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扬起的脸上露出笑意:“我就是出去走了走。”

    这是在回他方才那句“做贼”。

    晏秋池眸光更亮,他何等聪明,立刻便从于归这个笑中领会了她的意思——气生完了,可以和好了。

    他挑了挑眉,顺着她的意思,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节华前日还语重心长地同他说:不是什么事都适合追根究底的,尤其是姑娘家的心思。

    晏秋池不是很认同,他并非想窥探她的心思,只是想令她开心起来,却又顾虑良多,怕惹她更不开心。

    他不喜欢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不过他终究是听进去了,所以一直按捺着,并不追问缘由。

    总会知道的,晏秋池向来笃定。

    但被冷落了整整七天,盛平王也是有脾气的人,他直起身子退开两步,不发一言地绕到桌前坐下,脸色骤然冷淡下来,沉默地转动着桌上的琉璃盏。

    于归脸上的笑意僵住,垂在身侧的手顿时有些无所适从,她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才走上前,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凉,这几日就算是在行路途中,每两个时辰更换一次的手炉都一次不曾断过,只是她方才出去走了半晌,如今已是五月,夜间的风并不算凉,却足以吹散白日刚添的几分暖意。

    晏秋池眸光沉了沉,没注意自己强装出的冷淡已有融化之势,任凭她取走了掌心的杯子。

    那琉璃盏还带着几分他的体温,被她握在手中,是不是也能教她暖和一些?

    于归不知对面人在想些什么,但她能意识到晏秋池在生气。

    也是,她单方面同他“断交”了七天,任谁都是会生气的。

    她用手背试了试,桌上茶壶滚烫,显然是有人新送进来的。于归这几日在马车上没干别的,净沏茶了,先前侍从搬东西时,马车上那套青瓷冰纹茶具也被一并送了进来。

    见她随手将琉璃盏搁在一旁,开始摆弄起茶具,晏秋池忽然道:“我今日不想喝茶,只想饮酒。”

    于归:哦,怪不得连琉璃盏都带来了,可惜我这儿没有酒,有也不给。

    她手上动作不停,竟也未开口再说话。

    晏秋池分明是打算生一生气的,这会儿却又忍不住一下下地去瞥于归的脸色。

    晕黄的烛光照得她手中茶盏越发温润清透,就像她瓷白的脸……

    这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的刹那,晏秋池就立刻转开了头,去打量旁边架子上的花纹。

    君子慎独,就算于归不会知道,他也不该再想。

    但没过多久,那只漂亮得夺目的茶盏就被递到了他眼前,隔着茶盏一同凑近的,是少女的盈盈笑面,不容拒绝地靠近,他的目光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她的脸上。

    若说于归如今这张脸上和从前的相似之处,莫过于那双眼。

    她笑起来时眼圆如杏,亮得像是泡在一泓清泉之中,望着这样的一双眼,无论她说出什么,对方恐怕都无法拒绝。

    所以晏秋池很快将片刻之前做的决定抛之脑后。

    他接过了那杯热茶,动作迅速得仿佛先前说要喝酒的人不是他。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用拇指抚了抚杯身,热度隔着薄瓷传至手上,袅袅的雾气之中,她的眉眼更是水洗过一样的漂亮。

    晏秋池这次没挪开目光,就那样盯着她,抬手一口饮尽了杯中茶,忽然加快的心跳随着茶盏放回桌面的清脆声一同落下,他微微垂眼,随即便起身要走。

    于归讶然地望着他,难不成她的茶太涩了?

    不应该啊。

    还有,晏秋池到底是来干什么来了?

    就为了生场气给她看?

    那她方才这算是哄好了还是没有?

    他那么聪明,应当能领会她的意思吧?毕竟他都喝了她的茶了。

    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晏秋池偏头说了一句:“小阿归这借花献佛的事做得是越来越顺手了。”

    于归瞄了一眼桌面。

    啊,茶盏是他的,茶叶也是他的,连沏茶的热水都是他的……

    但这不重要,“反正你喝了我的茶,就算原谅我了!”

    她语气佯装强硬,但眼神止不住地飘忽。

    晏秋池倏然微微弯唇。

    罢了,他何曾生过她的气?

    他弯下腰看着她,认真道:“那你得答应我,下次不许将话憋在心里,你说过,你最相信的人是我,那就像从前一样,喜怒哀乐皆可与我分享,若是我做错了,直言骂我便是,不要躲着我。”

    “红颜枯骨,朝生暮死,世间的无可奈何已经很多了,我们现在靠得这么近,距离不该比从前更远,你说对吗?”

    于归想,她之前那些纠结果然是庸人自扰,晏秋池说得对,他们现在靠得这么近,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反正、反正过去的十年里,他听过她无数个秘密与心事了。

    “仙人有命,哪敢不从?我这几日躲着你,并不是在生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既然要说,于归便决定坦诚到底,一股脑全说了:“我那天听到你和节华说话了,你们在谈我的尸体,”她顿了顿,直直盯着他,问,“你见到那样的我,就不害怕吗?”

    晏秋池意外于她突如其来的坦白,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好奇,与深藏的忐忑。

    这一瞬间,他无师自通读心之术,立刻明白了那几分忐忑从何而来。

    谁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呢?何况她本就是个美人。

    “若是为此,你真该早些问我。扶珈山秘术,可保身体不腐,容颜如生,并没什么你想象的惨状。”

    “啊?”

    于归这下是真的愣住了,那她这几天的食不下咽算什么?

    晏秋池失笑:“可见有话还是要当场就问的,你我之间,不必拘束。”

    帐外忽而有脚步声接近,晏秋池眼神一动,在于归开口之前抬手示意她噤声。

    已经入夜,若让人看见他这个时辰还在她帐中,恐怕会有流言。

    脚步声是朝着此处来的,再要离开必然会撞上,晏秋池环顾帐中,若要藏身,唯有悬挂帷帘的床榻。

    此处不妥。

    “卫姑娘,我等奉贵妃娘娘之命来给姑娘送些东西,姑娘若是尚未安寝,可否入内?”

    顾不得去想姜止月为何突然叫人给她送东西,外边之人虽是询问,但随时可能进来,于归一着急,竟扯着晏秋池就往桌子底下推。

    晏秋池顺着她的力道……或者说被迫顺着她的力道躲进了桌下——他听于归说起过自己比起寻常女子力气稍大,但还是头一回亲身领教。

    正如于归所料,灵溪作为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往日里走到何处都要被人称一声姑姑,方才问上一句,又等了片刻,自觉已做到了娘娘吩咐的以礼相待,见里面半晌没应声,灯火犹明,抬了抬下巴,身后小宫女会意上前,径直掀起了帐帘,侧身请她入内。

    灵溪领着数名宫女入内,一眼便瞧见桌前端坐的少女。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随即上前微微福身道:“搅扰姑娘了,奴婢灵溪,方才久久不闻动静,一时心急,这才擅入,姑娘勿怪。”

    说完不待于归答话,便起了身。

    于归自然不怪,她此刻心弦绷紧,能分出几分精神勉强应对已是不易。

    “姑姑客气了,是我方才只顾出神,没听见灵溪姑姑的话,姑姑快坐。”

    灵溪脸上带笑,但心中已有些不喜:这个卫姑娘,不过是盛平王身边的一介孤女,当真粗鄙,半点礼数也不懂,贵人赏赐,不说跪迎谢恩便罢了,竟还端坐原地?

    念及贵妃的性子,她并未发作,只是抬了抬手,身后侍女便将手中托盘一一放下,于归看了一眼,是些首饰衣裙,甚至还有几套骑装。

    她余光悄悄瞥了瞥,确认这张桌子够大,晏秋池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起身谢恩。

    见她谢恩礼数竟一丝不苟,挑不出错处来,灵溪心头烦闷去了几分,上前扶起于归,含笑道:“卫姑娘请起,娘娘吩咐我前来给姑娘送些小玩意解闷,姑娘看看,可合心意?”

    于归只好假装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随后道:“”

    见她识趣,灵溪满意地点点头。

    按说东西也送完了,就该走了,谁知灵溪不但不走,竟还在于归对面坐了下来。

    天知道她方才请她坐不过是随口客气一句……这位灵溪姑姑不着急回去复命吗?

    “姑娘不介意灵溪稍坐片刻吧?”

    于归自然摇头,随即专心应付起灵溪来。

    而无论是桌旁的灵溪还是一众侍立的宫女都万万想不到,这帐中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灵溪之所以留下,无非是因贵妃说了一句:也不知这位卫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她一心为主子分忧,故而才想着套一套话,回去若是娘娘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不知不觉,就多问了几句。

    晏秋池堂堂七尺男儿,何曾这样见不得人地躲藏过,还是躲在桌子底下。

    此间狭窄,不过蜷了一会儿,腿上便有些发麻。

    但这算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如云的烟罗裙就堆在他眼前,就算他再如何勉力往后仰,也无法避免轻纱自他脸上拂过。

    裙裾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青草味,仿佛主人在草丛里待了许久。

    晏秋池出神地想,她先前是去了何处?裙角甚至还沾着一根草。

    他伸手想为她拂去那草,她的裙裾也随之动了一下。

    于归面色不变,心中却纳闷,难道他是渴了?

    桌上正还摆着先前侍女送上的野樱桃,她抬起袖子,似是不经意地拂过,随即袖中多了一颗樱桃。

    她可是看准最红最大的那颗拿的。

    灵溪正说起明日围猎的种种安排,于归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伸向了桌底。

    她看不见,只能试探着往前递。

    可递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接。

    难道他手不方便动?

    于归只好去寻他的嘴,指尖在空气中来回探着,果然戳上了什么——好像不是嘴?

    有些硬硬的。

    她还没想明白,指尖触碰到的那块肌肤忽而滚动了一下,那颤动吓得她手抖了抖,灵溪似乎察觉不妥,探究地看来:“卫姑娘怎么了?”

    “无事、无事,姑姑继续。”

    灵溪不疑有他。

    而于归已经反应过来,她方才许是戳上了晏秋池的喉咙,真是罪过!

    不知为何,晏秋池仍是未接那樱桃,于归只觉得自己手都有些酸了,想着方向,将樱桃又往上送了送,指尖还不停地轻戳着试探。

    啊……找到地方了,不等晏秋池再磨磨唧唧,她直接将樱桃往人嘴里塞,掌心也顺势捂住了他的嘴。

    那可是她精心挑选的樱桃,绝不能掉!

    晏秋池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柔软而冰凉的手正紧紧贴着他的唇,樱桃入口的同时,软嫩的掌心也仿佛有一瞬被他含在唇间。

    黑暗之中,他囫囵抿了樱桃肉吞下,随即抿紧唇,示意于归可以收回手了。

    入夏后天气果然炎热不少,他竟已出了一身薄汗,稍后回去便沐浴。

    都怪这灵溪,哪儿来这么多话要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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