“无涯哥哥。”
笑意在他唇边加深，少年应了，说，“嗯。”
又道，“祭神典在即，还请圣女同我一同前去。”
他既让她叫无涯哥哥这样的实名，却又称她圣女这样的虚职，她便问，“无涯哥哥，我叫什么名字？”
身后便在此刻传来些许响动，她瞥见苍无涯目光一瞬间的变化，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少年不提防，被她拉着往下些许，加上少女踮脚，苍无涯便刚好凑即她的耳廓。
她说，“同我一人说就好。”
然而，耳边的气息停顿着，几息过去，始终没传来回答。
她不知道苍无涯为何犹豫，松了力道，向他伸出手心，笑了，“写我手上，这样可以吗？”
少女的笑容诚恳，她想的是宽袖遮掩，旁人窥不见什么，但良久，两人之间的风徐徐而过，无人向前再迈一步。
少年神色未霁，好似告与名字，是要交付性命的天大事。
女孩端着的肩膀便有些失落地下坠，颓丧透出不过一眨眼，她望向别处。
雕画着各种奇形异兽的床上正俯卧着一人，不知听没听见，翻了个身后，没有动作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不知死地响起，“圣女，时候迟了……还请起吧……”
几步外仍没有动静传来。
这间宽敞屋室门窗正紧闭着，朝阳透光，却扬不起一丝尘埃，鸟鸣的啁啾属于外界，室内万籁俱寂。
门口突兀地传来两声叩门，并不急促。
指节叩击的沉闷仿似开关，床上有了动静——少女拧着眉在锦被里滚了滚，挣扎着闭眼坐起，左摇右晃的，恰恰倒在急步上前的女子怀里。她刚呢喃道，“娘……”就听门外打断，“圣女可曾起了？”
不知问的谁，也并未听见回话，然而，少年人的音色清凌，似灌注的冰水，不知何去何往的神思有凝实的征兆。她睁眼，入目的是女子束袖的手腕，对方动作柔且轻，正把她从缠裹的严实被衾里拯救出来。
这绝不是她的娘，她看一眼，又闭上。
头疼得紧，抚额。
到底顾念着外头，她问，“他在叫谁？”
拥着她的女子动作停住，有些惊异地看她，“圣女，您不记得了吗？您就是当今圣上钦封的圣女啊。”
说话间，她已将少女半抱起，直至妆台小凳前放下，见对方睁眼打量镜中的自己，轻声道，“圣女，我是兰香，您还记得吗？”
身后有人上前为她束发，却并不是这个所谓的兰香，她大约是其中的领班，只垂手侍立在侧，随时等待着她的吩咐。
女孩虚盯住镜中的乌发清瞳，未施粉黛的素脸尚泛着懒起的浅晕，眸光带点迷蒙，完全没睡醒。
试探着的指尖触上脸，一个离乳臭未干有些距离却仍稍显青涩的女孩子也在镜中摸住了脸。
她又站起去够一臂远的镜面，身后一众忙碌的侍者惊呼，有金属掉落地面的清脆。
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有，心情却很平静，甚至有些安详。
没睡醒是这样的后果吗？她是圣女？那这是她的卧房？
她试着晃晃脑袋，一根还未簪稳的钗子又被她抖到地上。
镜中人瞳仁清透，看着也不像是个傻子，但怎么看那带着疑惑的难以置信里，都透着一股愚蠢的天真。
“这是怎么回事？”她盯着镜面里的兰香，镇定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指腹下的冰凉质地因久触已渐趋温热。
“圣女”，女子恭敬垂首，并不与她眼神相接，“这或许同您多日前落水有关，大夫前来问诊数次，道您许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是以昏迷，醒来记忆若有模糊，是正常情况，托我让您放心，休养段时间便好。”
她掩口打着哈欠听完这通不喘气的长篇大论，从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眼前人的表情，便稍弯了身，侧头细细打量，道，“是吗？兰、香？”话里语调上扬，侍者此时正为身子略有些拧巴的女孩穿上外袍。
她是自己的侍女，她想，长相看着也算恭顺。
正思考，面前女子突然屈身跪下，如此，她便再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了。
除非同她一样趴在地上。
“圣女是天选之人，护佑□□，尊贵无匹。”女子字句铮铮，似预料到她将要开口的反问，紧接着利索磕了个头，只听呯的一声，“兰香所言字字属实，绝无欺瞒，在下愿以性命发誓，如有不实，愿遭天谴。”
……
倒也不必如此。
有些六神无主是真的，满眼的人，满眼的不认识，她转头望向门的方向，因动作有些急，正 替她梳发的哪位不及松手，本只衣料细簌的室内，传来少女的一声痛呼。
“啊……嘶。”她捂头。
地上尚伏着一位女子，她便又见着一人跪下，直溜溜地听得她疼，不停地磕头，间隔几乎没有，快得令人心惊。
“圣女饶命……圣女饶命……”
……这又是怎么了。
她抚额，不知说什么好——难不成她失忆前是个十恶不赦动辄得咎要杀要剐的坏蛋么？怎么说句话喘口气都一副要把她们吃了的样子。
少女伸手，在两人面前摆了摆，因广袖过长，她的手兜在里头不见踪影，只能见着两只乱舞的袖管，有些滑稽的可笑。
她一边想着这样幼稚的动作大概不是圣女这样的身份该做的，一边还是头疼地克制住收回的冲动。
“停停停停停停停……”
好，立时安静。
她终于问上一句，“外面是谁？”
时间大概真的不早了，室外已称不上是微光，清晰地将门外那位的影子映着贴在轻薄的窗纸上，清晰可见发梢在柔风中轻颤，他站在那儿好像没动过，像尊雕像。如此忠心耿耿的形象……希望不会很丑。
现在只知道他是男的，既然不曾会面……她便还有认得他的可能。
兰香因为伏身，声音有些憋闷的颤，“圣女问的可是大祭司？今日是祭神典，需您出面，他在外面候您多时了。”
哦，她点头，因为她赖床了。
抖抖袖子，终于拯救出自己的两只手，正准备相握纠缠一番，脑中猛然一闪，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沉重的责任需要端庄的外表，她接受得这么快，圣女这个身份，大概也是真的。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祭司名为——苍无涯。”
“苍，无，涯。”她顿着念一遍，发音也无任何滞碍。
没有问题。
软袍外的束带围上腰身，又长又窄的一截，绕上后还有很长的余量。她故意轻轻呼气，看一眼兰香，悄悄伸手扯了扯腰间那布料。
果然，又放宽了些许。
嗯，懂事。
这么懂她的心意，是服侍久了的人没错了。
她因着这一点愉悦复又瞧向镜里，经此装扮，镜中少女脱了不少淘气，头上不知插了几支亮闪闪的钗子，一水的碧色，又因渐变根根光彩斐然，腰间一带将量身裁造的长袍束分为二，无一丝媚俗，清丽逼人，人同衣装相配得紧。
表情尝试着庄重一点，往下压一压，嗯，有点样子。
她轻咳了声，说，“起来吧。”
见两位站起，还要什么行礼之类的，直接一手挥过，她掂量着问题的吓掉牙程度，还是开口，“我叫什么名字？”
连名姓都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去也太丢人了些。
兰香麻溜地又跪，“圣女名讳，非我等可亵渎。”
帮忙梳洗的侍女已完成了任务，看着她们中职级最高的在中堂的动作，也抢着要争相效仿。
她赶忙上前虚扶住女子的手腕，这次看着她的眼，示意她起来说话，“无碍的，你且说，我又不会杀你。”
女子却执拗，“圣女请恕在下无礼，您的名讳……实非我等可染指。”
她：……
罢罢罢。
其实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听外面一声清咳，说，“圣女可还安好？”
她那颗好奇心顿时张牙舞爪起来了，不理会跪着的要站起，站着的要追来，自己开了门，说，“好好好。”
好得很。
冷不防又听见脚边两声沉闷。
得，还跪起劲来了。
然而目前的正事不是让现场的几位起来，指不定她说了什么又要再来一通，遂直奔主题。
因少女门开得急，走路又风风火火，离身前的少年便有些近，是要撞到人家怀里的距离，他又生得高，只得仰头。
失望又惊喜吧，眼前这位少年她也不认识，长相却并未出她所料，大祭司这样的名号，在她所目见的这位俊逸清秀的青年面前，或许也要失色不少。
她马上认定，她们一定认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周身的气息，很是熟悉。
那印象里的大祭司该是什么样的呢？她的目光顺着同她一色的衣装滑下，在青年反手执握的剑上停留。
唔，大祭司应该比较安详地活着吧？点个香灯念念叨叨合适些。
但也说不准，她想，上面的活动老头子来才说得过去。
迎着朝光，她眯眼看着少年，说，“苍，无涯？”
对方挪了身子替她挡住日头，见少女松了眉目，微微笑道，“平常，圣女会叫我无涯哥哥。”
她点点头，像先前那般，却是乖巧地重复，说，“无涯哥哥。”
笑意在他唇边加深，少年应了，说，“嗯。”
又道，“祭神典在即，还请圣女同我一同前去。”
他既让她叫无涯哥哥这样的实名，却又称她圣女这样的虚职，她便问，“无涯哥哥，我叫什么名字？”
身后便在此刻传来些许响动，她瞥见苍无涯目光一瞬间的变化，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少年不提防，被她拉着往下些许，加上少女踮脚，苍无涯便刚好凑即她的耳廓。
她说，“同我一人说就好。”
然而，耳边的气息停顿着，几息过去，始终没传来回答。
她不知道苍无涯为何犹豫，松了力道，向他伸出手心，笑了，“写我手上，这样可以吗？”
少女的笑容诚恳，她想的是宽袖遮掩，旁人窥不见什么，但良久，两人之间的风徐徐而过，无人向前再迈一步。
少年神色未霁，好似告与名字，是要交付性命的天大事。
女孩端着的肩膀便有些失落地下坠，颓丧透出不过一眨眼，她望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