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瑾玉已回到天启城。

    虽说他是明德帝身边的人,但也做了白王的师父好些年了。因此在回到天启城之后并未即刻回到明德帝的身边,而是直接去了白王府,欲将王翀的态度告知白王萧崇。

    “二师父,您回来了。”

    白王府的书房之中,只见那人眼底一片灰暗,一身白衣素服,完全不像是贵胄皇子,倒像是白衣书生的年轻王爷静静地立在那里,神色淡淡的,一如天边的皎皎明月。

    白王萧崇,是明德帝的第二位皇子,继后王氏所出。因为大皇子的早夭而成为实际意义上最年长的皇子,性情温和,且从小天赋异禀且好学,一直深受明德帝的喜爱。但少年时却因为一场重病之后,双目失明,一直卧床不振。直到后来某一日,他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再度走到那烈日之下。

    自那一天起,他的眼前一直蒙着一块白布,行走于皇宫之中。然而虽然目盲,但因着生母出自琅琊王氏,舅父又是百官之首的缘故,他依旧胜过绝大多数的皇子,最终也是第一个被封王的皇子。

    一身白衣,身处庙堂而不染尘埃。

    一布障目,不清眼前人却闻天下事。

    这也是明德帝给萧崇的赐词。从那一日起,二皇子萧崇就成为了白王。

    对于明德帝来说,他即使目盲,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明德帝对他也很是宠爱——虽然,这一切跟他身后强大的母族脱不开干系。

    因着琅琊王氏的缘故,即便他因为目盲而无缘皇位。可无论如何,明德帝也不会轻易动摇他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因此即便赤王萧羽在朝堂上铆足了劲对付他,明德帝也依旧无动于衷。

    “嗯。”奔波了数日,在看到这个徒弟的时候,瑾玉也不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虽说自己是打心眼里疼爱自己这个徒弟,但瑾玉到底只是一个宦官,当年萧崇认他做师父的时候,朝堂之上便有诸多非议,因此瑾玉无论是人前人后都不敢以皇子之师自居——毕竟当初第一个教授他帝王之术的,是他的舅父王翀。

    琅琊王氏此刻虽然没有人在朝堂之上,但只要王翀回京任职,王氏很快便会恢复到昔日荣光。到了那时,即便赤王萧羽再怎么卯足了劲儿对付萧崇,但明面上也不敢与萧崇过不去。

    毕竟萧羽,只是皇后的养子,自然比不上萧崇这个亲子。

    “尚好。父皇前些日子已然下旨,召了舅父回京继续任宰相一职。”萧崇淡淡的笑着,说道,“听闻二师父去了一趟扬州,可有见到舅父?”

    瑾玉一愣,点了点头,“见到了。”

    “那你可有问过舅父的意思?”

    因着要为明德帝传旨,半个月前,瑾玉曾奉旨前往扬州。而在离开天启城之前,他曾经来过一次白王府。

    不为别的,自然是为着萧崇。

    毕竟王翀再怎么样,也是萧崇的嫡亲舅父。

    而这两年的朝堂之上,因着夺嫡之争风波不断,六部尚书也因着萧崇与萧羽之间的争斗而接连倒台。现如今的工部尚书沈充、户部尚书李若重等人皆是后来明德帝一手提拔起来,既不是萧崇的人,也不是萧羽的人。

    虽说六部尚书皆不是支持萧羽的人,但到底是一同在皇后膝下长大的,萧崇对他是再了解不过。自己这边一直在拉拢朝臣,萧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听人说,最近他离开了一趟天启城,虽然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萧崇却仍能感觉得出来,这一次离开天启,他定然也是为着拉拢某个势力。

    这几年,萧羽本就与他不太和睦,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起那日王翀始终淡淡的模样,瑾玉摇了摇头,叹道:“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表明自己的立场。”

    萧崇愣了片刻,轻笑道:“这倒是像舅父的作风。以往他还在天启城的时候,我便不止一次与他提过,希望他支持我,但是可惜……他一直都没有答应。”

    自从明德帝登基之后,纵然朝堂上风云诡谲,可王翀始终都是隔岸观火的模样,从不表明态度支持哪一方,也从未流露出半分反对哪一方的样子。

    二十年了,他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可瑾玉还是有些担心,“如今王相公虽然不曾表明立场,可若到时他支持了六皇子可如何是好?毕竟,他虽是你的嫡亲舅父,可他当年也是险些成了六皇子岳父的人。”

    “舅父不会。”萧崇说的十分笃定,“以我对舅父的了解,如果有朝一日舅父当真是对我或是对楚河出手相助,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外甥,而楚河……也只是他的女婿。毕竟,琅琊王氏到了如今的地位,早已经进无可进了。自然无需再更进一步。”

    既是后族,又居宰辅,四房的长女、次女嫁的皆是显贵人家。而族中年轻一辈的子弟中,除了王晏之外,王邵、王琰、王瑜、王璟等小辈都已经慢慢的站在了朝堂之上,身居要职,独当一面,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殿下不担心,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瑾玉道,“陛下那边,还等着我复命呢。若是迟了,只怕他会问责。”

    “你去吧。”萧崇淡淡道,“若是父皇问起,如实回答便是。”

    虽说瑾玉是他的老师,可当年他认一个宦官做师父的事情,已经惹得不少人嗤之以鼻。但那时他也并未想这么多,毕竟他虽是皇子,却是一个瞎了眼的皇子,就算背靠琅琊王氏,但也已经无缘皇位。

    但是他身为五大监之一的掌册太监,在众人的印象之中,自然是应该以皇帝为首。可是现如今他刚一回京,不想着先回宫向皇帝复命便罢了,却跑来白王府上,都察院那边定然会觉得他和白王府的人沆瀣一气,欲对皇帝图谋不轨。

    因此他们若是不主动承认,此事一旦传出去,只怕到时候别说是都察院,就是赤王那边也会借机生事。

    “明白。”

    ……

    瑾玉回到天启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按照明德帝平日里的作风,这会儿他应该回到后宫,正不知道在哪位娘娘那里歇着呢。因此瑾玉回宫之后,并未立刻去见明德帝,而是想着等明日一早再去回禀他交代给自己的差事。

    “陛下,时候不早了,歇歇吧。”

    此时的长秋宫之中,灯火通明,以御长倚华为首的一众宫人此时已在小书房的门口止步,默默地看着皇后跨入房门。

    长秋宫是北离历代皇后的居所。

    先帝驾崩之后,当时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周氏自然按照规矩搬去了寿安宫——先帝曾经立过三任皇后,除却因插手朝政导致八王之乱爆发而被废的贾皇后和后来因生琅琊王难产而死的孝康皇后之外,便是如今的周太后了。

    而彼时已为储君的景玉王殿下因着尚在孝期只在监国,但却依旧命人将这长秋宫收拾出来,打算腾给当时已生下六皇子的景玉王妃。但可惜先皇后自生下六皇子之后,身体便一直不是很好,加之孝期操持的事情繁多,一整年下来,她本就因产后虚弱的身体便已有些扛不住,因此今上刚登基不久,她便撒手人寰了。

    今上与先皇后自成婚之后便一直恩爱有加,可惜她红颜薄命,那个皇后之位才坐上去一年不到,便早早地去了。

    先皇后薨逝之后,原本留给皇后居住的长秋宫自然也被空置下来。

    那十六年里,礼部和都察院不是没有向明德帝谏言,让他另立皇后。但可惜朝臣们上的无数道奏章最后都以石沉大海告终。

    直到四年前,琅琊王谋逆案爆发,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谢平、左佥都御史王悦与右佥都御史崔安皆被害死家中。不仅如此,除了琅琊王昔日提拔上来的寒门武将之外,不少士族弟子亦在那场所谓的谋逆之案中死的死、贬的贬。

    而死的那三个御史,皆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以及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弟,因此以此三族为首的门阀士族自是不满明德帝卸磨杀驴的态度,自然也曾不止一次的大闹平清殿。为了安抚此三族,出身清河崔氏的淑嫔崔氏晋为淑妃,陈郡谢氏的敬妃谢氏为贵妃,而本已经是贵妃的王氏,自然就是皇后了。

    虽说今上对皇后没有先皇后那般温和,但终归也是敬重的。毕竟,谁让人家出身名门,膝下还育有两位皇子,连七皇子也是她带大的呢。

    明德帝这才将手中的奏章放下,抬眸看向来人,笑道:“有劳皇后费心了。”

    皇后笑笑,但那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只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算不得什么。”

    “皇后辛苦,孤是知道的。”说罢,明德帝握着皇后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侧落座,“孤知道你思家,正好前些日子瑾玉才派人送回琅琊的雪山青芽。等回头我派人送到长秋宫来。”

    虽说自从先皇后崩逝之后,他已经很少入后宫了,因此这些年来,除了淑妃的十一公主之外,后宫也有好些年不曾有过好消息了——当然明德帝自己也不在意。但琅琊王氏毕竟不一样。如今王氏子弟虽然只有一些小辈在朝为官,但地位和威望摆在那里,因此就算老一辈的人好些年不在朝堂上露面,他也不敢轻易动摇皇后的位置。

    皇后笑意盈盈的应下,“那臣妾就多谢陛下了。”

    “你向来是懂事的,这些都是应得的。”

    ……

    翌日,平清殿前,明德帝望着眼前的离开了许久终于回到天启城来的瑾玉,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兰月侯与他提及的一件事。

    听说,他离京之前,曾经去过一趟白王府。

    ——他毕竟是白王的老师,若换做是平日,常去自然没什么。但那时他已将召王翀回京继续为相的旨意交给他去办,那时前去白王府,未免让萧崇有拉帮结派之嫌。

    虽说这二十年里,朝臣从未在嘴上说过什么,但许多人几乎都心知肚明,当今圣上最忌讳的就是皇子拉帮结派,曾经但凡有朋党之嫌的,几乎都被他给贬出了朝堂。尤其是琅琊王谋逆之案后,除却主动上书辞官的王翀、崔祐等人,那些曾经一直支持琅琊王的朝臣要么被杀,要么被贬。

    因此现在的朝堂上,明面上倒是看不到几乎看不到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朝臣了。

    但他终究是没有立刻问起,只是沉声道:“先前让办的事,可办妥了?”

    瑾玉躬身行礼:“回陛下,都办妥了。王相公说,等再过些时日,便可回京述职。王含、王戎两位将军和崔延、崔祐两位侯爷如今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明德帝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虽说他们外放为官对于孤来说是一件好事,但自从他们离开后,孤的这几个儿子反倒是没了顾忌。现如今,那些寒门出身的朝臣要么是白王那边的,要么就是赤王那边的,真心忠于朝廷的反倒是没几个。如今他们都回来了,朝堂反倒是能安稳下来。”

    琅琊王氏和清河崔氏两家在士族之中威望最重,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明德帝才会默许萧楚河与王昭的婚事。有他们在,那些朝臣就算投靠白王或者赤王,但顾忌他们,这些人总是不敢如何的。

    “对了。”明德帝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多嘴问了一句。只见他面上淡淡的,不疾不徐的问道,“听说你在离京之前,去了一趟白王府?崇儿同你说什么了?”

    瑾玉心下一沉。

    原本他想着,若是明德帝问起,他自然是能瞒则满。但昨日萧崇也说了,若是他不说,反倒是会引起明德帝猜忌,因此让他实话实说。

    思及此,瑾玉心中一叹,还是说道:“这王相公毕竟是殿下的舅父,素日里对他亦是寄予厚望。只是自那件事后,殿下已有四年未曾见过王相公,便让臧冥请了奴才过去,让奴才向王相公问安。顺便……请教了他几件政事。”

    瑾玉说的也是实话。

    虽说白王目盲,但毕竟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因此即便他目盲,但明德帝也依旧将一些政事交给白王处理。而最近,他的确是遇到了几件无法处理,但又不好向明德帝请旨的事情,这才让他向王翀带话。

    “既如此,那便最好了。”明德帝幽幽的说道,“崇儿也大了,等王爱卿回京之后,让崇儿跟着他理事吧。”

    瑾玉含笑应是。

    明德帝看着他,笑了笑,知道他定然有话和萧崇说,便也不再留他,只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孤这里有瑾宣侍奉着,你先跪安吧。”

    瑾玉依言退下。

    他立在平清殿前的大门口,望着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忽然有些庆幸——他跟了明德帝许多年了,当然知道明德帝定是猜到白王请他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怪罪,这让瑾玉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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