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言紧紧抱着一只磨砂黑文件夹,从电梯里走出来,面向那扇厚重如本词典样的入户门,微不可查地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扶着门把手,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地按下密码键。

    他拉开门走进来,抵着后脚跟轻松褪掉两只鞋子,换上拖鞋,向屋内唤了一声:

    “苏郁,我来了,你醒了没有?”

    无人回应,他踢开脚边意外歪七扭八的一堆鞋子,走过玄关,阳台落地窗外的晨光明亮,却叫敦厚的绸布白色窗帘密密地遮住,使得屋子里昏昏沉沉,本该在沙发上的抱枕不知怎么沦落地板上,这些不同寻常的景象无一不向他传递着危险的讯号,加快步子向苏郁房间走去。

    房间里不出所料依旧昏暗,床铺铺得很整齐,并没有人在睡觉。点一盏床头台灯,棉麻布裹的白色灯罩透出幽幽的黄色灯光,前搁一只不大的方型鱼缸,黑色小石粒铺底,生出几株悠悠摇摆的水草,而樱粉色的斗鱼就睡在水底那摊墨黑石子之上,半被水草遮掩。

    他的眼睛落下去,才发现在床头柜前,苏郁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弓起背缩成一团,睡裙吊带一条垂落在手臂边,一条还挂在肩膀上,露出两片蝴蝶骨嶙峋地振翅欲飞,蜿蜿蜒蜒的长发像浓黑河流从头顶流淌下来,淌过苍白的颈边,从左肩挂流而下,在环起的双臂间汇成一潭水,她将脸埋到其中去。

    他大惊失色地唤了一声苏郁,随手撂下文件夹,仓皇下脚趾撞着了床角,顾不上喊痛,将她从冰凉地面上抱了起来,她像是睡着了那样阖着眼睛,却依然还颤动着睫毛,一湖死水样子,垂着一只手,快要从他怀间蜡烛一般融化然后湿腻腻地淌落,让他无处着力,再也抱不住,堪堪将她搁到床上。

    “苏郁?怎么了?”周伯言捉起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忽然咧开嘴唇哼笑起来,颤动了她那鸟儿一样的胸脯,半天才以悬丝之声问他:

    “我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好?”

    “不管是会哭会笑的余潇,还是不会讲话的小鱼,我都搞砸了。”

    伯言瞥了一眼水缸中春末樱花一样败落了的斗鱼,俯身对她温声讲:

    “不要再自责了苏苏,事已至此,我们就去买一只新的小鱼,好不好?”

    他拨开她乱发,弯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就像安抚一个噩梦的孩童那样轻柔,揽着她肩膀将她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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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要去一中后街的水族店时,周伯言将嘴唇抿起来,没忍心拒绝,落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不自觉紧了紧,还是踩下油门。

    然而没走到后街,车流就粘稠起来,并非上班下学时间,却莫名其妙堵起来,让她本就像浸泡了水的心脏,更加沉甸甸的,啪嗒啪嗒沥落着水珠。

    他们不得不把车子停在不远处,从车头车尾间灵活地穿过,步行去后街。本就狭窄的马路上停了一辆明黄色的挖机,柏油路一半都被挖空,碎石土块下,现出城市隐瞒于皮肤下的血管,周围围了一圈警示桶,用坠着彩色三角旗的细带连接起来。

    没多做停留,他们就沿着另一边的狭窄人行道向水族店走去。

    丁玲玲,玻璃门上方的铃铛一阵乱响。偏是修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店里居然意外地还有些旁的客人,肖远际正在客人身边,闻声转过身子来,看到苏郁身着一件薄荷绿连衣裙,长发编成蓬松的麻花辫婉婉垂落肩边,乖学生一样背过手,逆光立在玻璃门前,静静地与他对视。

    肖远际抬起手轻掐着脖颈,清了清嗓子。

    未及如他预料的开启一场对话,玻璃门又被打开,光亮无限涌入,他眯了眯眼,在门轻轻闭合的一刹那,他看清了周伯言扶着苏郁肩膀,温笑着站在她身后。

    而苏郁向侧后微微扬起脸来,和她男友讲些什么话,然后举止亲密地穿梭于水箱之间。

    “老板,老板?”身边的客人奇怪地转过脸喊他。

    肖远际立刻回正了身子,虚扶着水缸弯下腰,难以克制地低声咳嗽起来,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纷纷咳出来。

    “没事吧老板?”客人手足无措地问。

    肖远际站直身子,缓缓摇了摇头,像一个艰难的拒绝。脑子里像灌满了酸橙汽水,像小气泡一样簌簌升上来的想法,汇成一片茫白的泡沫,烟花一样纷纷炸开在他紧闭的口中,留下无尽的涩。

    意识到的那一刻,对他,仿佛遭受了灭顶之灾,整个儿被淹没。

    行尸走肉般地捞鱼结账,打发走一波客人,他紧锁眉头将自己藏在柜台之后假寐,耳朵里却还不断溜进来苏郁和男友依稀的谈笑声,抑或是苏郁和任何人的谈笑声,不重要。

    肖远际飞速扫了一眼台面,确定没有任何耳塞,耳机,甚至纸巾后,重又合上眼皮。

    他是个卑劣的人,他知道。

    第一次挥拳向周伯言时,尚且心思单纯,可如今的他要出于什么样的借口,要如何掩盖暗处滋生的卑劣之心?

    他不舍地微微掀起眼来,假借盯着水箱中的赤红的鱼群,来掩饰他狂热的,望向水箱玻璃后她的眼神。而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朦胧的梦色,波光偏爱在她身上粼粼,她不停翕动着嘴唇说什么,笑的那么真切。

    他是劫富济贫的一介侠盗,竟有缘得见这世上最光彩夺目的宝珠,足以将过去他所偷来的任何价值连城的珍品堪堪一瞥间就化作碎石粉齑,有生以来初次生出将其藏起来,据为己有的恶劣私欲。

    为此而生出的仇富之心,才是他职业生涯最为滔天的罪行。

    苏郁忽然欣喜地半抱住周伯言的手臂,把他拖近来,指点着水缸道:

    “这只,这只好看!”随后皱起眉犯了难,“我们到底选哪一只呀?”

    “喜欢就都买。”周伯言揽过她肩膀,见她难得高兴,也自以为地生出点烽火戏诸侯的狂心来,可惜就算是把这个店盘下来也花不了几个子儿,有时候男人的自信真是很简单。

    “这么多买来了,我怎么都养活?”她把脸都要贴到水缸上去,看鱼儿多么轻盈自在。

    “老板!来给我捞一只这种鱼!”苏郁身后的一个客人对着柜台招手喊道。

    苏郁从鱼缸前挪开脸,瞧着肖远际向这边垂着眼睫目不斜视地走来,取下挂在架子边的捞鱼网,侧身从她和伯言两个人之间挤过去,走到客人身边去,恰好止步在她和客人之间的位置,使她不消转动脑袋就能在余光中瞥见,他轮廓虚实不定的侧脸。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惊悸不安,他的衣料随着动作起落一直摩擦着她柳条一样柔柔垂下的手臂,阴雨连绵地持续烦扰着她,她却没有退开,或收回手臂,亦或是说什么。

    伯言依稀讲了什么,苏郁并没有听清,只记得电灯滋啦一声忽然齐灭,死亡一样的黑暗完全降临于双眼,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努力睁大眼睛,听见旁人正用惊慌的声音问是不是停电了。

    四下里什么都没有,方才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光色都亡失了,黑暗那么近,近到就逼仄地一面墙一样堵在她眼前,以拳扣砸无人回应,黑暗又是那么廖远,像幽深的巨口吞下她向前探问的手。

    她感觉自己缩了水,而周围隐藏着的本固定不变的东西,正在黑暗中,她不能看见的地方旋转变换,黑暗和空白都是这样危险的东西,所有遐想都可以无阻地被构建其上。

    正是她的恐惧给了一切可乘之机。小学三年级后,苏郁经常带着如血夕阳走过临州桥放学回家,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去,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时不时失踪一天,三天,最后到一个周,甚至一个月。

    为了装出家里没有人的假象,避免独居被盯上,苏郁不会开灯,让太阳全然掌控她人生的晦明。那两年大部分时间,越恐惧黑暗,她就越习惯将自己置于黑暗,习惯被浑身的战栗折磨,习惯被遐想出的恐怖一遍又一遍地伤害。她默不作声,小小的仰躺在那片死寂里,仿佛并不在那里,又说不清究竟是在哪里。

    直到母亲真正死去的那天,她从殡仪馆被警察送回到家中。苏郁的手停留在电灯开关上很久,终是没有下定决心打开,她默背着家具的位置,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地走过整个房子,但是那些气味,声音,简直像一场车祸横冲而来,截断了她的生命,她像壁虎一样仓皇弃尾逃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她留在那半截黏糊糊的尾巴里。

    眼睛是最容易被蒙骗的傻子,而当她双眼慢慢适应了黑暗,万物的轮廓就隐隐浮现出来,占据了无限幽深的黑,汩汩水声,不知何处而来的轰鸣声,甚至是鱼儿划过一方水域之声,都终于缓慢,倾泻进耳中,纷纷提醒她如今身处何处。

    苏郁停止了无意识的战栗,游走的潮湿空气似乎预兆着一场阴雨,攀着她每一寸皮肤爬升,高饱和色鱼儿在她眼前游过,仿佛发着光。

    而颇显沉重的呼吸声就响在她耳后不远处,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响,是心有不安者的罪证。像是一颗水珠势必投入一湖水中无影无踪,引诱着她调整吐息并入其中,素未谋面的两位合奏者不期而遇地,万分默契地奏着不会为人发现的密语。

    而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呼吸,这样的潺潺,这样的隆隆。

    如置身湖底。

    她浑身冷了下来,血液却还热着。全世界,包括鱼儿,都停了下来,心却还跳着。

    苏郁抬起了左手,轻轻揪住了身边人柔软的衣襟,呼吸声突然一滞,心虚地颤抖着吐出下一口不再均匀的气息。

    他没有提醒她抓错了人。

    即使她也清楚记得伯言在右。

    又是滋啦啦一声电力恢复,灯光乍亮如昼,苏郁不得不闭上眼帘忍受忽来的刺激,一边用确信的,定论的话语道:

    “是你。”

    肖远际没忘谨遵她嘱咐,绝不闭口不答,因此张开生了锈的嘴巴哑声回应:

    “是我。”

    她睁开眼睛,他正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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