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争着涌进窗棂,不大的牢房内陷入白昼的海。

    卯时一到,顾景淮幽幽转醒。一日之计在于晨,醒来后片刻,思绪总是更活跃些,许多先前未注意过的细节开始拼凑起来。

    他确是故意不参与磬广台案的,徐宰相都不入的局,何必去惹一身腥呢。

    顾、徐二氏相斗已有两代历史,皇上娶了徐家女儿为妃,而所宠爱的另一妃子却硬是与他扯上了关系,皇后之位便从后宫之争转为外戚之争。

    虽然他并不认为婉妃就此与顾家产生了利益结合,但皇上大约是这么想的。

    再加上她昨夜说的梦话。

    表面上皇上这赐婚是为了打压顾氏,可若其背后更有深意,嫁进来的是个细作,安在顾府里观察他的动向,再以进宫见婉妃为由通风报信,也不会惹他怀疑,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可谓之完美。

    她中的水洛之毒莫非是皇上下的?可又为何不用些危害性命的鸩毒?抑或是,以婉妃荣宠为要挟。在她心里,自家姐姐的命运一定比他重要。

    还有那铸金虎符,皇上或许是故意未收去,看他会不会在危急存亡之际,比如此时,派上用场。

    幸好此事他瞒得极好,否则以顾延清冲动又说一不二的性子,怕是昨夜就要领兵杀到皇城门下。

    那么,她是细作么?

    窄小的床上,姜初妤侧卧着,头抵在他肩上,腿贴着他的腿,安然阖目而息,宛如画中。

    顾景淮伸出右手抚上她不堪一握的玉颈,上面的红痕已淡得瞧不见了,他缓缓将手掌贴上,就这样不动了。

    无妨,她这样柔弱,一旦与他有二心,轻易就可要了她的命。

    顾景淮收回手,避开她的身子,起身把床榻全都让给她。

    胸前的纱布没有渗血,火辣的痛消减不少,暂时没必要再换药,他套上襴袍,坐在桌前看起昨夜没写多少的自白文书。

    笔上的墨已凝固,纸上的一片黑遮去了最后几笔字,成了张废纸。

    他伸手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索性不写了。

    ***

    皇宫的中央地界,龙辇平稳地行至金銮殿。甫一停下,有内侍匆匆跑来,说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大太监一挥拂尘,狠狠地打了他的脑袋:“死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耽误了朝会,几个脑袋够你砍?”

    “皇上命我只要有动静就必须立刻赶来禀报,奴才也是遵旨而为,不然是万不敢冲撞的。”

    内侍俯在大太监耳边耳语了几句,说罢对视一眼,赶忙垂首做小,大太监诡秘地眯了眯眼,心领神会。

    消息传到周承泽耳中,他神色恍惚了一瞬,颇有些意外:“他写好自白书了?怎么不先呈上来。”

    “非也,是他本人想见您。”

    周承泽指尖敲着镶金扶手,开口道:“等下了朝会,把人秘密押来。”

    两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今日是大朝会,周承泽身着绛纱袍,腰束金玉大带,袖襟缘着的黑边更彰显帝王霸气,头戴通天冠,以玉犀簪导之,贵气逼人。

    他睥睨着已沦为阶下囚的顾景淮,见他襴袍松垮地罩在身上,鬓边碎发微乱,唯有纍丝錾金发冠暗示着此人金贵的身份。

    顾景淮凤目随着周承泽移步而动,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一别两日,不知皇上想臣了没有。”

    “自然是时刻不忘。”

    “劳皇上惦念。”他双手背在后,五花大绑着,却挺拔地站在下首,依然气度不凡,毫不畏缩,“可惜臣不是来认罪的。”

    周承泽刚要发作,忽听他严词道:

    “我是来……自戕以明清白的。皇上不想知道,若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吗?”

    ***

    许是昨夜太过劳累,姜初妤幽幽转醒时,榻边的人已不见踪影了。

    她慌了神,跳下床来握着铁栅呼问:“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

    “夫人以为这天牢是什么地方?岂容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狱卒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面儿上对她留情。姜初妤缩了缩脖子,这里当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说个话都慎得慌。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身上还有伤,也不可能是嫌挤换牢房吧?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声落下,又一声响起,似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定,细听之下,声音好像是从脚底传来的,无端叫人通体生寒。

    她踮了踮脚,吞吞口水又问:“敢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这回语中带了恭敬。

    “哦,这个呀。”狱卒语调稀松平常,显然早已习惯,“当然是下边在审着人呢,惊扰了夫人的话,给您拿块棉花塞耳?”

    姜初妤的脸瞬间煞白煞白的。

    等棉花拿来了,她也未用,随手丢在了地上,蹲在榻上抱着双腿蜷缩起来。即使那声音撕裂得如厉鬼鸣叫,她也能听出来,绝不是顾景淮。

    他总是隐忍的,不常表露情绪,不管在何种境地,都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刀尖,安定如磐石,好像永远不会抛下别人,永远不会死。

    如果他此刻在受刑,一定会一声不吭。

    所以她更加心如刀割,仿佛铜鞭血钳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随那声音而哀鸣,后背贴着阴寒潮湿的灰色墙壁,难耐地强忍痛楚。

    同时也有些庆幸,幸好她莽撞地来了,多少能照顾得上他。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都送过了,天牢内又陷入了鬼魅般的死寂,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莫非晕过去了?还是屈打成招认了罪?

    姜初妤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都没注意到槛门前站了个“黑白无常”。

    狱卒敲了敲铁栅,在她一激灵看过来后,口齿清晰地通报道:

    “夫人,定远侯殁了。”

    她呆楞地看了狱卒半晌,好像没听懂话的意思。

    狱卒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您节哀,皇上的意思是由您来操办后事。”

    “……呵,他才不会。”好一会儿,姜初妤才有了反应,她忽然展颜一笑,明眸亮亮的却不见水光,笃定地说,

    “我知道的,他永远不会死。”

    他怎么可能死呢?一定是有人在骗她。是皇上在骗她,抑或是他在骗她。

    红墙碧瓦框起来的天地中,顾景淮睡在金銮殿长阶下的一方草席上。

    姜初妤忽觉眼前一切都混沌得不可分辨,石砖上刻着的龙凤纹马上要活起来,从地里拱出,裂开一道大缝将他们吞进去,拖进地府受锤炼。

    她甩开搀扶的人独自向他走去,时不时停一下,直愣愣地盯着他白中泛着青的脸庞和发乌的唇,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站在铺展开四书五经的房内一般茫然无措。

    她大着胆子用高头履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劲腰,等了片刻,不见他竖眉瞪她,叫她自重。

    是她用劲轻了。

    姜初妤又踹了踹,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歪向了一边。

    大约是因为现在她在上他在下,他的侧脸不像往常她偷偷窥视时那样俊冷清隽,在她眼里变得皱巴巴的,一点儿生机都不见。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死了。

    姜初妤举目望了望金乌,又顺势而下,遥遥看见与红日同样光耀夺目的金銮殿檐下,皇上正长身而立,瞧不清面目。

    凭什么他还能站着?!

    她宁愿皇上的怀疑都是真的,想摇醒躺着的顾景淮指着皇上大喊“你快去把他杀了”!

    要不是还念着阿姐,她恨不得冲上去以命相博,反正现在他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

    可是她浑身僵直,腿打不了弯儿,傻愣愣的什么都做不了。

    日光悬在头顶,如暖剑刺透了她脊背,与从脚底升起的冷流交汇,打了一场恶仗。

    一股猝然而至的悲伤掐住了她的心尖,挤着血泪向上挣涌,捅破了她的眼睑,在七窍飞窜,弄得她不仅泪流满面,还耳鸣不已,喉间发苦,终于撑不住身子软着跌倒在他身上,放声哭号了出来。

    顾景淮“生前”所畏惧的事不多,女人的眼泪算一件。缘由无他,只是实在是太麻烦了。

    却偏偏摊上了最麻烦的一个。

    人真是水做的,一哭起来堪比雷公电母降雨,在他曝尸之日,十分应景地下了场暴雨。

    宫里的假死药比江湖上的更厉害,不仅可以让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状如闭气,还保留了部分意识,能隐约听见近处的声音,以及微弱的触觉感知,除此之外真与死人无异。

    听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顾景淮放心了不少,她的悲伤是这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越真越足以叫人信以为真,这也是他计划瞒着她的主因。

    更是暗自庆幸,这泪雨虽下在了他有伤的前胸,但因药的作用,几乎感受不到疼。

    然而,那骤雨似乎逐渐从胸口向上移,浇在他颈上、唇上、眼上。

    他死了,她竟会哭得这样惨。

    顾景淮有些动摇,是不是不该这样试探她。

    不等深想,他忽然心口一跳,险些诈死过来。

    那雨……不,是她同样冰冷湿润的唇落在了他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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