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着面纱的少女徐徐仰面,抬望向玉砎的天边尽头。那里无数彩云缭绕,吉鸟遍舞,光芒之盛,可争日月。

    这就是登天梯,修仙之人最向往的,一朝修炼,登天成仙。

    长寿不够,长命百岁不行,要长生,能走到岁月尽头。

    她站在石兽身边,石砎之上玉砎之下,人界之中仙界之下,身在红尘里,望向天边外。

    划了三道口子的手后知后觉地抬起,掌心嫩白,光洁如新。

    目此,心底便划过一丝奇异。

    底下乌泱泱的一片已经沸腾,一个接一个往上爬。走一步,跪拜一步,极尽虔诚。

    身在太高处,视人如蝼蚁,她俯瞰着地底,如俯视众生。

    微风带起袍带,振翅蝴蝶锁在腰间,挣脱不得,听见少女喃喃,“他们在做什么。”

    有人已叩至侍者站列之处,她看到烈日下跪行者满脸的汗。

    苍无涯说,“圣女,他们各求不同。”

    有头发花白的老妪,形销骨立的老汉,不过十岁开头的孩童,背着斧头的武夫,不乏佩剑的修仙者。

    衣服华美者有之,穷困潦倒者有之,描眉铺粉者有之,蓬头垢面者有之。

    却是无一例外的虔诚,场面安静,甚至能听见额头磕地的重响。

    身旁的大祭司开口,“圣女,高台多晒。”

    她道,“无妨”,说罢,似有所觉地看向苍无涯,“接下来还要我做什么?”

    是全然适应了这个角色的态度,语气已然淡疏了。

    少年道,“圣女,您的任务已经完成。”

    “那便站着罢。”

    “是。”

    有男子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圣女,老夫先行告退了。”

    是苍炳炎。

    少女没有回头,垂眸盯着离最高一级石砎最近的一位行者,其实,他接下来要攀登的道路也还很长。

    她淡淡道,“好走。”

    高台上便只剩下了她和苍无涯。日影在两人脚底缩短,又拉长,趋亮,又渐暗,云停云走,直至日落西山,玉盘初上,少女的目光都一直落在那些人身上,她已然忘了关于自已的许多疑问,又或许觉得,那些没有眼前重要。

    她终于开口,问,“登天梯开启一次,能维持多久。”

    苍无涯回,“一年,明年此时,便是止期。”

    她问,“每天的人一样多么。”

    少年回,“众数会选今日,圣女天颜,信众争得一见。”

    她不动声色,纠正,“并非因我,谁能开这天梯,他们就会跪谁。”

    苍无涯道,“圣女教训的是。”

    这话出口,便是不服。

    她说,“每年祭礼结束,我会在哪里?”

    风悠悠着荡过两人的距离,吹来少年沉默后的回答。

    “您每年都会在这里看上一会儿。”

    她问,“多少年?”

    他没落入圈套,“很多年了。”

    似乎怕她不满,静了半晌,低声补充道,“自我认识圣女以来,您便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看到星辰满天,露水初降,时候到了,他不得不带她回去。

    听此,少女心中了然。怪不得他并不执着劝她回去,许是被拒绝惯了,苍炳炎也接受了,早早便说要退场,说不定,她每次回他的话,也都是“好走”二字,再无其他。

    但这并非重点。她说,“自你认识——”

    “那么无涯,我比你大。”

    后头再无点缀。

    少年没有作声,他只是看着女孩的一袭软袍,云卷云舒的绣纹妥帖在少女肩侧,变幻莫测,那绝非寻常的能工巧匠能比拟。

    少女轻声,风把她的失望原原本本传达,她说,“你骗我。”

    没有质问,没有气愤,她只是阐明一个已然明了的事实。

    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事实,又换来她的确认。

    她不会修炼,她没有功法,她的确厉害,凭的是这身血,靠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

    如果她可以开天梯,那为什么,她爹苍炳炎不行呢?

    她毕竟什么都没有做。

    却被捧到这样的高位,受万人景仰。

    祈求是无望之举,绝处逢生之渺茫,她自问承受不起,也无力承担。

    预感隐隐约约,静候着晨雾吹散。

    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告诉她为什么。他们好似已经默认,或者并不关心她的感受。

    于是,她也未做从苍无涯这里获取答案的尝试,毕竟,他早先就拒绝了她的。

    唯一明晰的是时间迫人,一切都好像要来不及了。

    她能抓住的只有现在。

    终于,高台之上迎来了第一位登天梯人。

    这是位身强体健的修仙人,从那褶皱的衣料上尚可窥得昔日英姿,可惜一路潦草,风貌全失,他在她面前跪下,道,“圣女金安。”

    这位少年看着比苍无涯略小些,她默了会儿,说,“请起”。

    对方磕了个头,“谢圣女”完了后才站起,往那玉砎而去。

    她叫住那腰间佩剑的少年,问,“阁下为何登天?”

    少年转身,额头上的红印清晰可见,却语带笑意,拱手相告,“圣女,我欲登天成仙,予天下福泽。”

    她垂首致意,“阁下美愿,会成真的。”

    月下少女端庄大仪,清声相祝,面纱遮住了容颜,独留一双美目在外,颔首前,他竟好像从中看见隐隐波动的碧芒,待细究,却似错觉。

    不变的是无边风华。

    那名道友便愣了会儿,有些傻气地嘿嘿一笑,“多谢圣女吉言。”

    说罢回身,朝那登天梯迈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步。

    少女看着他抬起右脚,站上光芒隐曜的玉砎,左脚慎重地跟上,留在同级。

    这个少年上了一步台阶。

    然而也仅仅一步。

    她看见他接下来的登梯动作似锢住了般,两只脚定在原地,像胶了狗皮膏药。

    能看出对方使了力气,但就是动弹不了一分,张牙舞爪满脸红胀地退回,完全比不得下到高台上的轻松容易。

    少年再试第二次,还是不行。

    他人站在天梯的一级上,分明对所有人都是俯视,表现却是忍俊不禁的无措,他说,“我也没这么菜吧……”

    “人家已经打到门内第一了啊……”

    “还不行么……”

    一连串的碎碎念。

    晚风贴着身子吹过,如水微凉,她看着第二个攀完高砎的人走上,例行行礼,却是个大把年纪的老头,跪拜时甚至能听见骨头的脆响。

    她连忙弯身扶住,说,“老人家,不必行礼了。”

    老人哆嗦着脊背直起腰,说,“圣女金安。”

    她道,“同愿您身体康健,这么高的地方,您求的是什么?”

    老头抹了泪,说,“我不求自己,老伴恶病缠身,惟求她能松快些。”

    她说,“那您来错了地方,心诚也不灵,若无银钱,能给您些,那边的小兄弟尚且不能爬上两级,您是想让大娘长生么?”

    老头胡须簌簌地抖,“不过想让她多陪我一阵。”

    “那您该回家去”,她道,“既是恶病,痛苦非常,若无力回天,非药石可治,何苦来?不留在大娘身边,对她亦是摧折。”

    老人老眼昏花,整个人枯叶般颤,连声说,“对,对。”

    她转身朝向苍无涯,“大祭司,请人送他回去”,停了停,说,“可以的话,帮帮他。”

    少年称是,最近的一名侍者即刻上前,扶着老人走开。

    第三位是孩童,身量奇小,尚未够到她的腰际,额间磕得血肉模糊。

    她不知道对方如何爬上来的,看对方亦朝自己行礼。

    声音低低闷闷,虚弱无力,“圣女万福金安。”

    她伸手就要去扶,“请起,你又所求——”

    眼前寒光闪过。

    一隙刀光似流电跃至眼前,掠过她的手臂,夺人的剑意直取咽喉,未及,哧的一声!只听远处地上一声闷哼。

    她根本没看清苍无涯是如何拔剑的,只知是极快的当胸一刀,贯穿了那个小孩儿的心口,对方躺在那里不住抽搐,渐渐地双眼无神,涣散,没了气息。

    汩汩的血在月下无声蔓延,染红了高台黑砖。

    又一名侍者上前,却是收尸。

    苍无涯声音低沉,紧握着的银剑上一溜血珠往下滴坠,他说,“圣女切要保重。”

    他知道她想多看儿,只在收刀之后,请她保重。

    极淡的血腥气里,她说,“多谢大祭司相救。”

    凝视着皎皎一轮天边月,她又道,“今晚月色不错。”

    又说,“下次遇到,留个活口可好,如此来,我都不知为何而死。”

    少年归剑入鞘,“圣女尊体,有神明护佑,是离不祥二字,最远之人。”

    她淡淡笑,说,“是吗。”

    少年垂下眼帘,同她一同看向远处。

    月下登砎者不辍,他气息内敛,与先前出剑之人截然二分。

    良久,他道,“请圣女宽心。”

    就在此时走上第四个人,是名年轻妇人,纤腰瘦体,妆容姿色上佳,惜因磕头损了颜色。

    她问,“你所求为何?”

    对方拜将下去,额面贴地,“我求心爱之人爱我。”

    此等事也欲登天梯,少女闻言不禁也有些跪服,道,“上界之中,可有掌管情爱的仙人?”

    女子站起,盈盈顿首,“书籍有载,天上月老掌管普天情事,一手红线编得鸳鸯共枕眠,我爱慕一人,愿求红线遂愿。”

    此事不能劝也无法劝,她目送女子柔柔踩上一级天梯,接着,在那位还未放弃的道友的震惊之下又迈上一级。

    她听见那位修仙者问,“……敢……敢问道友,您修的,是什么道?”

    对方语带笑靥,沐血容颜在月下透出诡异,“小友,我修的是有情道。”

    ……

    可她也只比那位道友多迈了一级,便遇到了先前一样的情况。

    她问苍无涯,“这天梯究竟如何测试合验之人?”

    少年答,“登仙只此一途,究竟如何通过,无涯也无从得知,天道安排,凡人或许……参不透。”

    她看向他从未离手的剑,又问,“无涯,你可曾试过?”

    少年无言,半晌,看向她,眼中波涛伏光,说,“我不求登仙。”

    她没说话,看向如蚁叩跪的众人,语气里第一次带上老气横秋的意味,轻轻摇头,道,“求不得。”

    苍无涯看向她。

    月光下少女大半容颜看不分明,长长睫羽微垂,遮住眸中神色,无端让人觉得遥远,触手难及。

    他说,“恳请圣女明示。”

    她亦回望少年,月光如水洒在少女颈侧,她道,“修仙者以为修为高即可,布衣百姓以为心诚可至……纵使求不为己,亦为己,下跪非为我,求的亦是己。”

    她盯着他,用无波的声线,“皆,求不得。求,不得。求不得。”

    见少年眼神复杂,她问,“对么?”

    那一双瞳眸直直逼视了苍无涯好一会儿,略略转开去,透出些惫态,好似已经厌烦了这里。

    苍无涯罕见地没错开眼,他望着少女,看了好一会儿,猛然间,醒悟。

    她说的是他们,亦是他。

    她也知道他要做什么,及时开口,说,“不必。”

    不断有人经过二人身侧,听此,觉得像在打谜。

    夜深沉了,静默铺陈已久,她不再问予她贵重之礼的人们为何求,求为何,四野响动,沉重得让人心酸。

    登天梯上的人去了又来,来了又走,那位姑娘跟道友终于放弃,或许也只是暂时。

    不过他们是一起离开的,一个说自己诚心不足,一个说功力不够。

    少年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他说,“夜深了,圣女,请回吧。”

    闻言,她抬头,望向不过几步外的天梯,又看向踩在脚下的连绵石砎。

    那里捧盘静立的侍人,不知何时化成了无名草木。

    她在月光下抬手,摸了摸身侧鸣金兽硕大的肚腹。

    手离开时,依旧是先前熟悉的牵引之力。

    她又一次用了力,脱手。

    月光下的少女翻转手心,细细观察掌间纹路,缓缓地,将手握紧,收牢。

    它们昭示着少女的能力,却没有力量。

    终于,她“嗯”了一声,说,“到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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