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玉低垂着脑袋。

    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中,透过戒指孔环的光点,就像是一个被挖出来的空洞,浮现在他的眼前,看上去就像是上帝掉落的一枚硬币。

    它并不算是规规矩矩的圆形,外环的轮廓是模糊的,仿佛很快就会被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吞噬,消融。

    “吧嗒”一声。

    上帝抛下了一枚硬币。

    有人将其捡起。

    正反两面,一明一暗。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里,硬币翻来又转去。

    最后的最后,明亮面拥抱着表层大地,长眠于最初的起点之上。阴暗面之外,在不断生长着由人心浇灌的更大的阴影。

    张石玉用手遮住眼睛,光点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四周彻彻底底陷入了黑暗。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和身体,张石玉感觉自己即将沉没在这片无尽的回忆之海里,无法自拔。

    只有在用手遮住那道光斑的时候,他才能用眼睛感觉到双手的存在。

    张石玉想,他很快就要拥有一切了。

    却又好像一无所有了。

    ——“白医生,戒指已经给你了。”

    ——“所以,要怎么样才能够让我短暂恢复?”

    白无咎唇角微弯,声音温润如玉,目光中却凝着冷色。

    ——“既然只是碎掉了,那把它重新包起来不就好了么?”

    张石玉听到这番话,眉心一动,神情中似有几分不可置信,抬头看向白无咎。

    ——“包起来?可是这要怎么包......”

    白无咎眸光微动,轻轻一抬眉,便接住了张石玉的质疑与茫然。

    陈年古旧的中草药气息从他的身上掠过,惊起一波不大不小的涟漪。

    半晌,他抿唇轻笑。

    ——“我从来不会答应没把握的事。”

    下一秒,无形的丝线在白无咎的指尖出现。

    其中的数根银线,在层层叠叠中不断缠绕,又如飞鸟一样掠向张石玉所站之处。

    在不断逼近张石玉心脏的那一刻,银线的流速骤然降低,像凝固一般停留在了张石玉的周围。

    密密麻麻的丝线正在试图对抗着心脏碎片的阻力,在来回与反复之间,将其不断缠绕。

    力量与力量的碰撞产生了巨大的声波,一部分游丝被切断,向屋子里的四面八方无差别散射。

    战况愈演愈烈,银白色的碎线就像是老电视机的雪花屏马赛克,又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白无咎在一片混乱之中,不慌不忙。

    他右手握拳,成千上万的碎线悬浮在半空之中,随后一个个有序地穿过左手的戒指孔环,重新又连成了一条线。

    张石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了起来,似乎在被拉扯,又似乎与细线产生了共鸣。

    层层叠加的银线缠绕在心脏碎片的周围,一切的混乱与喧嚣都在片刻间静止了。

    银白色的细线也不再悬浮在半空中,碎片的阻力也不再向丝线之外蔓延。

    莫名的力量缠绕在张石玉的心上,似乎在包裹着什么。

    他抬眼望去,白无咎指尖的那枚木戒反倒褪下了些陈旧,显得愈发皎洁透亮。

    张石玉缓缓起身,他能感觉到一股凝固的力量在胸膛里涌动。

    心跳的节拍也渐渐开始恢复正常,不再像原来那般是七个碎片在各自跳动。

    ——“好了。”

    白无咎眸色微敛,嘴角噙笑。

    张石玉垂眼,回想起刚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似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愣了好半晌。他微微启唇,声线沙哑。

    ——“张某感谢白先生今日的治病之恩。”

    ——“若是今后有需要张某帮忙的地方,就尽管......”

    张石玉感谢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白无咎给打断了。

    ——“不必。”

    ——“我已经收过报酬了。”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绵绵的清韵之意。

    张石玉深呼吸,点点头,也便不再客套,起身朝门外走去。

    。。。。。。。。。。

    ——“阿白。”

    张石玉的背影刚从石子路的尽头消失,黑未央便急不可耐的从屏风后面蹦了出来,上前一步,抓牢了白无咎的左右胳膊,摇来又晃去。

    白无咎被晃得眼冒金星,但面上的表情依旧未变。

    ——“还想不想答疑解惑了?把我晃晕了谁来告诉你?”

    ——“真是个呆子。”

    黑未央神色一凝,眼底划过一丝怀疑。

    白无咎嘴角一勾。

    ——“阿黑你凑近点,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黑未央心里已然警钟长鸣,却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

    于是他松开了手,身子凑上前去,将耳朵递到了白无咎的嘴巴边上。

    白无咎舔了舔唇,正欲张口。

    见状,黑未央屏息凝神。

    却只见白无咎猛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脑瓜崩,像是在报刚刚的扭胳膊之仇。

    然后在计谋得逞的得意洋洋里,彻底笑弯了腰。

    黑未央的脸色顿时青白交错。

    可恶。

    又中了阿白的诡计。

    黑未央牢牢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双晶莹透亮的桃花眸,可以说是很符合白无咎的形象了,狡猾又聪慧。

    像是一只满脑袋纵横大计的老狐狸。

    白无咎抿了抿唇,轻笑,而后又垂下眸,伸出手来。

    手心中蓦然变出了刚刚的那枚木头戒指。

    黑未央刚刚躲在屏风后面,只是听见了几分动静。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目睹了白无咎此番收取的报酬的‘真容’。

    他脸上的五官拧成一团,忽然就好奇了起来。

    这么个小破玩意儿,怎么就成了阿白大费周章也要收的诊金呢?

    而且,这木头戒指还是人家两个人以前的定情信物。

    互相刻着名字的那种。

    就算要回收利用,也不是这么个利用法啊。

    白无咎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看穿了黑未央心中的疑惑,眼眸中流露出几分了然。他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把它戴上吧。”

    白无咎捏着那枚木头戒指,一步步朝黑未央靠近。

    黑未央的身体抖了三抖。

    原来大冤种竟是我自己???!!!

    ——“你别乱动。”

    白无咎鼻尖的气息蹭在了黑未央的耳根边角,黑未央感觉脖颈处有点痒,却还是乖乖听话,硬着头皮一动不动。

    白无咎难得的收敛了身上的攻击性,带着几分罕见的温顺,一脸认真的摆弄着手中的戒指,以及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的黑未央。

    黑未央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蓦然就被冰凉的指腹握住。

    他心里一惊。

    不会吧?

    这回是来真的啊???!

    这可是情侣对戒哎!玩这么大的么?????

    白无咎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轻轻地搭在了上面。他的动作很轻,“嗖”的一下,银光一闪,木头戒指便从白无咎的指尖消失了。

    黑未央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忽闪忽闪。

    他能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注入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这具常年僵硬如枯木的身体里,居然升起了温澜潮生的感觉。

    白无咎眸色一亮,望着黑未央故作镇定的眉眼,浅笑了几声,指尖来回在刚刚的手腕处滑动。

    黑未央能够感觉到,手腕处与指尖触碰传来的几分微凉,和这具身体此刻的炙热滚烫,在无形之中相互抵抗,压制。

    最终,冰与火通通消融在了血液之中。

    ——“所以,阿白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白无咎眯起眼,轻啧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么。”

    ——“皮肤划破了的时候,就会在表面贴个创可贴。既然心脏碎掉了,在身体里打个绷带把它们都包起来不就行了?”

    黑未央微微张开了嘴,没敢出声。

    阿白治病,难道都这么......

    草率的吗?

    白无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都怪刚刚的包扎过程实在是太复杂,耗费了他好些精气神。

    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强撑着撩起眼皮,嘴角微掀,幽幽问道。

    ——“你今天的病人报告写的怎么样了?”

    ——“拿过来让我看看。”

    黑未央:……

    五分钟后。

    黑未央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暴跳如雷的白无咎。

    他此时正垂着眼皮,妄图把自己藏进沉默的阴影里。

    ——“这难道就是我教你的东西?”

    ——“你师父我这么思虑恂达的人,怎么会收了你这样的榆木脑袋当徒弟啊?”

    白无咎手上挥舞着的那张白纸,正是黑未央今日所填写的病人报告。

    今日病人报告,内容如下:

    ————

    姓名:张石玉

    性别:男

    病名:多情种

    具体表现:心脏碎成了七片。

    药方:略。

    ————

    等白无咎的火气发的差不多了,黑未央眨着眼,又递给了他一张纸。

    ——“呀,刚刚那张是草稿,我拿错了。”

    ——“阿白,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的,对吧?”

    白无咎从他的手中抽过纸条,抬眼瞥了瞥上面的字。

    ————

    药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鹊桥难度有情人,直教世间难修同船渡。“情”字是因,也是果。

    若病人主动斩断多段同步关系,回到正常的恋爱状态,即可自愈。

    ————

    白无咎的目光投向了黑未央眼眸中促狭的笑意,望了望眼前笑的一脸纯良的少年,眉眼在不自觉中变得温柔,脸上写满了无奈。

    ——“你啊你。”

    ——“还是这么的调皮。”

    听罢,黑未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转身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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