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恐慌（28）
之前，贺之弘收到了甘州梁总督的秘密回信。
打开后是梁总督的笔迹，信上说明粮食等物资还有数日即至，让贺之弘继续坚守，准备迎接物资，并且已经向上汇报了凉西城疫病一事，陛下将派遣御医前往，也会酌情上报仙门求医。
贺之弘的确是这么做的，梁总督的态度也不出他所料。
所以城中开始挖地里一切可食用的动植物，流浪动物觅食的身影在短时间内快速消减，甚至有人闯入富庶的宅院中，抢走他们的景观花与同样挨饿的宠物。
不为人知之时，那些非病而亡的尸体早已悄然列入了人们的口粮，因着疫病的缘故，死者都要统一处理，家属也不曾察觉。
人是相当适应环境的生物，还有粮食吃，那么纵然饥一顿吃一顿也能忍受了，即将有一批物资抵达的消息，是他们在寒冷夜间仍然固守底线的最后一道支柱。
只是人心如流水，很难用一双手便改动它的去势，城中士兵不再巡防后，只有分发粮食的时候才会肃然而立。
他们也想保存体力活得更久一些，而城墙之上的精锐小队也在慢慢变得疲惫。
士兵们无法永远提着精神，尤其在饥寒交加的状态中。
一些违背多年夙愿、信念的情绪与心思滋长了出来，使人身心俱疲的同时，队伍里的发病几率也在爬升。
就在这些士兵自己都以为再难坚守下去，他们也将如巡防兵一样变成一团散沙之时，贺之弘回府中找到了芙香。
贺府如今已与普通百姓家中并无二致了，芙香将所有能省下的物资都省下，也让居住城中的丫鬟小厮各自回家，每两日按府中人头数去领取那点配额粮食。
芙香将贺小乖抱在椅中坐好，随后望向贺之弘，她面庞略显憔悴，脸颊明显消瘦了下去，似是睡不好，眼下挂着淡淡青黑。
“大哥，怎么突然回来府中，莫非有变故发生？”芙香凭借脑中联想，在贺之弘说话以前已经吓得面色发白。
贺之弘安慰她道：“若说有什么要事，倒是有一件好事。”
他便将梁总督的承诺和芙香说了，芙香登时大喜，侵袭于身的沉气一扫而空似的。
旋即又听贺之弘道：“但我今日来，是想拜托弟妹做一件事。”
芙香闻言一怔，抱着一只水壶往肚中咕咚咕咚灌水的贺小乖，听后也睁大眼睛抻直了脖子。
“不知是何事？”芙香眉间染上忧色，“我、我才疏学浅，没见过什么世面，唯恐拖了大哥后腿。”
贺之弘轻摇头道：“阿卫离去数日，许是路上磕绊，还不曾有音信送来。我们留在凉西，需得尽心为他争取时间，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
说到贺之卫，芙香的神色有一瞬落寞，少顷便被一抹坚定掩盖：“大哥说的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必不会推辞，阿卫很快就会带着仙门的高人归来，我们不能给他掉链子。”
贺之弘总算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已见褶痕的眉间似是舒缓开来：“弟妹，当下城中群龙无首，你应该已经体会到了……任我再多能耐，在外有多少风光，我却终究不是凉西城真正的长官。凉西城的根基不在于我，阿卫多年下来培植的势力……也并不忠诚于我。”
芙香微微掐住了手心道：“难道有人忤逆大哥您？”
贺之弘没说有没有，而是道：“人心若失，覆水难收。阿卫离开已经久了，他归来的消息仍迟迟未到——”
吃痛的声音骤然打断了贺之弘的话语，芙香因用力过大折断了自己的指甲。
“娘！”贺小乖惊呼着放了水壶扑过去，心疼地握着娘亲的手指给她呼呼。
芙香眸光一软，先前的惊慌失措通通消失了，望着自己的儿子，彻底坚定下来。
“大哥，您需要我怎么做？”芙香抬首凝睇贺之弘。
贺之弘望芙香面颊一眼，倏而起身，走至她跟前约莫一步的位置停下，从腰间取出一物递来。
芙香顺势低头端详那物，耳畔是贺之弘静而沉重的嗓音。
“我要你，做凉西城的代指挥使。”
芙香如同听见了一道霹雳，打好的腹稿与决心瞬时瓦解下去。
她惊恐地仰起脑袋，在贺之弘眼里，倒突然像是变得同受到惊吓的稚童一般。
贺之弘却没有收回前言，手中的指挥使令牌继续朝前递了递：“这是阿卫临走之前留下来的。”
“不，这是夫君留给大哥您的。”芙香蜷起受伤的指尖，上身向后靠了靠，“您才是他心目中的代指挥使人选，不该转交于我。”
“我不行。”贺之弘摇头，言语之中并不容芙香抗拒，“弟妹，只有你才可以，你是这座城里唯一有资格在众人眼前拿出这块令牌的人。但凡换一个人，都是逾矩，若我拿出这块令牌，便是夺权之嫌。”
贺之弘话音落后，芙香久久没有言语。
她似乎在做某种激烈的挣扎，尽管她保持了指挥使夫人的端庄娴雅，但她眼睛藏不住。
贺之弘不甚着急，不将手臂收回也不觉着累，他静静等着芙香做好自我纠结，一旁懵懵懂懂的贺小乖也静默不敢言。
俄顷，贺之弘低声道：“弟妹，这亦是你之责任。”
芙香却是干哑地启声：“我自小出生青楼，岂能担此大任。”
贺之弘神色微变，斜眼扫向贺小乖。
这下他终于收回了手臂，一把将贺小乖捞入怀中抱了起来。
贺小乖还没搞懂大伯和娘亲怎么了，就被贺之弘在空中掂了掂，旋即笑得嘎嘎叫。
这些日子他都不能出去玩儿，留在家中很是无趣，还得饿着肚子，但是今个可算见到大伯了，大伯还抱了他！
贺之弘掂了小胖墩两下，发现小崽子也还是饿瘦了不少，想来成天就拿凉水充饥了，他还在长身体，怎能受得住。
“大伯那里还有一点口粮，带小乖去吃，好不好？”
“有东西吃？好啊好啊，大伯我想吃！”
贺之弘笑了笑，转身之际，再次将那块指挥使令拿出，搁在了芙香座椅旁的方几之上。
“阿卫曾写信与我说过你，他说自己遇见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初见那姑娘时，她很是奇怪，一身鲜艳的绫罗绸缎，却蹲在说书的刘瞎子身边，将刘瞎子讲的凉西计败蛮族一戏听得津津有味。”
“更有趣的是，虽那姑娘穿得着实鲜艳了些，他也以为那是某家未出阁的姑娘，故而不曾见过。谁知很快就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朝那姑娘追喊了过来，他听了几耳朵，才知那姑娘竟是从玉楼里逃出来的。”
“阿卫笑说，他还没见过哪个姑娘逃跑半路被一段说书绊住的，听的还是许多姑娘生不出兴致的故事。他觉得好奇，想要了解那姑娘，所以去救了她。”
贺之弘微微侧身，捏了捏探头探脑的贺小乖的脸颊肉，作势要走。
“弟妹，你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么，你嫁给阿卫以后，又变成了什么样？”
厅中只剩下芙香萎顿般的身形，她神容落寞地坐在椅中，盯着那块指挥使令，喉中浸满干涩之意。
……
翌日，很多人都听说了指挥使夫人携幼子亲临司署的大消息。
据说那位深居简出的夫人长得貌美又年轻，但是出生不好，不太光鲜，故而鲜少现于人前。
若非这位夫人带着幼子去到司署，很多人都快忘了指挥使还在城中留下了一对亲眷。
咋舌的是，听说那日不少兵官掩面而泣，纷纷向指挥使夫人表示了对指挥使与凉西的忠心。
于是自指挥使夫人去过司署以后，城中一些无所事事的士兵们好似又遵守秩序起来，城墙之上那些不被外人所察的心绪浮动，也在领队与副领队从司署归来以后受到了压制。
各处部门运作都有一定的回春迹象，那些兵官似乎提起了原有的精神气，日子再苦再难也还能支撑下去。
而其实每一日，有心之人都能观察到贺府的马车在大街上缓慢经行，马车里载的正是那位指挥使夫人，马车的目的地依然是司署。
袁副将由此心生感慨，沧桑的脸孔露出淡笑，对贺之弘道：“将军，您这主意高明，没想到指挥使夫人去监工居然就有如此好的效果。属下盘算着剩余的‘储备粮’，只要勒紧肚皮，咱们能守到梁总督的物资抵达。”
贺之弘却轻轻摇首：“非我为她出了主意，是她自己的功劳，她安抚了那些兵官的忠诚。”
“这……将军，此话怎讲？”袁副将好奇问。
“阿卫的书房你随我去过的，可还记得那满屋的史书与历史杂谈。”贺之弘道，“那些并不是阿卫为自己购置的，他充其量看看兵法，平日让他读书他就会头晕。”
袁副将微怔之下立时明白了许多，于是心下愈发喟叹。
“……贺夫人是个有思想的人，只是长久以来都被蒙尘了。”
说及此，袁副将揉了揉冷得僵硬的脸，心中被乐观的情绪渐渐溢满，笑道：“将军，我们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贺之弘没有吭声，扭头望向萧瑟的窗外。
心里一时间划过每日因饥饿或寒冷而上升的死亡人数，口齿间全是干涩的苦味。
他知道，倘若不是他使用铁血手段禁止所有人出城，这些人或许不会因饥寒而死。
百姓与士兵将信任交付给他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未来一日会被他困在这座城。
……
可他能怎么办。
他没有选择。
既无法将真相告知众人，也不能放任城中“疫病”扩散出去感染整个甘州。
其实，一旦甘州多地“发病”，因“病”而生的死亡人数短时间内激增，那么无论甘州总督如何卖民求荣、视百姓生死而不顾，无论富都里翻云覆雨的手段有多残酷，仙门察觉此“病”的异样前来援助都将是大势。
只要他能狠下心，牺牲一些无辜者即可。
……然而贺之弘无数次于内心叩问自己，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之时，他都做不了回答。
救一城之人，还是去救一州之人，他绝情地为凉西城军民选择了后者。
贺之弘想，他是要遭受万民唾骂的，死后是要去地狱的。
他的名字或许会被世人歌颂，写进魏朝对凉西这段历史的记载之中，但他不会被凉西中幸存的军民恩谢。
……他也不需要恩谢，他本就不是为了此般虚名。
可是心腔之中，还是会痛。
走到今日，他已无棋可落。
若非如此，又怎忍心推芙香上去，让她去承那偌大重担，让她和自己一起接受万民唾骂。
人，一定会迎接属于自己的业报，而他只需接受。
他不会回头。
但他会给凉西如今的一万多军民一次选择生路的机会。
是离开，去伤害其他无辜之人，还是留下，降低“疫病”的扩散几率……都依他们自己。
留下之人，大善之士，他将与他们共存亡。
离开之人，亦无需谴责太多，他们已围困城中数十日了，生路在哪里？
是这个世道先放弃了他们。
打开后是梁总督的笔迹，信上说明粮食等物资还有数日即至，让贺之弘继续坚守，准备迎接物资，并且已经向上汇报了凉西城疫病一事，陛下将派遣御医前往，也会酌情上报仙门求医。
贺之弘的确是这么做的，梁总督的态度也不出他所料。
所以城中开始挖地里一切可食用的动植物，流浪动物觅食的身影在短时间内快速消减，甚至有人闯入富庶的宅院中，抢走他们的景观花与同样挨饿的宠物。
不为人知之时，那些非病而亡的尸体早已悄然列入了人们的口粮，因着疫病的缘故，死者都要统一处理，家属也不曾察觉。
人是相当适应环境的生物，还有粮食吃，那么纵然饥一顿吃一顿也能忍受了，即将有一批物资抵达的消息，是他们在寒冷夜间仍然固守底线的最后一道支柱。
只是人心如流水，很难用一双手便改动它的去势，城中士兵不再巡防后，只有分发粮食的时候才会肃然而立。
他们也想保存体力活得更久一些，而城墙之上的精锐小队也在慢慢变得疲惫。
士兵们无法永远提着精神，尤其在饥寒交加的状态中。
一些违背多年夙愿、信念的情绪与心思滋长了出来，使人身心俱疲的同时，队伍里的发病几率也在爬升。
就在这些士兵自己都以为再难坚守下去，他们也将如巡防兵一样变成一团散沙之时，贺之弘回府中找到了芙香。
贺府如今已与普通百姓家中并无二致了，芙香将所有能省下的物资都省下，也让居住城中的丫鬟小厮各自回家，每两日按府中人头数去领取那点配额粮食。
芙香将贺小乖抱在椅中坐好，随后望向贺之弘，她面庞略显憔悴，脸颊明显消瘦了下去，似是睡不好，眼下挂着淡淡青黑。
“大哥，怎么突然回来府中，莫非有变故发生？”芙香凭借脑中联想，在贺之弘说话以前已经吓得面色发白。
贺之弘安慰她道：“若说有什么要事，倒是有一件好事。”
他便将梁总督的承诺和芙香说了，芙香登时大喜，侵袭于身的沉气一扫而空似的。
旋即又听贺之弘道：“但我今日来，是想拜托弟妹做一件事。”
芙香闻言一怔，抱着一只水壶往肚中咕咚咕咚灌水的贺小乖，听后也睁大眼睛抻直了脖子。
“不知是何事？”芙香眉间染上忧色，“我、我才疏学浅，没见过什么世面，唯恐拖了大哥后腿。”
贺之弘轻摇头道：“阿卫离去数日，许是路上磕绊，还不曾有音信送来。我们留在凉西，需得尽心为他争取时间，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
说到贺之卫，芙香的神色有一瞬落寞，少顷便被一抹坚定掩盖：“大哥说的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必不会推辞，阿卫很快就会带着仙门的高人归来，我们不能给他掉链子。”
贺之弘总算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已见褶痕的眉间似是舒缓开来：“弟妹，当下城中群龙无首，你应该已经体会到了……任我再多能耐，在外有多少风光，我却终究不是凉西城真正的长官。凉西城的根基不在于我，阿卫多年下来培植的势力……也并不忠诚于我。”
芙香微微掐住了手心道：“难道有人忤逆大哥您？”
贺之弘没说有没有，而是道：“人心若失，覆水难收。阿卫离开已经久了，他归来的消息仍迟迟未到——”
吃痛的声音骤然打断了贺之弘的话语，芙香因用力过大折断了自己的指甲。
“娘！”贺小乖惊呼着放了水壶扑过去，心疼地握着娘亲的手指给她呼呼。
芙香眸光一软，先前的惊慌失措通通消失了，望着自己的儿子，彻底坚定下来。
“大哥，您需要我怎么做？”芙香抬首凝睇贺之弘。
贺之弘望芙香面颊一眼，倏而起身，走至她跟前约莫一步的位置停下，从腰间取出一物递来。
芙香顺势低头端详那物，耳畔是贺之弘静而沉重的嗓音。
“我要你，做凉西城的代指挥使。”
芙香如同听见了一道霹雳，打好的腹稿与决心瞬时瓦解下去。
她惊恐地仰起脑袋，在贺之弘眼里，倒突然像是变得同受到惊吓的稚童一般。
贺之弘却没有收回前言，手中的指挥使令牌继续朝前递了递：“这是阿卫临走之前留下来的。”
“不，这是夫君留给大哥您的。”芙香蜷起受伤的指尖，上身向后靠了靠，“您才是他心目中的代指挥使人选，不该转交于我。”
“我不行。”贺之弘摇头，言语之中并不容芙香抗拒，“弟妹，只有你才可以，你是这座城里唯一有资格在众人眼前拿出这块令牌的人。但凡换一个人，都是逾矩，若我拿出这块令牌，便是夺权之嫌。”
贺之弘话音落后，芙香久久没有言语。
她似乎在做某种激烈的挣扎，尽管她保持了指挥使夫人的端庄娴雅，但她眼睛藏不住。
贺之弘不甚着急，不将手臂收回也不觉着累，他静静等着芙香做好自我纠结，一旁懵懵懂懂的贺小乖也静默不敢言。
俄顷，贺之弘低声道：“弟妹，这亦是你之责任。”
芙香却是干哑地启声：“我自小出生青楼，岂能担此大任。”
贺之弘神色微变，斜眼扫向贺小乖。
这下他终于收回了手臂，一把将贺小乖捞入怀中抱了起来。
贺小乖还没搞懂大伯和娘亲怎么了，就被贺之弘在空中掂了掂，旋即笑得嘎嘎叫。
这些日子他都不能出去玩儿，留在家中很是无趣，还得饿着肚子，但是今个可算见到大伯了，大伯还抱了他！
贺之弘掂了小胖墩两下，发现小崽子也还是饿瘦了不少，想来成天就拿凉水充饥了，他还在长身体，怎能受得住。
“大伯那里还有一点口粮，带小乖去吃，好不好？”
“有东西吃？好啊好啊，大伯我想吃！”
贺之弘笑了笑，转身之际，再次将那块指挥使令拿出，搁在了芙香座椅旁的方几之上。
“阿卫曾写信与我说过你，他说自己遇见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初见那姑娘时，她很是奇怪，一身鲜艳的绫罗绸缎，却蹲在说书的刘瞎子身边，将刘瞎子讲的凉西计败蛮族一戏听得津津有味。”
“更有趣的是，虽那姑娘穿得着实鲜艳了些，他也以为那是某家未出阁的姑娘，故而不曾见过。谁知很快就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朝那姑娘追喊了过来，他听了几耳朵，才知那姑娘竟是从玉楼里逃出来的。”
“阿卫笑说，他还没见过哪个姑娘逃跑半路被一段说书绊住的，听的还是许多姑娘生不出兴致的故事。他觉得好奇，想要了解那姑娘，所以去救了她。”
贺之弘微微侧身，捏了捏探头探脑的贺小乖的脸颊肉，作势要走。
“弟妹，你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么，你嫁给阿卫以后，又变成了什么样？”
厅中只剩下芙香萎顿般的身形，她神容落寞地坐在椅中，盯着那块指挥使令，喉中浸满干涩之意。
……
翌日，很多人都听说了指挥使夫人携幼子亲临司署的大消息。
据说那位深居简出的夫人长得貌美又年轻，但是出生不好，不太光鲜，故而鲜少现于人前。
若非这位夫人带着幼子去到司署，很多人都快忘了指挥使还在城中留下了一对亲眷。
咋舌的是，听说那日不少兵官掩面而泣，纷纷向指挥使夫人表示了对指挥使与凉西的忠心。
于是自指挥使夫人去过司署以后，城中一些无所事事的士兵们好似又遵守秩序起来，城墙之上那些不被外人所察的心绪浮动，也在领队与副领队从司署归来以后受到了压制。
各处部门运作都有一定的回春迹象，那些兵官似乎提起了原有的精神气，日子再苦再难也还能支撑下去。
而其实每一日，有心之人都能观察到贺府的马车在大街上缓慢经行，马车里载的正是那位指挥使夫人，马车的目的地依然是司署。
袁副将由此心生感慨，沧桑的脸孔露出淡笑，对贺之弘道：“将军，您这主意高明，没想到指挥使夫人去监工居然就有如此好的效果。属下盘算着剩余的‘储备粮’，只要勒紧肚皮，咱们能守到梁总督的物资抵达。”
贺之弘却轻轻摇首：“非我为她出了主意，是她自己的功劳，她安抚了那些兵官的忠诚。”
“这……将军，此话怎讲？”袁副将好奇问。
“阿卫的书房你随我去过的，可还记得那满屋的史书与历史杂谈。”贺之弘道，“那些并不是阿卫为自己购置的，他充其量看看兵法，平日让他读书他就会头晕。”
袁副将微怔之下立时明白了许多，于是心下愈发喟叹。
“……贺夫人是个有思想的人，只是长久以来都被蒙尘了。”
说及此，袁副将揉了揉冷得僵硬的脸，心中被乐观的情绪渐渐溢满，笑道：“将军，我们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贺之弘没有吭声，扭头望向萧瑟的窗外。
心里一时间划过每日因饥饿或寒冷而上升的死亡人数，口齿间全是干涩的苦味。
他知道，倘若不是他使用铁血手段禁止所有人出城，这些人或许不会因饥寒而死。
百姓与士兵将信任交付给他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未来一日会被他困在这座城。
……
可他能怎么办。
他没有选择。
既无法将真相告知众人，也不能放任城中“疫病”扩散出去感染整个甘州。
其实，一旦甘州多地“发病”，因“病”而生的死亡人数短时间内激增，那么无论甘州总督如何卖民求荣、视百姓生死而不顾，无论富都里翻云覆雨的手段有多残酷，仙门察觉此“病”的异样前来援助都将是大势。
只要他能狠下心，牺牲一些无辜者即可。
……然而贺之弘无数次于内心叩问自己，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之时，他都做不了回答。
救一城之人，还是去救一州之人，他绝情地为凉西城军民选择了后者。
贺之弘想，他是要遭受万民唾骂的，死后是要去地狱的。
他的名字或许会被世人歌颂，写进魏朝对凉西这段历史的记载之中，但他不会被凉西中幸存的军民恩谢。
……他也不需要恩谢，他本就不是为了此般虚名。
可是心腔之中，还是会痛。
走到今日，他已无棋可落。
若非如此，又怎忍心推芙香上去，让她去承那偌大重担，让她和自己一起接受万民唾骂。
人，一定会迎接属于自己的业报，而他只需接受。
他不会回头。
但他会给凉西如今的一万多军民一次选择生路的机会。
是离开，去伤害其他无辜之人，还是留下，降低“疫病”的扩散几率……都依他们自己。
留下之人，大善之士，他将与他们共存亡。
离开之人，亦无需谴责太多，他们已围困城中数十日了，生路在哪里？
是这个世道先放弃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