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港岛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得亮如白昼,灯红酒绿,一派繁华。然而,屹立在中心的城寨,仿若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房屋建筑紧紧地挤在一起,参差不齐,摇摇欲坠,像一只面目狰狞的钢铁巨兽。

    信一带阿好穿街走巷,从一条不起眼的楼梯爬上了手脚架搭起的一条临空栈道。阿好站在楼梯口,看着咿呀作响的脆弱木板有些胆怯,她的腿不听使唤,始终不敢迈出一步。

    “不用怕,要是掉下去,有我做你的人肉气垫,跌不死你的。”信一向她伸手,给足她安全感,“信我啦,骗你我又没好处。”

    阿好抿紧嘴唇,咬咬牙关,终是下定决心向前迈上一步,当她踏上木板的时候,咯吱咯吱的声音令她胆战心惊,浑身都忍不住在抖。

    信一见她怕到手心直冒汗,被她这副受惊模样逗笑,他稍用力牵紧阿好的手,掌心慢慢收紧将她的手握住往自己身旁一牵,阿好被他用力一扽,她怕的闭紧眼睛,尖叫了一声。她浑身紧绷如铁板,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身体离胸脯很近,鼻尖依稀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

    “都说没事儿的啦,我没骗你吧。”信一垂眸看向她,扬一扬眉,浅浅坏笑,他们站在城寨高处,身后是港岛影影绰绰的灯影,脚下是城寨废弃的垃圾堆场,信一的脸隐在暗色中,唯有一双眼亮亮的,眼神定定望着她。

    此时此刻,二人不言不语,就连呼吸都快静止一般,就这么在风轻月明的夜里对视。

    信一牵着阿好走到栈道中央,二人就这么席地而坐,双脚悬空,放眼望去,仿佛整个港岛都在自己脚下。

    阿好第一次觉得这座城这么渺小。

    “现在不反胃了吧。”信一点了根烟,轻轻含着,低头看向阿好,他吞云吐雾,脸被埋葬在灰蓝色烟雾中隐约难辨,唯剩一双眼,凛冽却又柔和,仿佛是坠入无声的海。

    “这里算得上城寨里空气最清爽的地方,也是离外头世界最近的地方”信一抬手,指了指远方,转头问身旁的阿好,“你以前住哪儿呀?旺角,还是油麻地?”

    阿好双手稳稳地撑在身后,眯起眼睛,凝视着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轻声说道:“湾仔。”

    “怪不得你懂洋文呢,那里洋人士兵最多了。”信一顿了顿,嘴里叼着根烟,目光灼灼,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好,模样格外认真,“你教我两句洋文,往后去舞厅,我也好跟洋妞搭搭讪。”

    阿好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压根不想搭理他这茬,没好气地说:“想搭讪洋妞,兜里有钱就行。”

    “哎呀,就教我两句呗,说不定我走江湖哪天能派上用场。”信一不依不饶,身子往前凑,离阿好更近了些,“就教一句,你最中意的一句,你不是爱看洋文书嘛。”

    阿好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脑海里使劲搜寻着什么。过了会儿,她轻轻舒了口气,声音轻柔得如同微风,念道:“Tis better to have lost and loved than never to have loved at all.”

    “什么?”信一听她念出这一串像咒语般拗口的句子,好奇心瞬间被勾到了顶点,追问道,“什么意思啊?”

    阿好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向信一,脑袋俏皮地一歪,卖起了关子:“就不告诉你。”

    “喂喂喂,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公?”信一佯装生气,伸手在阿好头顶一通乱揉,末了还像报复似的,拽了拽她脑后的马尾辫,瞬间没了刚才那副绅士模样,不满道,“扮鬼扮马,不说就算。”

    阿好“嗤”地笑出声,伸手理顺被弄乱的头发,这一刻,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发自内心、带着孩子气的笑意,调侃道:“你人高马大的,还跟我比谁更幼稚,亏你还是城寨头马呢,也不嫌丢人。”

    “你既然知道我是城寨头马,还敢跟我这儿故弄玄虚。”信一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阿好的脑门,佯装严肃地说教了两句。话音刚落,他突然玩性大发,双手撑地站起身,迈开大步,作势就要往回走,故意说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应该能自己走下去了吧……”

    阿好见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急忙站起身,小步快跑跟上信一,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与害怕:“喂喂喂!我恐高啊,你可别走那么快!”

    两人的打闹声在空中徘徊游荡着,久久不散,好似又给城寨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气。

    信一送阿好回去的时候刚好路过四仔的医馆。医馆里挤了三个混混,两人在柜子前挑选盒带,而剩下一人正对着电视里的日本美女流口水。信一抬手敲敲门框示意,“注意音量,叫到对面阿伯整夜失眠就衰啦。”

    混混讪讪地调低音量,继续沉浸温柔乡。

    阿好眼不见为净,堵着耳朵站在信一身后。四仔懒懒地看了眼二人,随口道:“哪里不舒服?”

    信一干脆替阿好回答,直接伸手问四仔拿药,“水土不服,反胃干呕,随便开点药给她。”

    四仔有些无语地瞪了眼信一,“你以为买菜啊?药可以随便开?”

    “后生女看到不该看的,心理承受不住。”信一指了指电视上的裸女,“喏,这就是病因,只不过她看到的是现场版本。”

    阿好听到信一所言,横眼瞪住他,立刻抬脚就是往他腿上一踹,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嘴实在让人受不了。

    信一吃痛喊了一声,这一举动把四仔和正在享受的三个混混都惊住了。信一是城寨公认的二把手,谁都不敢轻易惹他。而阿好,一个初来城寨的外来人,竟敢随随便便踹信一,还真有点胆大包天。

    “踢的好啊。”四仔鼓掌几下,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城寨女勇士喔,有胆量,有魄力,前途无限。”

    信一看向一脸憋笑的四仔,再看向横眉瞪他的阿好,哭笑不得,“好啊你们,是要拆天了。”他撸起袖子,佯装要动手,朝医馆里的三个混混招招手,“不想挨打就赶紧滚蛋。”

    眼见不对劲,三个混混连忙撤了。四仔则不慌不忙地把盒带收起来,淡淡地看了眼只有空架势,没有真把戏的信一,“干嘛,手痒了啊?想单挑?”

    信一有气没地出,双手胡乱地在空中乱挥了几下,像是在无声地发泄,他呼了口气,舒展表情,“好好好,一个关系户,一个....你们赢了。”

    四仔见信一吃瘪,脸上终于有点笑意,他拿了点药给阿好,颔首道:“好样的,他欠收拾很久了,终于有人治他了。”

    信一伸指朝四仔虚点几下,“等着吧,有空就找你单挑。”

    “随时奉陪。”四仔没把信一的战书放心上,他一脸正色,语气却开玩笑似的地附和他,“要是输了给我,小心晚节不保。”

    “看你的盒带吧。”

    信一懒得再跟他斗嘴,拿着两盒药离开医馆。阿好抱臂跟在他后面,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他,信一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句,“看够了没?”

    阿好一开始对信一是敬而远之的,因为他是□□,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是好人。但经过这几天下来,她对信一有了改观。

    “你这人明明心地挺好的。”阿好双手背在身后,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评价一句,“但你应该,没什么异性缘。”

    阿好这话正中信一雷区,他脸色瞬间沉下来,嘴角也向下垂了些。他没怎么谈过恋爱,正经谈过的恋爱也就屈指可数的两段,但很可惜,最终都没修成正果。

    更重要的是,两次恋爱,他都是被分手那个。

    信一觉得自己做任何事都十拿九稳,游刃有余,但谈恋爱,算是他为数不多拿不出手的事儿。

    “被我说中。”阿好看穿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但并不怵他,只是语气轻飘飘,一本正经地斡旋道,“红鸾星君定是知你心不在儿女情长,才斩断你的孽缘桃花。男儿志在四方,等你继承龙哥衣钵,名扬四方,想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

    信一勉强饶过她,双手插兜,恢复了些笑意,“承你贵言,希望你是仙人转世,说的话准过赤松黄大仙咯。”

    两人边玩笑边散步着,刚拐进太湖楼的巷子,就看见神色倦怠的三姑一脸颓气从楼上下来,她眼下两大个乌青眼袋,再精致的妆发也挡不住她的憔悴。

    “三姑,又来洗头啦?”信一热情问候一句,他稍弯腰瞧了瞧她的脸色,“最近生意这么好么,忙到没时间保养啦?改天送点花胶给你好好补补胶原蛋白。”

    三姑累的话都不想说,阿好走向前两步搀了三姑一把,换来她一个慈爱的笑容和一句有气无力一声,“乖女。”她牵过阿好的手,语重心长交代道,“最近没什么事不要来夜芭黎晃荡,没事少出门,要出门得让人陪着你,知道吗?”

    “还有你,你个贪玩鬼。”三姑累极了也要指着信一的鼻尖开玩笑,“替你老大看牢点城寨,最近可不太平。”

    “三姑放心,城寨的人和事都逃不出我同老大的眼睛,大可以安心啦。”信一立刻邀功,“喏,你个心肝契女我帮你照顾的白白胖胖的,你看她现在,多精灵。”

    阿好反手就往他手臂拍了一巴掌,信一不谦让地立刻反手拍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谁都不依不饶。三姑见俩年轻人打闹起来,眼都花了,她赶紧叫停,打断道:“够了够了,你们年轻人玩吧,别太晚回去啊,信一记得送阿好回去。”

    二人目送着三姑下楼后这才离开。玩了一天,信一才想起来正事儿,燕芬之前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帮忙留意给阿好找工作的事,信一谈了几个店铺,让阿好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带她去理发铺一起聊聊这事儿。

    还没等进了理发铺,楼下就响起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夜深人静间,哭声很快大家都招来了,下楼的没下楼的都推开窗口看。

    突地,是三姑怒骂道:“哭什么哭,大晚上的嚎丧呢?”

    说完,是一阵清脆又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哭声,信一和阿好匆匆跑下楼,只见一个女人被三姑打得头偏过去,她哭的更加惨烈,一声接一声地嚎,连滚带爬地跪在三姑面前,扯着她的裙摆磕头。

    女人好像有无尽的委屈,甚至不顾自尊地苦苦乞求,除了哭她没别的法子。三姑也无可奈何,只能蹲下来道:“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全世界的人都被你哭醒了。”

    “我想离开...我不能留在这里了!”女人骤然尖声大喊道,“我是毒虫,是千人骑万人上的婊子,我活该,可是我女儿她还小,她不能呆在这儿了!”说着,女人撩开自己的袖管,手臂上全是青灰色的淤青和伤口,“三姑,我皮肤都开始烂了,我留着我也招不到客人的,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信一摇摇头,叹了声气道:“是鱼蛋妹的妈妈,她染了毒瘾,为了买粉只能卖身,也是可怜人。 ”

    “三姑,你放我走吧,我求你了...”女人扑进三姑怀里嚎啕大哭,断断续续道,“我保证...欠你的钱我都会还的,我可以...我可以写欠条,你可以派人盯住我,但是我...我真的不想再吸粉了,我想戒了,真的...求你放过我吧。”

    这动静很快惊动了龙卷风,信一仰头间便见龙卷风站在阳台前,默然地将这场面收入眼中。

    “三姑,深更半夜,家吵屋闭,阻碍街坊休息就不好了。”

    龙卷风似乎没有插手要管的意思,他点了根烟,眯眼扫了眼哭的眼睛都肿了的女人,“家务事还是回家处理吧。”

    女人见龙卷风出面,立刻朝他猛磕几下,“龙哥...龙哥,你帮我跟三姑说句好话吧,我和鱼蛋妹相依为命,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的阿...”

    女人还在哭,哭的肝肠寸断,三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连拉带拽地把人扯走。夜色虽暗,但依稀可见女人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裙,被三姑拉走的时候,身上裙子已经染上了一大片污渍。

    信一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夹在指间,找火机间看见阿好已经眼眶湿润,他拍拍她肩膀,“你知道我老大为什么不管么?”

    “为什么?”阿好是真的不理解,她摇摇头,“我记得,在夜芭黎被客人打的就是她,三姑也不管,龙卷风也不管,她真的...”

    信一打断了阿好,“你知道为什么三姑不会放她走,老大也不插手么。”他兀自低头点燃香烟,淡淡道,“阿红吸粉三年了,欠了三姑不少钱,把她卖去菲律宾都还不清,如果放她离开,你觉得她和鱼蛋妹孤儿寡母能活多久,搞不好她毒瘾一犯,六亲不认起来,把女儿卖了抵债都有可能。”

    “虽然没有办法救她了,可是鱼蛋妹还小,她还有机会。”信一发觉自己说的过多了,他连忙转换话题,“不过打女人这事儿肯定不能忍的,怎么样,要不要出份力?给那个衰人一点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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