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餐厅二楼小隔间。谭家昌父女。中医院黄大夫。办公室陈振业。

    谭小卓是被陈振业硬拽到这个饭局来的。一进机关餐厅,陈振业索性转身握住谭小卓的手腕,拇指略略发力摁在谭小卓的脉搏上,不怕她跑,只怕她闹。

    陈振业半龇着白牙,微咧着嘴,向所有虚焦的景象,播撒模版式的笑容。

    谭小卓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浑身软哒哒地被陈振业拽着,可心里却对陈秘书的业务水准给于“精湛”的评级。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真替他脖子疼。每转一次头,定格一秒钟,自以为是地笑一笑。敢想吗,一位27岁的法学硕士。

    “谭家昌犯神经了吧。不知道我明早的火车啊。行李还没收拾利索呢,老家伙净是添乱。”谭小卓一路不停地抱怨着。

    谭家昌毫无兆头的破例了。从小学三年级起,谭小卓就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写作业,却从不在一起吃饭。谭家昌自己去餐厅吃过后,再给她带饭盒回来。

    “你老爹43周岁,最年轻的常委……还‘老家伙’,亏你明天就去大学报道了。就凭你这教养,遭人白眼儿都是轻的。”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陈振业回头替谭家昌辩驳几句。

    “那还不是拜我老妈所赐啊,那么早就跟他结婚生子,该解决的都给他解决掉了,如今他好一门心思地冲锋陷阵。”谭小卓继续嘟嘟囔囔,声音很小,反正陈振业也听不清。

    大餐厅二楼没有包厢,而是用朴素的木质屏风分别围出五个隔间,五扇大落地窗恰好围进小隔间里,里面的光线应该很好。谭小卓怔了一下,这私密性也太差了吧,恐怕只适于“只可意会”式的交流。转念,也好啊,文明卫生,免得飞沫传染。

    陈振业松开谭小卓手腕,紧跟着又用他那白嫩修长的手帮谭小卓理了理刘海,滑下来的手指又想去整一下她的T恤领口。谭小卓斜了斜身子算是躲开了。

    “你不是不考研吗。四年后,大家就都自由了。谭家昌答应过的。”陈振业陡然换了一副森森的面孔。

    “真啰嗦啊你!”谭小卓狠狠地用指甲盖掐着陈振业胳膊上的肉。

    早就用微笑迎接他俩的女服务员,眼神也识趣地瞬间虚焦,低头转身挪开一扇屏风闪出过道来。

    “黄大夫,您老好啊。这位是谭小卓。”陈振业拉开紧挨着黄大夫的椅子,谭小卓刚一皱眉,谭家昌这边开腔了。

    “就坐黄大夫哪儿,给你看病也方便。”

    “谁?给我吗?我可一直好好的呀……爸。”谭小卓也有一副说来就来的模版式笑容,一股不阴不阳的劲儿,主要用来对付谭家昌。

    谭小卓落座后朝黄大夫点点头,“您好,黄大夫。”说着便把右手腕搁在黄大夫面前的脉枕上。黄大夫捏出随身带着的酒精棉球开始擦拭自己的双手。

    “不如先吃饭吧。”陈振业低声请示。

    “是。先让黄大夫吃饭。”谭家昌也抽出湿巾擦手。

    “就现在。我好安心吃饭。”谭小卓就这么一字一句地往外崩,盯着脉枕上摊平的手腕一动不动,黄大夫那两只招风耳也不由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哦。不急。不急。”黄大夫搭手号脉望闻问切,可视线只在谭家昌与陈振业之间游弋。

    “略略气虚,不影响啥。其他都还好。您放宽心就是。”黄大夫收起脉枕,麻利地撂进皮包里,搓着两手对谭家昌说,像是一位唱堂会的班主在讨喜似的。

    “那就好。辛苦一趟,黄大夫,请吧。”谭家昌点头微笑,抬手示意桌子上的菜品。

    “你不是痛经吗。高考最后一科,不是痛得直接趴桌子上了。况且,高三下半学期还有些不调。”陈振业隔过谭家昌父女,径自质疑起黄大夫来。

    “陈振业!”谭小卓白皙的脸庞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儿,咬着压根儿龇出一句,“不说话,你会死啊。”

    “这,这……紧张焦虑的心境,尤其压力过大,倒,倒是可能偶发的,”黄大夫大脑一片空白,不是怀疑自己的诊断,而是超出他人生阅历的突发状况,另他一时口吃,“开几副药……调,调理调理即可”。

    “有劳黄大夫了。下午回医院,您就开几副药吧。她明天就动身去学校。”谭家昌侧身过来拍了拍黄大夫的肩膀,神情端肃,“这两年呢,蹲点,考察,进修,集训……团团转,待在市里从没超过一个月。谭小卓成绩很差,小陈呢,从高一起辅导她功课。今年能考上省师大,陈老师的功劳,就算亦师亦兄吧。”

    “陈老师,没错……陈老师,”黄大夫点头应承着,拿起筷子胡乱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谭家昌的话,与其说是官方释疑,毋宁说是对外口径。黄大夫深谙其心。

    谭小卓兴味索然地夹着菜,脑子里又开始盘算明天的行程,至少得让赵阳替她背一个双肩包。当然啦,他若自愿的话,那就多多益善吧。

    心绪平复的黄大夫,终于停下筷子,欠欠身子,“一直就有人讲,《资治通鉴》您研究的很深啊。”

    “嗨,没有的事儿。工作还忙不过来呢,哪儿谈得上研究啊,无非是熟读几遍。”谭家昌也停下筷子,抱起胳膊仰靠着椅背,眼神里闪烁着星点亮光。

    “您是读史明智,我是治病救人。”黄大夫顿了一下,余光瞄着谭家昌“怎么说呢,到头来总要留下力所不及的遗憾。”

    “嗯。没错。尽心竭力,但求问心无愧罢了。”谭家昌泛泛地应承一下,且看今天黄大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拿我们这行说,这两年啊,光是‘望闻问切’可不行了咯,”黄大夫两手搭在膝盖上,咽了咽唾沫,怡然自得的样子,“药贵了,吃不起;药贱了,不见效……经常两难啊。”

    “那就跟人家好好商量着来嘛。病情,用药,疗效,利弊如实相告,取舍看人家嘛。”谭家昌不加思量,脱口而出。

    “倒也是。不过,任由病人取舍裁夺的话,也难免让人家看低咱啊。”黄大夫抬手理了一下花白的刘海,轻轻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药引子下了,就看谭家昌吃不吃了。

    “兴许吧。守住本分就是了。”谭家昌欠欠身子,重又拿起筷子,特意扫了一眼谭小卓,“你爱吃的松鼠鱼。今天算是给你践行了。”

    “嗯。吃着呢。谢了。”谭小桌含混应承一声。

    陈建业若无其事地将那盘松鼠鱼转到谭小卓跟前儿,“机关餐厅的做法,跟外面不大一样,你尝尝。”

    谭小卓停下筷子,眼睛瞪着谭家昌,又是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味道很一般。不如外面好吃。怎么地吧。”

    “振业,别理她了。到学校吃了苦头,她才会又念起你的好来。”谭家昌无奈地摇摇头。

    “好不好的,念不念的,反正都是我分内应该做的。借您的话说‘但求问心无愧’吧。”陈振业低着头,抽出纸巾拭着额头,借以遮掩腮边陡然涌上的阵阵红晕。

    谭小卓,黄大夫,两人不约而同地拂了拂自己的胳膊。黄大夫竟也被陈振业的谄相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您爱读书读史,可里面毕竟都是死人。即便跃然纸上,您又无法与之诤佐。枯燥乏味不说……”,黄大夫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声音反而有些发涩,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您又何必沾染一身书卷气呢。”

    三人都愣住了,同时看向黄大夫,时光倏然停滞。

    就连身着紧绷白衬衣的女服务员也屏住了呼吸,小巧的鼻尖儿渗出一圈小汗珠。虽然她和黄大夫一样,也是顶了一脑门子问号,但却坚信即将见证某一重要时刻。

    “黄大夫,您说他呀……他还书卷气啊?”谭小卓终于忍不住第一个笑喷,“哎呦,不行……岔气儿了都。”她搁下筷子捂住肚子,眼圈泛起一层浅浅的绯红。

    陈振业也是憋得腮帮子通红,又是抽出纸巾帮谭小卓擦拭眼泪,又是接过女服务员手中的茶壶起身为大家沏茶。只要不再提“书卷气”这茬儿,让他干啥都行。

    “你俩失礼了啊!……黄大夫为人,中肯坦荡。”谭家昌摘下眼镜,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毛巾卷,展开摊在脸上狠狠地抹了几遍,那张脸登时红得像是被搓背师傅搓过似的。

    谭小卓简直不敢看谭家昌,只怕真的笑破肚皮。她笃定,若不是眼疾手快的女服务员递过来的毛巾卷,谭家昌自己也要笑破肚皮。

    谭家昌 “中肯坦荡”四个字,黄大夫很受用,索性把椅子挪到谭家昌身边,两人的屁股几乎挨着,谭家昌并不介意。谭小桌和陈振业,两人的视线则立马虚焦,只顾低头吃菜。

    “多交人。多交活人!药方子是死的,书也是死的呀!”黄大夫那焦黄枯瘦的手指哒哒哒地点着白色台布,一副忠言逆耳的忠勇摸样,“您是教书匠出身,不容易。往后走,您……”

    “行吧,黄大夫,”谭家昌粗鲁地打断黄大夫,戴上眼镜瞥了一眼他,“省里蒋处长抬爱,特意请您捎话过来,辛苦您了。下午,我在办公室给蒋处长回电话。”

    “我送黄大夫,顺道给谭小卓拿药,不耽误她晚上整行李。”陈振业接过谭家昌的餐卡递到女服务员手里,“刷吧,不必小票”。

    翌日。高铁站台。陈振业,谭小卓,赵阳,仨人钻在黑色帕萨特里,空调吹出微微凉风。

    赵阳窝在副驾席,像只多动的猴子张望着隐私玻璃外面热浪蒸腾的站台。

    “还是得跟谭小卓混啊。车直接开到站台上了。爽啊!”赵阳啧啧摇头,“高温预警,四个大行李箱,俩背包,乌央乌央去报到的大学生……想想都要晕死。”

    “空调挺凉的呀,没那么夸张的汗味吧。”陈振业扭脸看着谭小卓。后座上的谭小卓,两手揪起衣领捂住鼻子。

    “有么?”陈振业扯开自己的衬衣领口闻了闻,“还行啊,肯定不是我。”

    谭小卓瞥了一眼赵阳,又朝陈振业皱了皱眉头。

    “是么?”陈振业狐疑地看着赵阳,竟然真的凑过去闻,“别说,还真赵阳身上的。”

    “她净害我!害我三年了!”赵阳挡开陈振业,豁得扑向后座的谭小卓,使劲扒开她捂住鼻子的手“非熏死你不可!”

    赵阳随母姓,市一中赵校长的独子。女生眼里的赵阳,从没来过青春期似的。没变过声带,没长过痘痘,喉结也不如其他男生明显,嘴巴一圈浓浓的茸茸。

    班里谁也没见识过真正的奶酪,包括谭小卓。可谭小卓坚称,赵阳身上有股令人难堪的奶酪味。赵阳回家一头扎进妈妈怀里,泣不成声地控诉谭小卓的欺凌。

    母狮的报复率性直接。在赵校长非权力因素影响之下,无论分科还是分班,赵阳成了谭小卓的法定同桌,活活熏她三年仍不算完。

    直到填写高考志愿时,赵校长对陈振业还要发难:“请转告家昌同志,这三年赵阳身心受到很大伤害。他闺女报哪儿,我儿子也报哪儿,谭小卓必须负责到底。”

    黑色帕萨特像一条大黑鱼徐徐游弋到1号车厢门口,距离在热浪里奔涌的人流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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