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恐慌（26）肥
贺之弘最后不动声色，找了个理由就别了红绫。
傻乎乎的红绫没有反应过来人类语言里惯用的“险恶”，就这么被打岔了过去，还没能成功说服贺之弘离开。
事后，红绫十分丧气，却也只好妥协，时间真的不够了，贺之卫也许随时都会出城。
红绫放心不下，便拜托护送她回家的巡防兵将她送去贺府一趟。
找到贺之卫之后，红绫嘱咐他，定要让他找到清玄门后，一定让清玄门将此事上报与鹭息谷。
鹭息谷是上三宗，在绥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虽不会随意插手凡人王朝之事，可一旦涉及修仙界元素，魏朝根本不能拒绝鹭息谷的任何决策。
而且鹭息谷还有着天下无双的医术，以及神文宝物《难经》
贺之卫不料杨明阑还有如此细致的心思，为她的好心感到宽慰，于是道：“我也正有此意，小杨大夫不必忧心。眼下我们已经失去了信任甘州内部的能力，此事上达鹭息谷，魏朝上头的牛鬼蛇神便再难对我们插手。”
战争的确是结束了，双方又得坐在一张大桌子上详谈。
可是贺之卫与他哥皆心知肚明，他们若不肯放过此回凉西城所受灾难，那些个藏在背后打算献祭掉凉西城的贵人们，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与大哥。
而必须排在这些事情之前的，是凉西城的“疫病”，是他们全城人的生命。
贵人们叱咤风云，明争暗斗，不会管蝼蚁的死活，没关系，他们来管。
“小杨大夫，就此别过，还请你为城中疫病继续费心，救死扶伤之时也万万珍重己身。”
贺之卫翻身上马，在马上对红绫拱了拱手，言罢微抬眸，隔着风雪望了府门中一眼。
芙香牵着小乖立于门内，眼神眷念，依依不舍，可他们没有出来。
马缰在贺之卫手中拧紧，马尾躁动地扫荡了几下，他朝芙香与小乖笑了笑，露出一口黑夜中的白牙，旋即打马而去。
……
红绫在护送下回了杨明阑的家，贺府门前变得空荡，小厮将大门关上，留下士兵在府外护卫。
他转身回走，看见夫人将少爷从地上抱起，温柔地在与少爷耳语什么。
贺小乖眼泪巴巴，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袖，口齿含糊道：“娘，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呀，我想爹了。”
芙香失笑，摸了摸儿子软趴趴的肥脸蛋：“你爹刚出门，你就想他了？”
贺小乖往娘亲颈间埋了埋脑袋，不高兴地说：“爹上回答应了，要送我一件最稀奇的生辰礼，还说大伯会在那一日给我赠名，所以爹……爹会在我生辰以前赶回来的，对吗？”
芙香慢慢走在长廊上，耳畔是儿子软糯委屈的声音与喧嚣的风雪，她沉默了片晌，唇边勉强挤出笑，轻轻“嗯”了声。
“你爹会的。”
*
接下来几日，红绫都在德安堂里忙活，杨大夫得知了女儿那一夜的遭遇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去外头奔波。
只是红绫也没做出多大的反抗，倒让杨大夫暗暗惊奇，他可是做好准备要和女儿大战一场的……
杨大夫心想，女儿怕是真被那夜的袭击吓坏了，便也不舍得再责备女儿，根本不会想到那是红绫无言以对，担心多说多错罢了。
担心的不止红绫自己，绾绾总觉得红绫会装不下去，红绫不懂医术，这简直是挂在身上随时可以引爆的雷。
不过几日下来，绾绾的担心也就淡了，因为不被允许外出奔波，红绫与伤患的接触几乎于无。
那些原先在德安堂里疗伤的士兵都转移去了伤兵点，如今在德安堂里的，皆为患病者。
红绫没有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独自与患病者相隔围栏相处时，她偷偷摸摸放了一点指尖血，在病患者的身上做了些尝试。
这些尝试都是汉宫秋做过的了，但绾绾还是头一次见，随后发现，红绫的鲜血只有在喂入患病者口中后，患病者才会停止发狂与噬咬的欲望。
有些人会得到短暂的清醒，这取决于红绫喂给那人的血量，总的来说并不多，不算严重至晚期的，一滴血就可以让他们清醒过来。
红绫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大发现，她没办法说与任何人听。
而她的尝试也没有完美隐藏下去，短暂清醒的患病者被看顾他们的大夫和士兵发现了，几位年迈的大夫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打了鸡血似的开始揪着这几人研究。
红绫有点儿被他们的阵仗吓住，一时间不敢再试血了，寡言少语地在一旁为老大夫们打下手，也无人分出心思察觉她性情上的区别。
杨明阑更擅长外伤，她留在德安堂，其实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
可是杨大夫家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前些天还差点遭受患病者攻击，谁也不可能在这时催她出去干活。
绾绾已经失了跟在贺之弘身边的第一情报，通过旁人对杨明阑的关怀才知，烧火丫头、菜刀男的真实患病原因没有被公布。
大夫们还以为这二人只是漏网之鱼，自蛮族退兵以后，他们感觉得救的希望已在眼前了，情绪纷纷高涨。
然而这是大夫们的状态，他们很乐观，可那些至今仍被困在城中，连温饱都渐渐无法保证，眼看着家里存积多年的钱财飞速流失的普通军民，很难像大夫们一样乐观。
他们只知道，朝廷还没有派人来支援，连一个御医都没有来。
莫非要他们自行走出这片永冻冰漠，他们才能在温暖又舒适的城镇里得到医疗救治？
有人想要离开了，最先产生如此想法的是外乡人，他们没有对凉西城的滤镜。
外乡人约定好前往城门摸索情况的那一天，他们却是在城楼下望见了寒光凛冽的箭矢。
这是凉西城最精锐的一支小队，也是只会听从指挥使命令的直属小队，贺之卫奉命绕灵山偷袭蛮族大军粮草时，没有选择带走这支小队，他们的战力才大多保存到了战后。
没有这支高素质的小队，凉西城便不是如今艰难胜利的模样了，他们是守城之兵，而如今，依然坚守高地之上。
只不过箭头的方向彻底转变。
面对眨眼可夺人性命的箭矢，外乡人哪里还敢靠近城门。
他们不甘地离去了，愤怒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一次封城，与以往全然不同。
以往，这片城墙抵挡的是入侵者，现在，城墙满布风霜与血迹，围的是他们。
当天就有大量消息流通在军民之间，尤其是普通百姓中，无人不为听到的消息而惊讶。
人们怎能相信呢，昔日宁可战死不可退的凉西城精锐，如今居然将箭矢对准了他们自己人。
吵闹与争执可以发生的任何一个家庭中，人们的躁郁急速增长，伴随越来越多的问题爆发出来。
都知道他们如今被困在城中，就因城中疫病尚未解决，有的人已经怨气满身了，大放厥词倘若自己感染，第一个就要去咬死那些围住城门的士兵。
巧合的是，大放厥词这人第二日真的发病了，他狂暴之后咬死了自家养的土狗，然后被邻居听到响声发现。
那土狗饿得病歪歪，倒也没堕了它的胆气，同它的主人互相撕咬后才败下阵去。
它的主人也没讨到好，大动脉被咬伤了一处，得不到及时救治最后是失血而亡的。
邻居发现惨剧后吓得惊声尖叫，可邻居第一时间不是逃走，他冲了进去，抢在更多好事之人到来以前，抱走了那条狗的尸体。
这人脸上狂喜，飞快往家里奔，神神叨叨地一阵低喃：“切掉，切掉就好了。”
似乎以为只要把狗尸被主人咬中的部位切掉，吃了狗肉也不会被感染。
几日后，这人冲出家门试图扑咬路过的巡防兵，简直是自投罗网，被巡防兵就地击杀，并且砍下了头颅。
自菜刀男后，再有了与自家养的狗互咬而死的那一例，患病者死而复生会诈尸，已经不再是秘密。
后者当时在众多百姓眼前完成了诈尸攻击，现场一片混乱疯癫，悠悠之口再也堵不住了。
事情发展至此，没有太超出贺之弘的预料，在他让贺之卫下令用军队驻守城门之际，秘密曝光的这一天便迟早要来。
战争结束了，你凭什么还封城？
没有借口可以始终安抚人心，让人们任由你困在一座围城之中，贺之弘只希望弟弟能够再快一些抵达清玄门，尽早将仙门里的高人请到凉西这片偏僻贫瘠的冰漠上来。
贺之弘不是神，终有一日黔驴技穷，他并不会知道，为他挽救危局的良方将会是德安堂里最新研制出的一碗药。
凉西城缺资源，什么都缺，一直都缺，唯有药材是始终接受着重视，大量往城中仓库囤积的东西。
这不知救了凉西城的士兵多少次，是这次坚守胜利的功臣之一，也是因为这些丰富且常见的药材，让疫病治疗得以一直延续，大夫们还能研究尝试新的药方。
最新研制的药方经了红绫的手，她留在药房看着小厮们熬煮汤药。
试药是在那几名曾经清醒过的患病者身上进行的，最终，那几名患病者居然又一次变得清醒。
新药方成功了？
起码能起到稳定病情的作用了吧。
德安堂里欢呼声一片，驻守于此的士兵们也都挂上了欢心的笑颜，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们好像真的看见了希望。
新药方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回司署，被秦佥事狂奔着送到了贺之弘手中。
当天，新药的消息被飞快传播出去，士兵们欣喜地走上街道，高声报喜。
告诉大家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他们已经得到可以稳定病情的药方了，被偷传连续几日不见人是因为遭到感染的指挥使，其实已经在为他们寻求仙人施恩援手的路上了。
绾绾也走去了街道上，旁观着不少人的神情变化，忽然发现，军民们还是心善的多。
一张只不过是稳定病情的药方出现了，他们就能真的得到一些安抚，开始遵守秩序，没了那么怨声载道，不再成群结队地违背禁令深夜游荡于城门附近，瘆人的眼神似暗夜里焦灼的兽。
倘若离开凉西，不一定能得救，不一定能解脱，谁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已经染了病。
但毫无疑问，离开凉西的这些人里一定会有人将病带走，然后在凉西城以外的地界扩散出去。
所以绾绾说他们善。
危机暂时缓解，还没有被解除，德安堂里却是迎来了如今凉西城的话事人贺之弘。
他来亲自视察服用过新药后的患病者的情况，这里的患病者不比牢里的，那些都已经是没救的了。
杨大夫激情满满地给贺之弘讲述了新药方，也不管他能不能懂。
但贺之弘其实听懂了，他只需要捕捉到一点关键——他们是当作罕见癫狗病来治的。
只这一点，贺之弘心中燃起的火苗彻底熄灭了下去。
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在侧旁听，眼睛定焦在围栏后恢复清醒的患病者身上，瞳子里其实是无神的。
被挤在人群之外的红绫蓦然感到心尖一颤，她看不见贺之弘的脸，却好像感到贺之弘的后脑勺都在哀切。
是了，贺之弘原本就对城中“疫病”下了绝非病症的结论，今昔不过是忽然得到了一点希望，于是便不肯放过。
他沉默地回身之后，却还要朝汇聚于此的所有大夫们鞠躬，言辞恳切而真诚，代表全城近两万的军民表示感激。
大夫们喜极而泣，又被堂堂柱安将军放下身份的举动感动到不能自已，一个个都朝贺之弘围聚上去，一双双手争先将他扶了起来。
贺之弘却觉得很沉重，他被这些手抬起的臂膀，拍过的肩背，握住的手心，全都无与伦比的沉重。
他抬起头时眼眶是发红的，从来铁血的将军似乎被大家的情绪感染到失控。
发现这一新奇的大夫们顿时大笑起来，有人大胆调侃，有人感叹将军仁善，士兵们也各个乐呵得不行，各别眼皮子浅的，抹眼泪也得偷偷的。
绾绾当即被这一幕震了震。
她在红绫的身体里，感受着贺之弘身上颇为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喉头都有些哽咽。
她不知道是不是红绫在哽咽。
可是贺之弘真正失控的原因，这里只有红绫是那个能够懂得的人。
忽然间，他们对视上了一眼。
自被红绫告白便躲着杨明阑不见的贺之弘，在这一眼里，居然好似得到了一瞬间的抚慰。
像是两颗心灵隔空产生了一次碰撞，也或者是一种勾连，他们进行了灵魂层面上的交流。
绾绾耳畔如雷，耳膜一下一下鼓胀着，四肢均产生了麻意与非正常的热，那是血液加速流动带来的躁动。
她明晰地感知着心脏也在加速狂跳，仿佛拼了命要跑出八百码似的，但凡换个凡人身躯都会承受不了。
心动的表现在这一刻于绾绾而言具象化了，她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回忆起过去的某一瞬间，再而领悟。
脑子里蓦地乱了起来，纷杂的思绪串着记忆穿梭飞逝，她捕捉不到自己究竟回忆了什么，但又好像应该明白了。
……是这么回事，人类的情爱。
贺之弘没有继续看向红绫，他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德安堂待上太久。
人群簇拥着将军把他送出了德安堂，红绫却还在那头傻站着，她面上是回味的笑容，指腹微抬，轻轻摩挲被她划开过的腕间皮肉。
血液在慢慢平复它的激动，脉搏里传出的跳动有力地弹压着红绫的指腹，绾绾愣了愣，又愣了愣，心思往下沉。
如果要维持新药方的功效，红绫这里还会划开多少次？
为保药效，患病者都会被送来德安堂接受治疗，那么红绫是不是要一次一次地朝那些黑乎乎的汤药里滴入自己的血？
贺之卫是不会回来了，他去请的仙门中人也不会出现，绾绾忍不住悲伤。
汉宫秋并未在红绫的血液样本里发现奇特之处，只不过修士的血液里会充斥灵力。
灵力不会对压制鬼蛊有什么作用，不然汉宫秋两百年来还研究什么，早将弃心体内的鬼蛊弄“死”了。
凉西城上空的怨气还在慢慢积攒，尽管于绾绾眼中那已是黑沉沉一片无路可逃，可终究还未在军民眼中显现。
已经没有人能出去了，再无仙门来救，他们确实只能死。
*
“粮食还能坚持两日，柴还有五六日，但是开火的次数会马上减少，所以应该能多撑个三四日。”
袁副将风寒有几日了，嗓子肿胀使他声线难听了很多，倒不算妨碍他的吐字。
窗前负手而立的男人高大英武，脊背线条冷硬，在折射而来的光线里拉出了锋利的弧度，闻言，缓慢侧过脸。
袁副将没有看将军，颇有些垂头丧气，不时咳嗽两声。
贺之弘开口第一句话是让他坐下休息，袁副将微愣，然后便听话了。
“物资一事，我的亲书里已让梁总督筹措了送来凉西，他于此战亏欠我们良多，这个要求他不会不做。”
贺之弘淡声道，说话的时候神情寡淡，显得分外冷酷。
“也是。”袁副将似乎松了口气，“毕竟我们活下来了，没有死在蛮族军手里，梁总督若非想我们马上把事情捅到陛下跟前去，他就不会想不开拒绝将军的要求。”
贺之弘下颌微点，道：“即日起，让巡防兵在城中猎捕野畜，优先活捉，抓回后统一分配。剩余粮食进行紧缩处理，城中不得出现任何抢夺行径，违者斩。”
袁副将得了新的命令，立即应下起身走了。
没过多久，贺之弘也走出了屋子，径直走出司署大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缰离开了司署。
他飞驰在鲜有人迹的街道，风里的马蹄声连成一串，在贺府跟前下马后，看也未看就把马留给了府外驻守的士兵，快步迈入府中。
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已经少了很多有人生活的痕迹，小厮从每日扫雪变成了隔几日来扫雪，但也不复往日尽心，庭院一眼望去全是白茫。
贺之弘望见的却是那抹红，独它一个扎在白色的庭院之中，鲜艳之极。
傻乎乎的红绫没有反应过来人类语言里惯用的“险恶”，就这么被打岔了过去，还没能成功说服贺之弘离开。
事后，红绫十分丧气，却也只好妥协，时间真的不够了，贺之卫也许随时都会出城。
红绫放心不下，便拜托护送她回家的巡防兵将她送去贺府一趟。
找到贺之卫之后，红绫嘱咐他，定要让他找到清玄门后，一定让清玄门将此事上报与鹭息谷。
鹭息谷是上三宗，在绥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虽不会随意插手凡人王朝之事，可一旦涉及修仙界元素，魏朝根本不能拒绝鹭息谷的任何决策。
而且鹭息谷还有着天下无双的医术，以及神文宝物《难经》
贺之卫不料杨明阑还有如此细致的心思，为她的好心感到宽慰，于是道：“我也正有此意，小杨大夫不必忧心。眼下我们已经失去了信任甘州内部的能力，此事上达鹭息谷，魏朝上头的牛鬼蛇神便再难对我们插手。”
战争的确是结束了，双方又得坐在一张大桌子上详谈。
可是贺之卫与他哥皆心知肚明，他们若不肯放过此回凉西城所受灾难，那些个藏在背后打算献祭掉凉西城的贵人们，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与大哥。
而必须排在这些事情之前的，是凉西城的“疫病”，是他们全城人的生命。
贵人们叱咤风云，明争暗斗，不会管蝼蚁的死活，没关系，他们来管。
“小杨大夫，就此别过，还请你为城中疫病继续费心，救死扶伤之时也万万珍重己身。”
贺之卫翻身上马，在马上对红绫拱了拱手，言罢微抬眸，隔着风雪望了府门中一眼。
芙香牵着小乖立于门内，眼神眷念，依依不舍，可他们没有出来。
马缰在贺之卫手中拧紧，马尾躁动地扫荡了几下，他朝芙香与小乖笑了笑，露出一口黑夜中的白牙，旋即打马而去。
……
红绫在护送下回了杨明阑的家，贺府门前变得空荡，小厮将大门关上，留下士兵在府外护卫。
他转身回走，看见夫人将少爷从地上抱起，温柔地在与少爷耳语什么。
贺小乖眼泪巴巴，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袖，口齿含糊道：“娘，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呀，我想爹了。”
芙香失笑，摸了摸儿子软趴趴的肥脸蛋：“你爹刚出门，你就想他了？”
贺小乖往娘亲颈间埋了埋脑袋，不高兴地说：“爹上回答应了，要送我一件最稀奇的生辰礼，还说大伯会在那一日给我赠名，所以爹……爹会在我生辰以前赶回来的，对吗？”
芙香慢慢走在长廊上，耳畔是儿子软糯委屈的声音与喧嚣的风雪，她沉默了片晌，唇边勉强挤出笑，轻轻“嗯”了声。
“你爹会的。”
*
接下来几日，红绫都在德安堂里忙活，杨大夫得知了女儿那一夜的遭遇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去外头奔波。
只是红绫也没做出多大的反抗，倒让杨大夫暗暗惊奇，他可是做好准备要和女儿大战一场的……
杨大夫心想，女儿怕是真被那夜的袭击吓坏了，便也不舍得再责备女儿，根本不会想到那是红绫无言以对，担心多说多错罢了。
担心的不止红绫自己，绾绾总觉得红绫会装不下去，红绫不懂医术，这简直是挂在身上随时可以引爆的雷。
不过几日下来，绾绾的担心也就淡了，因为不被允许外出奔波，红绫与伤患的接触几乎于无。
那些原先在德安堂里疗伤的士兵都转移去了伤兵点，如今在德安堂里的，皆为患病者。
红绫没有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独自与患病者相隔围栏相处时，她偷偷摸摸放了一点指尖血，在病患者的身上做了些尝试。
这些尝试都是汉宫秋做过的了，但绾绾还是头一次见，随后发现，红绫的鲜血只有在喂入患病者口中后，患病者才会停止发狂与噬咬的欲望。
有些人会得到短暂的清醒，这取决于红绫喂给那人的血量，总的来说并不多，不算严重至晚期的，一滴血就可以让他们清醒过来。
红绫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大发现，她没办法说与任何人听。
而她的尝试也没有完美隐藏下去，短暂清醒的患病者被看顾他们的大夫和士兵发现了，几位年迈的大夫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打了鸡血似的开始揪着这几人研究。
红绫有点儿被他们的阵仗吓住，一时间不敢再试血了，寡言少语地在一旁为老大夫们打下手，也无人分出心思察觉她性情上的区别。
杨明阑更擅长外伤，她留在德安堂，其实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
可是杨大夫家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前些天还差点遭受患病者攻击，谁也不可能在这时催她出去干活。
绾绾已经失了跟在贺之弘身边的第一情报，通过旁人对杨明阑的关怀才知，烧火丫头、菜刀男的真实患病原因没有被公布。
大夫们还以为这二人只是漏网之鱼，自蛮族退兵以后，他们感觉得救的希望已在眼前了，情绪纷纷高涨。
然而这是大夫们的状态，他们很乐观，可那些至今仍被困在城中，连温饱都渐渐无法保证，眼看着家里存积多年的钱财飞速流失的普通军民，很难像大夫们一样乐观。
他们只知道，朝廷还没有派人来支援，连一个御医都没有来。
莫非要他们自行走出这片永冻冰漠，他们才能在温暖又舒适的城镇里得到医疗救治？
有人想要离开了，最先产生如此想法的是外乡人，他们没有对凉西城的滤镜。
外乡人约定好前往城门摸索情况的那一天，他们却是在城楼下望见了寒光凛冽的箭矢。
这是凉西城最精锐的一支小队，也是只会听从指挥使命令的直属小队，贺之卫奉命绕灵山偷袭蛮族大军粮草时，没有选择带走这支小队，他们的战力才大多保存到了战后。
没有这支高素质的小队，凉西城便不是如今艰难胜利的模样了，他们是守城之兵，而如今，依然坚守高地之上。
只不过箭头的方向彻底转变。
面对眨眼可夺人性命的箭矢，外乡人哪里还敢靠近城门。
他们不甘地离去了，愤怒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一次封城，与以往全然不同。
以往，这片城墙抵挡的是入侵者，现在，城墙满布风霜与血迹，围的是他们。
当天就有大量消息流通在军民之间，尤其是普通百姓中，无人不为听到的消息而惊讶。
人们怎能相信呢，昔日宁可战死不可退的凉西城精锐，如今居然将箭矢对准了他们自己人。
吵闹与争执可以发生的任何一个家庭中，人们的躁郁急速增长，伴随越来越多的问题爆发出来。
都知道他们如今被困在城中，就因城中疫病尚未解决，有的人已经怨气满身了，大放厥词倘若自己感染，第一个就要去咬死那些围住城门的士兵。
巧合的是，大放厥词这人第二日真的发病了，他狂暴之后咬死了自家养的土狗，然后被邻居听到响声发现。
那土狗饿得病歪歪，倒也没堕了它的胆气，同它的主人互相撕咬后才败下阵去。
它的主人也没讨到好，大动脉被咬伤了一处，得不到及时救治最后是失血而亡的。
邻居发现惨剧后吓得惊声尖叫，可邻居第一时间不是逃走，他冲了进去，抢在更多好事之人到来以前，抱走了那条狗的尸体。
这人脸上狂喜，飞快往家里奔，神神叨叨地一阵低喃：“切掉，切掉就好了。”
似乎以为只要把狗尸被主人咬中的部位切掉，吃了狗肉也不会被感染。
几日后，这人冲出家门试图扑咬路过的巡防兵，简直是自投罗网，被巡防兵就地击杀，并且砍下了头颅。
自菜刀男后，再有了与自家养的狗互咬而死的那一例，患病者死而复生会诈尸，已经不再是秘密。
后者当时在众多百姓眼前完成了诈尸攻击，现场一片混乱疯癫，悠悠之口再也堵不住了。
事情发展至此，没有太超出贺之弘的预料，在他让贺之卫下令用军队驻守城门之际，秘密曝光的这一天便迟早要来。
战争结束了，你凭什么还封城？
没有借口可以始终安抚人心，让人们任由你困在一座围城之中，贺之弘只希望弟弟能够再快一些抵达清玄门，尽早将仙门里的高人请到凉西这片偏僻贫瘠的冰漠上来。
贺之弘不是神，终有一日黔驴技穷，他并不会知道，为他挽救危局的良方将会是德安堂里最新研制出的一碗药。
凉西城缺资源，什么都缺，一直都缺，唯有药材是始终接受着重视，大量往城中仓库囤积的东西。
这不知救了凉西城的士兵多少次，是这次坚守胜利的功臣之一，也是因为这些丰富且常见的药材，让疫病治疗得以一直延续，大夫们还能研究尝试新的药方。
最新研制的药方经了红绫的手，她留在药房看着小厮们熬煮汤药。
试药是在那几名曾经清醒过的患病者身上进行的，最终，那几名患病者居然又一次变得清醒。
新药方成功了？
起码能起到稳定病情的作用了吧。
德安堂里欢呼声一片，驻守于此的士兵们也都挂上了欢心的笑颜，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们好像真的看见了希望。
新药方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回司署，被秦佥事狂奔着送到了贺之弘手中。
当天，新药的消息被飞快传播出去，士兵们欣喜地走上街道，高声报喜。
告诉大家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他们已经得到可以稳定病情的药方了，被偷传连续几日不见人是因为遭到感染的指挥使，其实已经在为他们寻求仙人施恩援手的路上了。
绾绾也走去了街道上，旁观着不少人的神情变化，忽然发现，军民们还是心善的多。
一张只不过是稳定病情的药方出现了，他们就能真的得到一些安抚，开始遵守秩序，没了那么怨声载道，不再成群结队地违背禁令深夜游荡于城门附近，瘆人的眼神似暗夜里焦灼的兽。
倘若离开凉西，不一定能得救，不一定能解脱，谁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已经染了病。
但毫无疑问，离开凉西的这些人里一定会有人将病带走，然后在凉西城以外的地界扩散出去。
所以绾绾说他们善。
危机暂时缓解，还没有被解除，德安堂里却是迎来了如今凉西城的话事人贺之弘。
他来亲自视察服用过新药后的患病者的情况，这里的患病者不比牢里的，那些都已经是没救的了。
杨大夫激情满满地给贺之弘讲述了新药方，也不管他能不能懂。
但贺之弘其实听懂了，他只需要捕捉到一点关键——他们是当作罕见癫狗病来治的。
只这一点，贺之弘心中燃起的火苗彻底熄灭了下去。
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在侧旁听，眼睛定焦在围栏后恢复清醒的患病者身上，瞳子里其实是无神的。
被挤在人群之外的红绫蓦然感到心尖一颤，她看不见贺之弘的脸，却好像感到贺之弘的后脑勺都在哀切。
是了，贺之弘原本就对城中“疫病”下了绝非病症的结论，今昔不过是忽然得到了一点希望，于是便不肯放过。
他沉默地回身之后，却还要朝汇聚于此的所有大夫们鞠躬，言辞恳切而真诚，代表全城近两万的军民表示感激。
大夫们喜极而泣，又被堂堂柱安将军放下身份的举动感动到不能自已，一个个都朝贺之弘围聚上去，一双双手争先将他扶了起来。
贺之弘却觉得很沉重，他被这些手抬起的臂膀，拍过的肩背，握住的手心，全都无与伦比的沉重。
他抬起头时眼眶是发红的，从来铁血的将军似乎被大家的情绪感染到失控。
发现这一新奇的大夫们顿时大笑起来，有人大胆调侃，有人感叹将军仁善，士兵们也各个乐呵得不行，各别眼皮子浅的，抹眼泪也得偷偷的。
绾绾当即被这一幕震了震。
她在红绫的身体里，感受着贺之弘身上颇为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喉头都有些哽咽。
她不知道是不是红绫在哽咽。
可是贺之弘真正失控的原因，这里只有红绫是那个能够懂得的人。
忽然间，他们对视上了一眼。
自被红绫告白便躲着杨明阑不见的贺之弘，在这一眼里，居然好似得到了一瞬间的抚慰。
像是两颗心灵隔空产生了一次碰撞，也或者是一种勾连，他们进行了灵魂层面上的交流。
绾绾耳畔如雷，耳膜一下一下鼓胀着，四肢均产生了麻意与非正常的热，那是血液加速流动带来的躁动。
她明晰地感知着心脏也在加速狂跳，仿佛拼了命要跑出八百码似的，但凡换个凡人身躯都会承受不了。
心动的表现在这一刻于绾绾而言具象化了，她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回忆起过去的某一瞬间，再而领悟。
脑子里蓦地乱了起来，纷杂的思绪串着记忆穿梭飞逝，她捕捉不到自己究竟回忆了什么，但又好像应该明白了。
……是这么回事，人类的情爱。
贺之弘没有继续看向红绫，他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德安堂待上太久。
人群簇拥着将军把他送出了德安堂，红绫却还在那头傻站着，她面上是回味的笑容，指腹微抬，轻轻摩挲被她划开过的腕间皮肉。
血液在慢慢平复它的激动，脉搏里传出的跳动有力地弹压着红绫的指腹，绾绾愣了愣，又愣了愣，心思往下沉。
如果要维持新药方的功效，红绫这里还会划开多少次？
为保药效，患病者都会被送来德安堂接受治疗，那么红绫是不是要一次一次地朝那些黑乎乎的汤药里滴入自己的血？
贺之卫是不会回来了，他去请的仙门中人也不会出现，绾绾忍不住悲伤。
汉宫秋并未在红绫的血液样本里发现奇特之处，只不过修士的血液里会充斥灵力。
灵力不会对压制鬼蛊有什么作用，不然汉宫秋两百年来还研究什么，早将弃心体内的鬼蛊弄“死”了。
凉西城上空的怨气还在慢慢积攒，尽管于绾绾眼中那已是黑沉沉一片无路可逃，可终究还未在军民眼中显现。
已经没有人能出去了，再无仙门来救，他们确实只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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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还能坚持两日，柴还有五六日，但是开火的次数会马上减少，所以应该能多撑个三四日。”
袁副将风寒有几日了，嗓子肿胀使他声线难听了很多，倒不算妨碍他的吐字。
窗前负手而立的男人高大英武，脊背线条冷硬，在折射而来的光线里拉出了锋利的弧度，闻言，缓慢侧过脸。
袁副将没有看将军，颇有些垂头丧气，不时咳嗽两声。
贺之弘开口第一句话是让他坐下休息，袁副将微愣，然后便听话了。
“物资一事，我的亲书里已让梁总督筹措了送来凉西，他于此战亏欠我们良多，这个要求他不会不做。”
贺之弘淡声道，说话的时候神情寡淡，显得分外冷酷。
“也是。”袁副将似乎松了口气，“毕竟我们活下来了，没有死在蛮族军手里，梁总督若非想我们马上把事情捅到陛下跟前去，他就不会想不开拒绝将军的要求。”
贺之弘下颌微点，道：“即日起，让巡防兵在城中猎捕野畜，优先活捉，抓回后统一分配。剩余粮食进行紧缩处理，城中不得出现任何抢夺行径，违者斩。”
袁副将得了新的命令，立即应下起身走了。
没过多久，贺之弘也走出了屋子，径直走出司署大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缰离开了司署。
他飞驰在鲜有人迹的街道，风里的马蹄声连成一串，在贺府跟前下马后，看也未看就把马留给了府外驻守的士兵，快步迈入府中。
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已经少了很多有人生活的痕迹，小厮从每日扫雪变成了隔几日来扫雪，但也不复往日尽心，庭院一眼望去全是白茫。
贺之弘望见的却是那抹红，独它一个扎在白色的庭院之中，鲜艳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