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不雨,春寒加剧。

    幽暗月色下西山境内未见白雪,云杉青松遍布峻岭。静寂中马蹄声急促剧烈,一排黑衣人在山道策马飞驰。

    顷刻间山风狂啸,耳边尽是轰隆雷声,随即雨水瓢泼而下。

    “风雨已至,她们跑不远!”

    领头的黑衣人将面罩扯下,鹰钩鼻上满是疤痕,目光狠厉。身后人皆腰挂弯刀,面露不善,驰骋中佩刀银光乍现。电闪雷鸣间,空气中充斥着铁锈味,一颗首级滚落山崖,余下的血腥顿时被雨水冲刷干净。

    “若让那批货逃走,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土路泥泞不堪,矮树丛不知被何物压弯,蜿蜒至黑暗深处。阵阵马蹄踏至密林间,黑衣人扫视四周,眼里暗色翻涌,握着刀柄的手布满青筋。

    雨滴打落叶林,枯竹藤蔓后露出青瓦,苔藓遍布屋檐,房前一块巨型牌匾斜靠在墙上。

    温知艺躲在牌匾后,蜷缩成一团,身上仅有的轻纱留仙裙并不御寒,侵入体内的冷气让她不停打颤,身旁几位少女亦是。即便如此,她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从那处逃出实属不易,她不愿将生命白白葬送于此!

    穿成一位乐伶便罢了,未等她反应过来却被劫至此地,一道被捕来的还有几名唱曲儿的,听闻那群黑衣人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将一批人送至山间别院,也不知究竟是作何。

    但此刻必不能再被捉回别院中,她需得带着大家逃出去!

    “我们……为何一定要逃走?留在别院内也不过是陪那位大人罢了,与在含香阁里有何区别。现下倒好,若是被抓回去……”

    身旁一名乐伶苦苦开口,冻得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灰暗。围在她身边的姊妹连连点头称是,“在含香阁内是陪,于别院处不也是陪么,为何……”

    “若是陪了几日便被杀了呢。”温知艺冷声打断二人的谈话,她拂袖站起身,云纹裙摆上沾满尘土,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目光灼灼,“与其在这儿抱怨,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对付那几个黑衣人。”

    “这如何做得到……”

    “如何做不到!”温知艺杏眸圆睁,语气急切,“我们有五人,一道反杀了那群黑衣。待逃出这山间,有手有脚的,何不寻个地儿摆摊营生。这不比在含香阁内委曲求全一辈子强么?”

    她无法理解乐伶们的想法。她们当中有善乐的,有会舞的,一并逃出这山林靠双手谋生,无论何种结局都比依附于人要好。

    她定是不会将自己的生存权交付给任何人!

    话落未毕,只听远处马蹄声渐起,弯刀劈砍树叶的声音传至众人耳边,混杂着暴雨听得不甚清楚。檐下雨帘密不透风,雨滴落在地上,又迅速钻进土里,未将摞在一旁的木柴浸湿。

    木柴?

    “坏了。”温知艺碎碎念道,她神色紧张地望向窗外,眸深似海。她怎的忘了,磅礴大雨中,那群黑衣人必不能将火把点燃。换言之,她们无法根据火光判断黑衣人的行踪。

    这是一场暗夜里的对决!

    ……

    半日前,温知艺于含香阁中醒来,恍惚间有人朝她怀里塞入一个大物什,未等她问清楚便被拉去给所谓的“贵人”弹曲儿。

    “含香阁竟有如此国色天香的美人。”贵人兔头獐脑,口音南腔北调的,望着温知艺目光贪婪。

    “不若别当这乐伶了,跟着哥哥们自有更好的去处。”

    从民乐生一夜间沦为楼中乐伶,温知艺自是心有不甘,正欲开口反驳,只见一名小倌手执酒盏朝她缓缓走来。

    “乐伶姐姐且饮一杯罢。”

    她抬眸仔细打量着对方,虽说是“小白脸”男宠,却身量极高,五官隐藏在白面之下,透着些许凌厉之感。

    竟有如此阳刚的小倌,却也是罕见,温知艺暗自想着。不待她接过小倌递来的酒盏,顿觉浑身酸软,随后滑落在地。

    醒来便与几位乐伶一道被绑在西山别院处,适才朝她递酒的那名男宠却不见踪影。若是找到这男宠,必定要盘问清楚他为何要替贵人做事,谋害楼中乐伶!

    “……”温知艺摆了摆头,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她回头看向几位乐伶,此时正将枝条藤蔓编织在一起。

    “不知那群黑衣人现下到了何处,我们需得再快些!”她快步上前,抬手使力将藤蔓扯进窗内,随后捡起地上的木柴,将房中所有的百棂窗卡死,直至无法从内打开。

    “我们真的能逃出去么?即便是出了这山林,获得自由身,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呢。”

    角落里一位乐伶低声抹着泪,话音刚落,几位姊妹也跟着抽泣起来。

    温知艺不再开口,默默加快手中的动作。她明白在这个时代,女性不过是附属品,更何况眼前这群少女仅仅是含香阁里的乐伶。

    在她们的认知里,乐伶生来便是弹琴唱曲任人差遣,如今众人身处险境,单单凭她三两句口舌又如何能劝得动他人。

    眼下如何逃出去才是关键!

    雨势渐小,原先密布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开,山林又陷入一片沉寂。履鞋踩踏枯枝树叶的“嘎吱”声由远及近,檐上青瓦滑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引得众人心惊肉跳。

    “此处有间瓦房,进去看看!”

    领头人手中弯刀一劈,横着的树枝被斩落在地,身后几名黑衣人见状,纷纷上前开路。手起刀落下,被劈开的片片树丛蔓延至瓦房前。

    温知艺领着众人躲在树干后,手中使力抓住捆好的粗枝藤蔓,骨节泛白。身旁一位乐伶浑身颤抖却仍不敢将藤蔓松开,众人神情紧张,死死盯着黑衣人。

    “她们必定在此处躲雨。”

    领头的黑衣人朝身后招了招手,随即抬腿便往里走去。

    屋内雨气未散,空气中飘荡着枯木香,石板地上满是灰尘,脚印杂乱。今夜无月,窗外点点光亮不知是何物,房中角落却阴暗无光,令人看不真切。

    众人眼也不眨地看着那群黑衣,领头人一脚踢开木门,面露狠色朝里张望,剩下的黑衣人紧跟其后迈入房中,最后那人抽刀将拦在身前的枝条劈开,快步跟进。

    “松手!”

    温知艺低声呼喊,众人快速将手中的藤蔓松开。不待房中黑衣人反应过来,一块巨型牌匾从房梁降落,“砰”地一下砸在门前,将出口死死挡住。

    随即,未等黑衣人将牌匾移开,几根火把便从方才预先留好的洞口塞入,卡在木窗上。

    火势渐旺,从木窗边燃起,随后快速朝周围蔓延,顷刻间将木屋葬送至火海中。

    “快离开此地!”

    趁着火势还未向周围扩散,温知艺拉起众人迅速沿着黑衣人劈开的树丛向外奔去,耳边风声呼啸,心中直跳,此刻她已无法仔细分辨方向,只想着赶紧逃离此处。

    待出了这山林,她再寻个合适的去处。摆摊营生也好,替人打杂也罢,总归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否则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生存下去?

    且不说别的,她一个现代民乐系大学生,何不利用自身优势拼出一条路。

    火光冲向天际,燃亮西山半腰。身后火海狂涌,烈焰熊熊,烟雾不知何时已将众人包围,温知艺浑身灼热无比,脚下一沉,逐渐迈不开步伐。

    她低头一看,枯枝缠绕在脚踝上,带刺的藤条划开裙摆扎入肉中。温知艺弯腰扯开藤蔓,血珠从雪白的皮肤中冒出,她此时已顾不上疼痛。

    后方阵阵热浪朝温知艺袭来,适才那几位乐伶早已不知跑到何处。火光漫天,灰烟弥漫,眼前尽是滚滚浓烟,周围满是枯树藤蔓燃烧发出“噼里啪啦”声响,热气烟雾充斥着鼻腔,已无法正常呼吸。

    她莫不是要葬身于此罢,好不容易将黑衣人反杀了,却逃不出这漫天火海。温知艺只觉浑身脱力,逐渐停下步伐。

    “……”

    一道银光闪过,橘红色火焰被劈开。

    剑身划过滚滚热浪,来人白衣墨发,颀长挺拔的身躯挡在温知艺身前,替她将火光隔开,背影清冷,不知是何人。

    温知艺按下混沌的意识,瞧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从火光中朝她伸出,随后整个人被拉出火海。

    “咳……”

    温知艺躬身咳嗽,眼里浸满被烟熏出的泪水,她抬眸望向将自己从山火中救出的少年。眼前人眉目疏离,素色衣摆洁净无瑕,宛如一位清雅公子,若不是那双眉眼格外熟悉,她定会以为是京中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如此矜贵。

    “你是……那名小倌!”她记得此人,正是今日在含香阁朝自己递酒盏的男宠。

    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温知艺心生恨意,面色凛然。若不是这男宠,她必然不会被绑至山中,还险些丧命于火海,如今又将她救出,这人究竟想作何!莫非又是在替那位贵人抓回逃跑的“货”么。

    少年长睫翕动,只见他薄唇轻启,并未发声。

    车轱辘碾过枯叶,马蹄踩踏声在山谷中回荡,一道尖细的男音从身后响起。

    “两条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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