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春蒐向来声势浩大,本朝以武立国,先帝和今上都曾在马背上拼杀,对春蒐自然格外重视,按照旧例,会在平溪围场住上半月方转。

    寻常骑马从洛阳城到平溪围场只需两日,但车队逶迤,同行者众,没个七八日是到不了的。

    盛平王府的马车就跟在帝王车架之后,马车里金漆玉饰,染着袅袅淡香,主人却不在其中。

    节华一眼又一眼地瞥着身旁人,欲言又止的戏码演了八百遍,奈何今日是媚眼拋给瞎子看,人家始终不理会。

    眼看着这一会儿功夫,他都被迫喝了三壶茶了,节华越发好奇。

    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也不知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

    节华暗自数了数近来可能影响到于归的事。

    听说沈二小姐和靖安侯府婚事告吹,二小姐为情所伤近来闭门不出,她是担心妹妹?

    还有前几日被她收拾的郭余浪,已被他夫人一纸休书扔出了门,近来无处可去,只能睡在官署之中,虽不知郭余浪哪里得罪了她,但看样子这结局应当令她称心如意才是。

    难不成是晏秋池欺负她了?

    不应该啊,整个盛平王府现在都得看她的眼色行事了。

    节华又悄悄去瞥于归的脸色。

    沉默时的于归总算有了几分传闻中的尚书府大小姐的模样,低垂着脸,娴静文雅,乌发斜挽成髻松松垂在耳畔,遮去少女稚气。明明不在笑,唇角却下意识微微向上提,侧脸竟仿佛有几分温柔慈悲之意。

    也难怪洛阳城的世家们对沈大小姐为后之事挑不出半点毛病来,这姑娘,光论外表,的确很适合。

    不过比起完美无缺的世家小姐模样,他还是更习惯她活泼爱笑的样子。

    于归手上动作不停,也没留意这已经是她泡的第三壶茶了。

    晏秋池今日并未与他们同车,而是在外骑马。

    昨日出发前,她在院中收拾行李时,听见走到门口的节华小声同晏秋池说什么回来后再议。

    好奇心驱使,她悄悄立在院墙下听了听。

    于归并未听得太清,但那零零碎碎的几个词已足够她反应过来——死在城外悬崖下的“沈于归”,她的尸体。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体到底在何处,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她下意识回避这件事。

    毕竟,要她亲眼去看自己血肉模糊发僵发臭的样子,实在太和自己过不去。

    她向来是个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正好他们不提,她也不问。

    现在这具身体她用得也挺顺手,并没什么大问题。

    说到心口,她曾查看过,心口处并无任何疤痕,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夜间沐浴时,好似隐隐瞧见当初中刀的地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

    但再要细瞧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于归只能归结于自己对当初那一刀实在记忆深刻,哪怕这已经不是当初那具身体,也抹不去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不知别人死过一遭是什么感受,反正于归再想起心口中刀的感觉,除了难以言说的剧痛外,便是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她如今更能理解了。

    当然,她的沉默并非为了这道伤疤,而是另一件事——

    晏秋池瞧见了她的尸体。

    一个人都死了,自然不能再要求她保持生前的模样,何况她死得并不是很体面,发青的脸,冰冷的身体,干透的血迹浸湿衣衫,嘴角或许也还有血……也不知会不会发臭,应当是会的罢,这又不是数九寒天……

    于归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她就是忍不住一直去想。

    晏秋池看到她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见过那样恶心可怖的她,再面对现在的她,他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的?不会想起尸体的模样吗?不会觉得……反感吗?

    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但没想出个答案来。

    出于对“仙人”长久的信任,于归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晏秋池才不是那等只注重皮囊的俗人。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欲说还休的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却会反反复复缠绕在脑海中,令人下意识收敛言行,掩耳盗铃地避着人。

    她如今就是那个掩耳盗铃之人。

    所以她今日难得的安分,一直坐在马车中,连车帘都不曾掀开过片刻。

    不过她不肯出去,试图将自己龟缩起来理一理心思,有人却不依。

    晏秋池自今晨启程时便察觉了不对,这场春蒐,于归分明兴致勃勃期待了好几日,可今早见她却眼底青黑,还总是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虽然于归极力掩饰,可晏秋池一个照面便察觉了她的疏离。

    她甚至连句话都没同他说,便一溜烟蹿上了马车,仿佛后面有什么猛兽在追似的。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晏秋池犹豫片刻,还是没跟上去,只吩咐丫鬟好好照看她,但没一会儿,丫鬟一脸为难地下了车,说姑娘不需要人服侍。

    晏秋池这才只好令节华与她同车,自己骑马跟在车旁。

    车队走得慢,他在马上沉思。

    这两日,他做错什么了?

    但于归瞧着不像是在生他的气,反而像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难道是她担忧半年期满,他仍不能为她寻来月魄珠?

    不、不对,他们三人之中,若说对此事的急切,于归反而是最轻的那个,连节华都比她上心。

    那是为何?

    行至午时,队伍才刚出洛阳城门,自然不会此时休整,但前面的帝王銮驾中有内侍捧着瓜果送来,道是皇上所赐,晏秋池谢了恩,转手就送进了马车,隔帘相问:“车中可闷?不若将帘子掀开,透透气?”

    马车中半晌无人回话,一阵窸窣声后,节华才匆匆道:“无事、无事。”

    晏秋池直起腰背,望向前路,没再勉强。

    看来还是有事。

    晏秋池想起,他认识于归已经很久了,纵然那些年他们之间相谈并不算多,但基于这位信徒的“无话不谈”,晏秋池自认十分了解她。

    于归从前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当然现在也是。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发现于归开始变了,变“笨”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不去问,不去听,也不去深思,仿佛一心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可有可无的人。

    她变得妥帖但不出挑,将中庸二字学得极好,她将真正的自己藏起来,学着遵守那些世俗里的规矩,看似融入,实则是刻意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这无谓对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可他是不希望她这么做的。

    他希望于归可以从心。

    从心二字说来容易,可天下真正能从心的又有几人?

    他亦不能免俗,要考虑立场,考虑得失。

    身在权力斗争之中,是非对错反而成了最不重要、可以最先被舍弃的东西。

    可他看着于归,就像是看到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

    他不再是只能依靠皇兄保护的幼童,他如今手中的权势,足以护住一个姑娘,他希望这个姑娘可以自由快乐。

    这场春蒐,他怀疑的那些人都会来,或许是个好机会,令凶手现形!

    他要尽快解决了那些人,让于归不再有后顾之忧。

    马车四角的铃铛声清脆和缓,不知节华说了什么,里面忽然传来一阵笑声,但晏秋池刚转过头去那笑声便戛然而止,他几乎能隔着车壁瞧见里面的人是如何忍俊不禁,又如何瞪圆了眼捂住嘴的。

    晏秋池摇摇头,心中方才的沉重骤然消散。

    天高云阔,正适宜跑马。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于归这一躲,就躲了好几日。

    七日后,队伍终于到了平溪围场,这几日心思都被晏秋池那日所说占据,直到这会儿,于归总算想起来接下来她要面对些什么了。

    从前的亲人、友人,灵堂上为她吊唁过的人,甚至还有杀了她的凶手——

    罢了,她今日是以盛平王义妹的身份前来,虽然她一开始想的是扮作丫鬟随行,可晏秋池死活不同意,编出来个什么义妹。

    反正有盛平王的名号,应该不会再有人质疑她的身份,至于皇帝那边——晏秋池说他会解决,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天理昭昭,要害怕,也不该是她怕。

    *

    平溪围场早早便有人搭建好了帐篷,一应用具也都已备齐。

    晏秋池还特意命人在他帐篷附近另搭了一个稍小些的,动静不小,但不远处最大的主帐未有动静,也就没旁人敢凑上去问。

    估计皇兄压根没信他上回的话,只当他是将心上人也带来了,这才毫不过问。

    不过晏秋池没打算再去解释,就让皇兄这么认为也好,至少可以令他暂时不去过多注意于归——弟弟的心上人,他总不好仔细打量。

    也好让于归这几日能在平溪围场玩得尽兴。

    到达时已经日暮,炊烟四起,来往穿梭的宫女侍从以及闲逛的公子小姐们都不少,于归夹在其中并不显眼。

    方才她听见隔壁动静,晏秋池被皇上叫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节华一到围场就不见了踪迹,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她在自己的帐中休息了一会,见天色彻底暗下去才敢出来。

    朝中百官随行,不少都带了家眷,那尚书府必然也在其中。

    她只想悄悄地去看上一眼,绝不会被发现。

    就算被瞧见,只要说散步时迷了路就好,反正没人认得出她。

    爹爹必然是在的,褚夫人应当也来了,就是不知时章是否跟来,她从前很爱骑马打猎,想必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也不知上次她失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人可还安好……

    尚书府的帐篷隔得并不算太远,各家帐篷上都挂有牌子,正方便了于归辨认。

    “姑娘——”

    人来人往的,反正不是叫我。

    于归低着头继续匆匆往前走,但这一次那声音仿佛又近了些:“姑娘,还请留步。”

    这这这——这好像就是在叫我?

    她心下顿时一慌,恨不得抬腿就跑,可前面正好有一队侍卫巡逻走过,听见这边的动静,为首的侍卫抬了抬手,已朝这边望来,面露疑色,手也握上了刀柄。

    于归:不至于不至于!!

    她不敢再动,顿住了脚步,还强撑着不肯扭头,存着一丝侥幸,万一是叫错人了呢?

    “那位水蓝色衣裙的姑娘,可否叨扰片刻?”

    于归:冷静,冷静!

    她攥紧自己水蓝色的衣袖,心如擂鼓,僵硬了片刻,在背后催促声再度响起时,才慢慢转过身子,低垂着头,悄悄去瞥对方的衣着,试图辨认身份——

    啊,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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