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不料如此变故,她的本命花怎会变成了一个小花苞?!

    然而她来不及想,宁玄之的剑就刺了过来。

    魂花顷刻落地,千钧一发之际,仲卿飞冲向前。

    剑尖蓦地收住,仲卿眼前冷光一闪,额发已飘然落地。

    可他面上却不见惧色。

    “仲卿!”李氏骇得面色发白。

    她一把抱住仲卿,对方缓缓转头,对她笑了笑,似在说“无碍”。

    再回头时,却一口血喷涌而出。

    院内白石铺就的小径上瞬如烟火绽开,迸发出刺眼的红。

    李氏立刻抓住仲卿的手,颤抖的手指落在男人清瘦的腕上,久久不曾移开。

    她的心随着他的脉象而跳动,一样的虚浮无力。

    见此情景,柳綿移开脸,轻轻说道:“他恐怕活不过这几日了。”

    靠吸血续命,分明是穷途之末了。

    宁玄之一怔,看了柳綿一眼。

    这位的言出法随,可不曾出过差错。

    再看仲卿时,他眼中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不论是否你所愿,吸血害人之事,你无可辩驳。”

    此话落地,仲卿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握紧李氏的手,不住的说:“玉娘、玉娘......”

    “我知道。”李氏脸颊贴了上去,垂眸看着交握的手,语气温柔,“夫君,我都知道的。”

    “睡吧,”她轻声说,“睡吧,你累了。”

    “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仲卿果然在她的安抚下平稳下来,他脱力般阖上眼,似是沉入梦乡。

    柳綿背过身去,在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盏茶,“说吧。”

    “李玉娘,你瞒着你夫君,想同我们说什么?”

    她看一眼老神在在坐在章鱼怪上的宁玄之,笑眯眯招呼他过来,“剑举了那么久,不累么?”

    宁玄之却俯身,轻轻捡起了地上那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苞。

    看他将花苞收入袖中,柳綿忍不住道:“连人家的本命花也要顺?小心拿人手短呀!”

    “......”

    宁玄之头顶一凉。

    姑奶奶,哪天我若死了,那必定是被你给玩死的。

    他感觉自己被一团棉花打了个半残,荒谬、可笑还无从还手。

    凉飕飕看一眼柳綿,他冷哼一声,摊开双手,左右打眼一转,便选好了。

    随即“咔嚓”一声,亲手折断了左腕。

    呵,去他的言出法随!去他的棉花!

    柳綿顿时一个“咯噔”差点惊掉下巴,刚入口的茶“噗”的喷涌而出,尽数灌在了对面宁玄之身上。

    琼山脚下三文钱买的便宜货质量显然不好,他身上青色布衣瞬间洇了一大片,胸口的位置变得透明紧贴,隐约可见雪山之梅。

    青山映白雪,红梅雪中傲。

    “......”

    瞧给尴尬的......

    这谁能料到啊?突然发癫给自己来一下的,她是没见过。

    她胡乱扯了袖子擦嘴,掩耳盗铃的眼珠子却滴溜溜的,一会转到他手上,一会跑到他胸前。

    宁玄之:“......”

    你还能再明显点吗?

    他气笑了,硕果仅存的右手在胸前拂过,眨眼之间,衣裳干爽如初。

    “......嘁。”

    柳綿若无其事移开目光,真当她起了什么贼心?

    可那傻缺垂在一侧的手明显蔫哒哒的......她忍不住问:“断了?真断了?为什么啊?”

    “......你说的,”宁玄之一双锐目如剑,对准了柳綿,“拿人手短。”

    柳綿莫名感觉周身一冷。

    瞧这话说得,还赖上她了?

    可下一瞬,清脆的“咔嚓”声再次响起,宁玄之的右腕不知怎的,也断了。

    宁玄之:“......”

    失策了,拿花的是右手。

    他深深看了眼柳綿,好,很好。小姑娘说话还挺对称,断手断脚整整齐齐的,仅存的硕果也不让人留。

    他那一眼简直疯魔了般,看得柳綿心惊肉跳,她整个人寒毛一炸,“蹭”地窜过去,一把拎起宁玄之的手,连“啧”几声,“真的不疼吗?你到底是实诚还是缺根筋?!”

    “还给人家就是了!再不济拿东西去换,哪有自断双手的?!也不看人家要不要!”

    一旁吃瓜的李玉娘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挺好的,道君这样挺好的。”

    随即她面上一喜。

    宁玄之的剑立刻就飞了过来,悬在李氏颈间,仅半尺之隔。

    幽幽怨气从剑锋传来,可李氏却感觉,似乎往那女道君处飘得更多?

    剑指错人了?

    她一抬头,看到了正磨刀霍霍睨着自己的宁玄之。

    “......”

    她默默收回了面上的喜色。

    想跑?活阎罗的怨可能不是对着自己,但剑一定是。

    柳綿没理会这桩官司,她在乾坤袋中翻翻捡捡,终于找到了只剩一小坨的白色绷带。

    这几日别的先不说,绷带那是实打实的在减少,锐减!

    一圈一圈替宁玄之缠上,柳綿才抬起头,目光中盛满清澈的愚蠢,“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只是这愚蠢明显是专给宁玄之留的。

    “那就别问。”宁玄之人残志坚,耷拉着的手僵硬划拉两下,绷带顷刻散落在地,“手折断了需接回来,这也不懂?”

    “那谁,”他朝李氏一招手,生生招出一种风烛残年的感觉,“接手,不然杀了你。”

    “......”

    风烛残年是假的,实诚也是假的。

    李氏命悬一线,不敢不听命。

    她安置好仲卿,才走过来替宁玄之接手,而后退后三步,决然跪下。

    柳綿一振,重头戏来了。

    她立正身子,洗耳恭听。

    “二位听过杜鹃啼血吗?”李氏攥紧了手,轻声说,“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自古以来,提起杜鹃,世人皆道哀婉。”

    “可杜鹃花呢?”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洞穿岁月,站在了故事开始的地方,“生于高山,长于温暖,自幼绚烂,最终却结了苦果。”

    她是一个花妖,艳丽的杜鹃花妖,世间少有,镇上更是少有。

    初下山林,便被人间热闹的烟火迷了眼,跟着自称“妈妈”的和蔼女人,进了那座红楼。

    红楼白日萧瑟,夜间却挂满灯笼,红彤彤的烛光一照,她成了风流堆里最负盛名的娘子。

    可她却瞧不上楼里的人。

    不止楼里的人,整个镇上的人,她都瞧不上。

    他们身上时刻散着难闻的味道,任谁也近不了她的身。

    直至那一日,不知哪的杜鹃啼得恼人,她从软软的金丝被上醒来,推开窗。

    天色浓蓝暗霭,对街的铺子还未开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初春的风吹过柳枝,带来草木的清香。

    她闭上眼,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山上。

    可这宁静不过片刻,就被一声泠泠的银铃声打破。

    她睁开眼,好奇地循着楼下铃声看去。

    等了一会儿,铃声都不再响起,她十分扫兴,正准备关了窗睡个回笼觉,却在窗台阖上的那刹,见到了那张脸。

    温和、无害、清俊却又拒人千里。

    不知为何,她陡然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他身着袈裟头戴法帽。

    楼里的姐妹曾说,那种秃驴,一个个满口慈悲,就看那大肚肥得流油,心肠里还不知黑成什么样了。

    而他,过分的俊了,过分的瘦,像个假作和尚的骗子。

    或许,是瞧见他时恰好刺破天幕的第一缕霞光,是犹带剔透露珠的柳叶清香。

    亦或许......只是因为她对这里的日子,感到无聊了。

    她随手从耳上取了明月珰,朝底下掷去。

    明月珰在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落在僧袍上,惊了穿僧袍的人。

    那人拾起来,细细看过后抬头张望,毫不费力便看到了对面楼上的自己。

    他一怔,显然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看着他走过来,她笑了,想着果然同那些戴了假髻来此的秃驴没什么不同。

    可下一刻,他却停住脚步,略略踮脚,将耳环放在了院墙之上。

    全程,再未多看她一眼。

    她的笑立时僵在了脸上,无名火蹭地窜起。

    这其中,有猜错的懊恼,有自负的溃败,有生平第一次被人避之不及的不甘。

    还有......那熊熊燃起的胜负欲。

    呵。

    你避我如蛇蝎,我偏如蛇蝎缠你。

    最后是谁自作多情,还说不定呢。

    此后,有他的地方,就有她的身影。

    渐渐的,镇上风言四起,他的清名岌岌可危,来寺庙的人,从求愿变成了瞧他。

    这个风流在外,艳名远播的下任住持,到底是如何勾了那支花儿去的。

    她潜心看着,开始的十分快意中,生出了半分的心疼,直至只剩心疼。

    现在想来,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快意,而是快乐。

    李氏面上浮出浅浅笑容,“后来,我躲进他的浴桶,等他一过来便一把抱住他,吓得他......”

    仿佛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却承诺了娶我。”

    “卸下僧衣,背上货兜,走街贩巷遭了三年白眼,才攒够银子赎我。”

    柳綿目光一动。

    李氏敏锐地察觉到了,摇摇头,“他说,娶我不能用我的银子。”

    “何况,我也不想被他发现是妖。”

    听了半天故事,宁玄之的眉头是越听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惯常冷冽,在这开满杜鹃花的院子里,如寒冬冰窖冻固了一池春水,旖旎不再,只余森森寒气。

    柳綿抬头,果然看见了他眉间的不耐烦。

    这人只懂断手断脚,哪懂什么高岭佛子下神坛,花魁娘子钓冷男。

    她翻了个白眼。

    不过,确实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柳綿当即一指宁玄之,问李氏,“吸他血的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她贴心提醒道:“你跟你夫君的命,现在可都捏在这位郎君手上呢。”

    李氏便不自觉地看向了宁玄之的手。

    ......还是她帮忙接好的,心塞。

    她沉默半晌,道:“我怀孕了。”

    “......?”

    “杜鹃花妖无法受孕,一旦受孕,等到生产那日,将是母子俱亡,”李氏轻抚宽大衣襟下微微隆起肚子,“可惜等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夫君与腹中孩儿血脉相连,只要将他的血炼制后服下,便能保我平安生产。最坏,也能保下孩子。”

    “没有就罢了,可如今有了这个孩子,怎舍得看着他死?”

    “所以,为能让仲卿有源源不断的血,”柳綿语气凌厉,“你就操控他杀人取血?”

    李氏几不可查的点了头。

    “既是为救子而杀人,为何中间又停手了呢?”

    镇上死了几个人之后,歇了月余,最近又传出有人遇害,死状同之前一样。

    李氏垂眸,“我抓了野兽替代。”

    宁玄之便问:“既不想杀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

    这话似是让李氏觉得有些天真,她抬眸看宁玄之一眼,淡淡道:“旁人死活与我何干?不过是知晓仲卿心慈,不得已罢了。”

    她面容平静,近乎冷血的说:“野兽哪有人好?”

    宁玄之目光陡锐,身侧长剑轻吟,发出泠泠之声,暗合主人的凛冽杀意。

    李氏瞧在眼里,竟有些羡慕,这样的人,只怕生来就是活在蜜罐里,半点苦楚也不曾尝过。

    “不对。”柳綿在院内踱了一圈,走到李氏面前,目光灼灼,“仲卿白日不记晚间事,可他却是在白日清醒时绑的我们。”

    “难不成,”她的语气透着明显的不相信,“这也是你操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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