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带着热意的风席卷云中县,闷,和燥热的结合体。路上的人们都穿着轻薄,大汗淋漓,浸湿衣衫。

    江城踩着人字拖,短袖上是浮夸的碎花纹,在道路上踩出阵阵响声。

    “等会儿见到你表弟他们要叫人,知道没有?”他对着站在旁边默默无言的江氤讲,操心的不行。

    “知道了。”女孩眼眸中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波动。

    胡子拉碴的男人叹口气,手背在后面。

    这个女儿,就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内向过头,沉默寡言,越长大越如此。

    火锅店里开着强空调,里外完全是两个极端。带着辣意的气体慢悠悠的飘出来,江氤不受控制的打个喷嚏。

    表弟一家占下大圆桌,江氤远远望过去,个个慈眉目善,应该好相处。

    她从小就没跟家中亲戚有过太多接触,强云清,—也就是江母的去世,才让他们联系紧密起来。

    最让她庆幸的或许就是,表弟性格同她一样少话,不用再去接受家长们你来我往的对比。

    辣锅里的红油咕噜冒气泡,江氤在旁边默默拿筷子夹,额角因热意出了细密的汗。

    “你这孩子,少吃点辣,对胃不好。”江城闲下来就唠叨她几句,女生表无奈:“我自己的吃辣能力,自己有数。”

    “你看看这孩子,越长大越叛逆。说话多冲。”男人“啧”一声,另一边也就跟着附和:“我家也一样。”

    邱明冶放下东西,朝江氤投过去一眼,发出在这场家庭寒暄中鲜少的一句话:“我去拿饮料,你一起吗?”

    江城一听,连忙说好:“对对对,弄点喝的,太辣对身体不好。”

    “走吧。”江氤欣然同意,比起家长无止境的唠叨和攀比,倒不如和一个近乎陌生人的表弟搭伴,毕竟同命相连。

    冰柜还朝外放着冷气,江氤拿了一瓶葡萄汽水,放在手心里,冰凉的感觉传遍全身,暑气消散。

    邱明冶犹豫半晌,偏头:“这个好喝吗?”

    他指着自己手里的冰汽水,江氤只好回答说:“这个…不确定,之前我常喝的是橘子味,好喝。”

    男生点点头,还是听从她真心给的建议。

    “你很能吃辣。”

    肯定语气,而非疑问。这样的说话方式,江氤倒不知怎么接。她斟酌半晌要不要回答,最终顾着对方如此绞尽脑汁想话题的模样,轻“嗯”一声。

    邱明冶:“你话好少哦。”

    江氤一愣:“……”

    又是这样。

    这次是真一时回答不上,直到她临近桌台,才最后回复一句:“彼此彼此。”

    后来的一段时间,江城不在家,江氤就每天胡吃海喝,尤其嗜辛辣,男人对她只有一句评价。

    “年轻气盛,不知好坏。”

    当时女孩有多不以为意,后来就有多后悔。江氤“不听老人言”的作为,终究还是让自己吃亏。

    -

    高二的第二个月,学校里闹哄哄的一片,周末过去迎来的新周一,又是属于同学们抄作业的狂欢大日。

    “江氤来了!”

    有同学见到她,就开始喊。她的成绩一直属于名列前茅,蓓靖莹称她“时间杀手”,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可以完美把控自己的学习状况。

    她把书包往桌上一摆,一套套白花花的卷子被拍在桌板上,瞬间被瓜分完毕。

    “感觉打开某种循环器,这个场面竟然每周一尘不变的上演。”蓓靖莹双手抱在胸前,两个人并排而站,发出感叹声。

    “周末又被拉去应付亲戚了?”

    江氤眼珠一转,不置可否。

    “这次是表弟一家,挺好相处的,不用我怎么讲话。”

    旁边的人瞬间露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你爸要是知道,你在学校和在家两幅面孔,恐怕又要唠叨没完。”

    “也…不算吧?”江氤沉思了会儿,“跟同龄人讲话,多少更舒服。”

    话音一落,女孩轻轻揉在腹部,“嘶”一声道:“今天胃好痛。”

    “早说过了,吃刺激的伤胃啦。你快去厕所吧。”蓓靖莹是除去父亲以外,唯一一个也对此唠叨过的人,接过刚送回来的几份作业,朝那头催促。

    “我先去一趟,如果老魏来了,帮我说一声。”

    老魏是她们的班主任,兼数学teacher,一众老师里管的最严。

    “知道啦!”

    从教室出来到厕所,要通过一整条长走廊,几乎是路过第一个班级门口,江氤就耐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痛,似有密密麻麻的细针在敲打。

    她扶住身旁的墙壁,慢悠悠的蹲下来,眼前浮现层水雾。

    不多时,余光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意识到有人要出来,手搭在窗台,踉跄着往后退几步。

    “同学,你哪里不舒服吗?”

    蹲下来后视野跟着变低,她扫过去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她淡淡的总结出。

    都很贵。

    随即就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肚子疼到这种田地,她竟然还有空余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不需要帮忙,她试探着想站起来:“没事。”

    一秒都不到,那圈男生就眼睁睁看着她又低丧着脑袋蹲回去,刚建起来的心理防线,被自己打败的溃不成军。

    江氤把脑袋埋下去,后背出密汗,她双手捂着腹部,绞痛感全然无好转。

    “胃痛吗?”

    和刚刚发出问题的声音截然不同。

    如树林中松柏被风吹过后发出的一阵沉吟,回荡在深山巨谷间。

    似编钟般空灵深沉,回音敲打在她的心弦上,跟随血液送到四肢百骸,传出酥酥麻麻的电感。

    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嗓音。

    磁性又清朗,满足所有幻想。

    江氤的眸光滞住,走廊上无穷光线带她到了异世界,末日的圣光降临于她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直到对方再一次询问,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点,过会儿就好了。”

    男生还想再说什么,一阵声音从江氤的身后传来。女生模模糊糊听到,对方喊的话

    —厉、尚、白

    原来他站的地方瞬间空荡,伴着跑过江氤身侧时的微风,和一句关切的话语。

    是同他伙伴说的。

    “照顾一下这个女生,我先过去了。”

    江氤笑不出来,但心底漫开一阵悄无声息的甜意,如那天火锅局上打开葡萄汽水,气泡咕嘟冒出来时一样,冰凉的甜味伴着麻意跑进体内。

    她趁喘息之余往后看一眼,少年的侧脸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双灼灼的桃花眼,跟他的嗓音一样迷人。

    “我带你去医务室?”收到他嘱咐的人也蹲下来,不再维持刚才有些“居高临下”的站姿,平视江氤。

    “我自己可以。”

    江氤抬头,正好对上面前人的眼眸,她心底一叹。

    长得真是极好看。

    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只是刚刚那一道声音。她除了那个人,谁都不想管了。

    “不,你不可以。”对面极坚持,“你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过去?”

    一句话把江氤问懵了。

    好像…有点道理。

    见她犹豫的脸色慢慢缓和,男生径直把她抱起来,转头就走。江氤还不明就里,忽然感觉自己整个腾空而起,她怔忡望去,还没来的及开口。

    只听到对方的声音。

    “问你个问题。”

    “什么?”

    “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江氤:“……”

    命重要。

    接下来的一路,她也干脆没有抗拒,就安安静静的被抱着,身体微弯时胃部痛感不剧烈,江氤便发问:“我会很重吗?”

    男生神色变得莫名其妙,他疑问性的颠了颠江氤:“跟我开玩笑吗?你轻的我都快感受不到分量了。”

    “喔…”江氤蓦的笑起来,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方扫过她一眼:“陆青河。”

    “陆地的陆,青色的青,河水的河。”

    “你呢?”

    女孩也学着他的样子回答:“江氤。”

    “江水的江,氤氲的氤。”

    “肚子不痛了?”陆青河见对方话多起来,不禁问道。

    “只要不直立,痛感就不明显。”江氤诚实答。

    “那待会儿平躺,也会很难受吧。”

    “可能吧……”

    -

    果不出所料,江氤才平躺几秒,一股钻心刺骨的痛从胃部爬满全身,老师刚准备帮她查看,下一秒就又望见她蜷缩成小虾米的样子。

    “平躺一会儿好不好?”医务室老师很温柔,讲话跟哄小朋友没两样。

    这种策略对于吃软不吃硬的江氤是极奏效的,她听话的展开身体,下一秒就开始抑制不住的鬼哭狼嚎。

    约莫五分钟过去,老师对着两个人说:“应该是急性肠胃炎,建议去医院。”

    陆青河道谢后,又下意识的要抱起江氤,女生抬手表拒绝:“我觉得,我自己可以勉强行走。”

    她硬撑着站起来,嘴唇泛白到看不出一丝血色,陆青河正在感叹江氤的毅力,下一秒手臂就被紧紧拽住。

    “我…突然看不见了。”

    话落地不过一瞬,陆青河就再把她公主抱起来:“都这么严重了还硬撑。”

    等到医院的时候,江氤眼前的模糊一片已经渐渐清晰起来,她做完胃镜等一系列检查,轻轻弓起身子坐在长椅上,脚尖点着地面:“你为什么还要陪我来呀?”

    陆青河看她难受的样子,给她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你说不能告诉家长,又不可能放你一个人过来,出事怎么办?”

    “谢谢啊。”江氤接过,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讲话有气无力的。

    “要睡会儿吗?胃镜报告要多等一会儿。”

    江氤晃晃脑袋:“太痛了,睡也睡不好,就这样坐会儿吧。”

    “好。”

    -

    等到所有检查都出结果,中间隔了几天,最后江氤光荣的确诊了“急性肠胃炎”,从此与辣味的食物挥手告别。

    “老魏叫你。”蓓靖莹呼喊正在乖乖吃养胃丸的江氤,女孩回过头来,从桌肚里掏出沓作业,转身走去办公室。

    她是数学课代表,但是同学们的数学作业非常不让人省心,于是几乎每天上交作业都要排到很后面,魏国没少叮咛。

    此时打开办公室的门,亦没少他的一段大话。

    ……

    被准许出来时,江氤在门口撞上一个身姿高挑的男人,身上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浸润她的鼻尖。

    她抬头望去,细长的桃花眼,黑眸静谧又神秘,人不经意就会坠进去。

    “胃怎么样了?”对方比自己先开口,江氤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心底一颤,如鲠在喉。

    她真想告诉他,他的声音好好听,没有人比他的嗓音更美妙。

    “好很多了。”

    “上次是因为什么?”

    “急性肠胃炎。”

    男人剑眉星目,一对视让江氤无法理智:“那好好休息。”

    “谢谢。”

    眼看他要走远,江氤心里一急:“厉尚白!”

    身影绰绰的男人脚步豁然一顿,转过身来,又重新走到光影里:“怎么了?”

    “陆青河…鞋码多少啊?”

    厉尚白似是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挑起眉头,江氤被望着乱了心神,讲话支支吾吾:“我…就是想感谢他,上次帮我。”

    “喔…陆青河啊。”他略作思考,报出一个数字,走前想起什么,又问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江氤漂亮的双眸顿时瞪大,刚刚太着急,讲话都忘记把门…

    “上次听到的。”

    对方像是仔细回忆一番,又记起的确有这件事:“你记忆真好。那你呢?”

    “啊?”

    “名字。”

    “!我叫江氤。”女孩受宠若惊,认真的讲。

    男生喃喃重复一遍:“江…氤”

    “好听。”

    “你也是。”

    “谢了。”

    江氤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是放不下去的笑。

    厉尚白…

    名字好听,声音也好听。

    -

    “江氤。”

    蓓靖莹在后面叫她,表情显然看到了刚才一幕:“你认识厉尚白?”

    “算…认识吧。”江氤考虑半晌,又问:“怎么了?”

    “你要离他远点呀!”蓓靖莹表情夸张,惹得她不免好奇。

    “为什么啊?”

    “超级海王,年级里长的好看的基本都被谈过一遍。”对方头头是道的向她解释:“如果说哪些美女没被谈,那就是你了。”

    “我?”

    蓓靖莹肯定道:“对呀!”

    “没见过比你更乖,更纯,更漂亮的小女生了!”

    江氤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太好看,她下意识否认:“不用刻意夸的莹莹。”

    “不是刻意。他们没看上你,就是眼光出了问题。但是江氤,你可一定要选个好男人呀。”

    “他…谈过很多呀?”

    “不仅多,而且据说只是为了享乐,没有真情实感。”

    -

    自从知道陆青河的鞋码,江氤就上各种平台给他看鞋,极度不易才找到一个颇为满意的。

    家里也算是现下比较有钱,她看价格适中,下定决心买了下来,送到家的那天,她仔细验货,确认没有瑕疵,就拎上袋子走去校园。

    “陆青河。”江氤到他班门口,用很细小的声音唤他一声。

    男生正在背书,一脸燥意,见到她时下意识愣了会儿:“怎么了?你胃还疼不疼?”

    女生笑靥如花,白嫩的脸上红润光泽的唇上扬着:“早就好啦。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陆青河接过,往里投进一眼,瞬间说不出话来:“这个最新款的,很贵吧。”

    “还好。”

    “为什么给我?”

    江氤神色真切:“你上次帮我那么多,这是感谢你的。”

    “太贵重了,不能拿。”

    “不行啊,买都买了,我自己又穿不了。”江氤面露难色,又把东西往前推推,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一张小脸,眼神如清水,轻而易举让他的心泛起涟漪。

    “收下呗。”

    “好…谢谢你。”陆青河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江氤趁此又细细将他看上一遍。

    长相端正,帅的惨绝人寰。字里行间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厉尚白是深不见底的蓝色海岸。

    那他就是澄澈剔透的河水。

    永远赤诚,永远热烈。

    “我们能当朋友吗?陆青河。”江氤莫名说出这句话来,眸底是满腔真诚。

    “我就是觉得,跟你当朋友,一定会特别开心。”

    陆青河显然滞住。

    只是朋友,也挺好。

    “当然。我觉得跟你当朋友,也是一样好。”

    -

    江城从饭局回来,一身酒气,江氤走出房间,皱着鼻子:“爸,您又喝酒了。”

    “哎,应酬没办法。”他脱下西装外套,讲起话来含含糊糊:“今年你妈祭日的时候,跟我去看她。”

    “知道了。”

    说到此,江氤默默垂下眼睑,心中丧失的那一块地方,如被填满了潮水般,酸涩汹涌。

    强云清的去世,让本和睦的家庭抹上一层黑暗。江城开始酗酒,成天一醉就拽着江氤讲大道理,每天应酬排满,空闲时间少之又少。

    江氤也是慢慢的不再向往家,向往家的氛围,那失去的一部分爱,她拼了命的渴求,却都无疾而终。

    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个午后,现在想起来依旧隐隐作痛。江城夜不归宿,回家时沾染一身酒的臭味,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江氤没什么神色波动的眸子说话。

    “爸爸想给你好的,但是却又少了对你的爱。请你相信我,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后悔,让你觉得当初应该跟着舅舅舅妈一家。”

    女孩的嗓子第一次如此沙哑,她很柔的说:“爸,我从没那么想过。”

    “我只是…”

    想要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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