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四周被滂沱大雨遮得一片混沌迷蒙,只那高大巍峨的城墙上,一排火把熊熊燃烧,犹如一道割裂天地滚滚赤金色的创口。

    早前还聚集在城门口的难民,此刻已经不见踪影。眼下民生凋敝,只有皇城中的百姓尚算安居乐业。四处都是冷雨,谁不仰赖火把上的那一点光明和热息?然而即使灼灼的火焰近在眼前,也引不来扑火的飞蛾,只因飞蛾穿不过这雨幕——

    穿不过这场遮天蔽日百年不遇的大雨!

    “百姓何辜。”

    马背上,一句喃喃低语,没入马蹄声和雨声中,微不可闻。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一行举着油灯的骑士似数支有的之矢,飞过漆黑的皇城官道,最终停在了太子府门前。

    蔚楚凌冷眼瞧着这太子府,碧瓦朱檐,丹楹刻桷,端的是气势恢宏。

    檐下雨落成线,一位面白无须的侍官执伞匆匆从石阶下来:“蔚将军,长途跋涉辛苦了。我乃太子近侍张禾,太子殿下命我等在此相迎,为您接风洗尘。”

    马背上,蔚楚凌微微一哂:“哦?蔚某不配太子殿下亲自相迎?”

    天边劈来一道闪电,深沉的夜色被惨白照亮了一瞬,映出她眉目带煞,冷艳如刀。

    惊雷仿佛在耳畔炸响,眼前人浓重的杀伐之气令张禾毛骨悚然。

    五年前褚关一役,蔚楚凌“玉面罗刹”的称号传遍了整个雪突和燕赤,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蔚楚凌心中确实有气,世人皆道蔚王世子貌若好女,却不知她本身就是个女的!

    此时的她浑身湿透,束胸的绑带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不舒服到了极点,连月的策马使她大腿内侧磨损严重,无时无刻不在火辣辣地痛。

    都怪皇帝下的那道劳什子辅助太子的密旨,五年前她已经拒绝过一次了,怎奈还是逃不过!

    张禾见蔚楚凌的面容越来越扭曲,心中既惶恐又悲愤。

    蔚楚凌不是个好相与的,却偏偏地位显赫,他连皇帝都不惧,更何况太子?

    张公公暗自咬了咬牙,直咬得牙根发胀,才道:“殿下并非刻意怠慢……”

    “蔚将军。” 一道微喑的声线传来。

    “殿下!”张禾倏然转身,一手拎起衣袍,一手撑着伞,两脚生风般飞到那人身边去。

    蔚楚凌微微挑眉,见一人在众侍从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神清骨俊,容止可观,长长的墨发披于脑后,只以玉簪在头顶束了个简单的发髻,大氅下的身形修长挺拔,却略嫌清减。

    空气中飘来淡淡金创药的味道,还有一丝极轻极浅的别致清香。

    太子受伤了?

    “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蔚楚凌翻身落马,正要稽首,被太子扶住。

    “不必。”裴越低咳一声,“蔚将军千里迢迢赶来,孤有失远迎…”

    气息错乱。

    有那么一个瞬间,太子的眼神是空的,身形也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蔚楚凌眉头蹙起,正要伸手将人扶住,就见裴越已经稳住了身形,继续说道:“夜深雨急,将军早些安歇吧。”

    罢了,对方要瞒,她便只当不知。

    “末将遵命。”

    .

    天尚暗,雨未歇。

    天子已端坐在御椅上,开启一天的朝政,太子静立于皇帝左下首,大臣们手持朝笏,太傅、丞相、御史三公在前,其余文左武右,分列在大殿两侧。

    群臣在朝堂上看见蔚楚凌,俱惊讶不已,一些新晋的臣子,对她的面孔更全然陌生。毕竟距离上一次蔚楚凌出现在早朝之上,已有五年光景了。

    五年前雪突犯边,蔚郡王蔚昭称病,彼时十六岁的“蔚王世子”蔚楚凌率领忠勇蔚家军左翼奇兵突袭,击溃敌军中路,成为褚关之战大捷的关键。

    当年蔚昭带着蔚楚凌还朝复命,圣上龙心大悦,赐蔚楚凌泰阿宝剑,封威锐大将军,言“愿君卫我燕赤,永为锐将,不堕威名”。

    蔚楚凌当即跪恩。圣上又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宫中一段时间,教太子武艺。

    蔚楚凌是怎样答的来着?

    她说:“臣独爱边关月。”

    圣上闻言大笑:“罢了,卿乃西北狼,是朕强求了。”

    远在西北的威锐将军今日怎会出现在这朝堂之上?老臣们的目光在蔚将军和太子之间逡巡,诸般猜测涌上心头。

    位于上首的皇帝裴羽此刻缓缓开口:“晋、豫、陕、冀、鲁五州春夏大旱,朕遍祷幽邺祠庙,终如愿得雨。然雨水连绵两月不休,多地出现涝患。旱涝交替,民不聊生,更有难民趋至皇城,寻求庇佑。兹事体大,关乎江山社稷。然赈灾匪易,需多措并举,太子日前递呈一本赈灾策论,其中多有可取之处。德泉,将策论给大臣们传阅。”

    侍立在君王右侧的大太监赵德泉立即恭谨照办。

    厚厚的一叠,成册成书,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观看,叫好声不绝于耳。

    蔚楚凌是个不擅文墨的,但也惊异于太子策论上的一手好字,铁画银钩,风骨凛然。

    这本策论,囊括水、旱、风、雹、蝗、疫、震、雪、歉等天灾的防灾赈灾办法,大至发粟、募民存饷、平粜[1]、蠲赋[2]之策,小至耐洪耐旱的作物种类,更有如何修浚河工、兴修水利、改善灌溉、建造溪井等长久利民工程,详实完备得令人惊叹。

    她不禁看向那个身着杏黄色朝服立在帝王身侧的人,视线先落到那鸦羽般的睫毛下淡淡的一团乌青上,而后是那袖中露出的蜷入掌心骨节发白的手指。

    蔚楚凌想到昨夜桌上静静放着的玉肌膏,抹上后温和凝润,只消一夜便可令伤口愈合。

    这么好的伤药,也治不好他的伤吗?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殿上低声的议论刹那间停了,一时针落可闻。

    这一幕落在蔚楚凌眼中,令她想起临行前,父王特意嘱咐她的话:“京中局势,云谲波诡。今上偏宠六皇子裴钰,而待太子裴越极为严苛,以致朝野之中,分成太子党与六皇子党两派,明争暗斗。特别是近些年,帝王疾病缠身,喜怒无常,对太子的打压更甚。京中盛传,裴越为今上所不喜,太子之位迟早易主。你乍入芦芋,不知深浅,一定要谋定而后动。”

    蔚楚凌还沉浸在思绪中,就听皇帝陛下一拍御案,声音饱含雷霆之怒:“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们连评价篇策论都不敢,还吃得下这碗俸禄吗?”

    见此情形,相国秦延出列道:“此篇策论集历代救灾政策之大成,巨细靡遗,敦本务实,足见太子殿下焚膏继晷,一心为民解难、为上分忧。”

    秦延是坚定的皇权党,惟皇帝一人马首是瞻,对六皇子及太子之争一向保持中立,是皇帝陛下最信重的肱骨之臣。

    皇帝面色稍霁,微嗤道:“勤能补拙,太傅督导有功。”

    “微臣愧不敢当。”太傅祝文远叹了一声,“太子殿下忧国忧民,殚思极虑,臣远不及也。”

    殿上一时默了。祝太傅心疼自己的学生,皇上却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太子再优秀再勤勉又怎样,终归是不得圣心。

    “太傅不必过分自谦。”皇帝眉心微蹙,似乎有些倦了,“朕拟降旨户部拨款抗洪护堤,及令灾区邻近州县及义仓调粮以活民口。卢瑾瑜,说说户部掌握的情况。”

    户部侍郎卢瑾瑜上前一步:“今岁涝患,除晋、豫、陕、冀、鲁五个本就受旱严重的灾区,还危及苏、皖、陇、川四州,受灾人口逾百万,预计需银二百万两,粮食三百万石。臣核对户部账目,清查库银同灾区邻近州县及义仓粮食储备,目前朝廷可拨银数为九十万两,尚余一百一十万两缺口,各州县及义仓可调存粮数为一百五十万石,尚余五十万石缺口,须筹款筹粮…”

    “好了。”皇帝打断他,“知易行难,勘灾赈灾事宜便由太子督办。若办不好,裴越,你这个储君就不用当了。”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似一下子炸开了锅。

    裴越安静地跪下去:“臣定竭尽所能。”

    裴羽冷眼看着神态各异的臣子,心中只觉烦躁,不禁呵斥出声:“成何体统!”

    在这如山的威压下,群臣噤若寒蝉。

    “卢瑾瑜,方济时称病,已有一段时日没来上朝了。你此番协助太子,若事情办得好,我便准许他告老还乡,让你接任户部尚书一职。”

    卢瑾瑜顿时大喜过望。老师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思乡成疾,日夜愁苦,如今终于能遂愿了!

    “臣叩谢圣恩,自当肝脑涂地。”

    “蔚楚凌。”

    来了!蔚楚凌精神一震:“臣在。”

    “你与太子同去,保证太子安全。另外,天灾之下,匪患多发,你沿路摸清山匪巢穴,待时机成熟,送报回京,朝廷会派遣两千精兵,助你剿匪平乱。”

    剿匪自是要事,但朝廷难道没有其他武将吗?

    蔚楚凌满腹狐疑,但纵使千头万绪,此刻也只能先放一边。

    “臣领命。”她恭谨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有一日她会知道皇帝将她从西北召来的真正目的。

    走出金銮殿,雨还在下,天已微明,大臣们三两成群地踏过门槛,议论着方才的朝事。

    “蔚将军请留步。”

    蔚楚凌回首,见熹微薄霭处,太子玉立于阶前,清静端方,烨然生晕。

    她顿足看他,忽然大步流星迈上高台,行至他身前,见他面色惨白,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殿下可是身体有恙?燕赤百万灾民,可都仰仗着殿下为他们纾难解困。”

    英姿矫健,面容端肃。

    裴越怔了怔,旋即道:“无妨。只是昨夜受了罚,不消几日便好了,不会耽误行程。”

    “可殿下为何还会疼痛难忍?”蔚楚凌疑惑道,“臣昨夜用那玉肌膏,效果极好,今日一早伤口就已经不痛了。”

    裴越淡淡笑了笑:“既是受罚,总不能太好过。”

    “这是什么道理?捱都捱完了,殿下何必自苦,难道圣上…”

    蔚楚凌话说到一半,倏然停了。

    她自是听说过,裴越的生母德慧皇后生他时难产而死,以致圣上对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厌极,看都没看一眼,便将小小的他交由常年吃斋礼佛的顺贵妃抚养。

    却不曾想,太子与父君的相处艰深若此。如履薄冰。

    良久,她说:“任重道远,殿下好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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