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滴翠,长风不息。

    裴钰整个人柔弱无骨般躺在窗边的卧榻上,捻起一颗半剥了皮的冰镇荔枝,贝齿一咬,灵巧的舌头一卷,一枚果核便骨碌碌地落在金碟上。

    忽有一人掀帘而入,裴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最宠信的幕僚贺非。贺非疾步而来,衣袂带风,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焦灼,开口便道:“殿下,太子殿下七日前在您的冠礼上中毒了。”

    “什么?”裴钰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怎么回事?他如何了?”

    “已无大碍。”贺非面色凝重,“太子殿下极力隐瞒此事,但他一离京,消息便传到了圣上那里。圣上震怒,已传唤了太子府管事张禾公公前去问话,恐怕很快就会召见您和大皇子殿下。”

    他顿了顿,观察着裴钰的神色,不知不觉间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大皇子殿下嫌疑最大,只怕凶多吉少。”

    裴钰眼底逐渐浮起一层悲凉的冷色,抿着唇默然不语。

    贺非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张禾被传召后,太子府差人送来的。”

    裴钰骤一眼看见信封上的四个大字:宛柔亲启。

    “这是先皇后的笔迹。”他低头飞快将信取出,读罢轻舒一口气,向一旁的贺非解释道,“宛柔,是顺贵妃的表字。当年先皇后临盆在即,惊闻淑嫔已逝,便暗中传信给顺贵妃,托她照拂彼时尚且年幼的大皇兄……谁料没过几日,德慧皇后就因难产而亡,成为父皇心口永远的一道伤。这封信,想来是太子殿下拿来救大皇兄命的。”

    他眼眶慢慢红彻:“他生来就是太子,从幼时就频遭起刺杀,这次又因吃了大皇兄亲手递的糕点而中毒,难道竟也不会多疑,只想着保全手足吗?要知道,太子殿下与大皇兄根本谈不上亲近……”

    裴钰既像是对着贺非倾诉,又像只是喃喃自语:“但他对我却关怀备至。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对我好,真的仅仅是因为爱及兄弟,念及社稷,这种感觉,就如午夜时分被寂静惊醒,金帐琉璃,花月柳梢,皆若虚妄。我本以为他用的是怀柔之策,但若真如此,他又何至于做到此等地步呢?”

    他望向贺非,贺非英俊的眉眼坚定如常。“防人之心不可无,殿下既生于龙渊,便须时刻提防漩涡暗流。不管太子殿下是何用心,如今殿下圣眷正隆,您只需继续讨圣上欢心,使陛下能以慈父仁君自居,继续提升自己的才干,以彰显治世之贤能。须知圣上宠爱您,是因为您能干孝顺,为而不争,所以,殿下切忌急躁冒进,只需静静蛰伏,伺机而动……”

    贺非顿了顿,深深地看进裴钰的眼眸:“风云变幻,他日未可知。”

    .

    养心殿内,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大太监赵德泉低眉敛目,大气都不敢喘。

    大皇子和六皇子跪在地上,而陛下刚刚摔碎了一个茶盏,就砸在大皇子脚边。

    太子跪受陛下鞭笞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记得陛下鞭罢,双目猩红,手犹自微微颤抖。如今太子已前往灾区赈灾,陛下才知有人向储君投毒,太子是因着用了凶险的法子解毒,那日才会姗姗来迟,且为了保住兄长性命,情愿欺上瞒下,暗吞苦楚……

    赵德泉不用想也知道陛下的怒火必然烧到了极致。

    “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别以为你们是朕的儿子,朕就不会杀你们!”

    “裴钰,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裴钰伏地:“父皇,儿臣是上午才刚刚知晓的。”

    “裴敏,你呢?荷花糕出自你府内膳房,而且是你亲手递给太子的,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儿臣真的不知情,还请父皇明察!”裴敏以头抢地,急惶惶道,“那碟荷花糕儿臣府内的人必是拿银针试验过无毒才敢呈上的,儿臣当日也吃了,安然无恙,不知为何太子殿下吃的那块就有毒!或许…或许荷花糕根本无毒,有毒的是其它膳食,要知道有好些奇毒,仅凭银针是验不出来的!儿臣就算再蠢笨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毒杀太子啊!”

    裴羽看重太子裴越,宠爱六子裴钰,却甚少关注自己的这个长子,如今看他身量虽高,却清羸细瘦得犹如一只野鹤,被质问几句就一副浑身轻颤、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他的语气更加不耐:“宫宴一向由御膳房的人操持,你为何擅自携带食物,还将之赠予太子,在宫中这么多年,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儿臣错了,是儿臣忘了规矩……”裴敏眸中的眼泪将落未落,“儿臣曾与太子闲谈,提起德慧皇后生前最喜欢吃儿臣母妃做的荷花糕,虽然母妃故去,但幸而儿臣府内的嬷嬷尽得母妃真传,故儿臣如今也时常能品尝到那荷花糕的滋味。太子便说,他也想尝一尝。儿臣平日不敢擅扰太子,因此…”

    “愚蠢至极!”裴羽怒斥,复冷笑一声,神色狠厉得瘆人,“大理寺已将所有可能接触过这道糕点的人都押进天牢审了一遍,却查不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你大皇子府的这些下人,是真的无辜吗?你是要朕将那日出席的除了皇亲贵胄、朝廷大臣之外的所有可疑之人都处死,血洗整个皇宫吗?”

    “若是如此,那你——”

    裴钰心头狂跳。

    “父皇!太子殿下令儿臣将此信交予父皇。”他将信举过头顶,不敢直视圣颜。

    殿中死寂。

    数息之后,裴羽接过那封信,缓缓拆开——

    月日,卿云白:宛柔,吾孕足欲临盆,帝甚忧虑。知微逝已月余,吾方知之矣,忍泪不敢哭,恐累及宫娥。宛柔宛柔,知我心哉!恳求暂替吾供灯祈福,照拂谨诚。知微苦,惟愿谨诚安乐矣!书未尽情,余候面叙。

    谨诚,是裴敏的表字。

    知微,裴敏的生母淑嫔,柳芙,柳知微,已是许多年不曾听过的名字了。

    卿云,孟卿云,孟舒冉,他的皇后,他的冉冉……

    这封手书,具体年月未写,只是一篇草稿。

    如此怕他发现,未正式誊抄,便差人匆匆送了出去。

    虽是草稿,但字迹仍秀整娟丽,一如其人。

    余候面叙……

    余候面叙,余候面叙。

    裴羽看着这四个字,犹如遭人当胸锤了一拳,连呼吸都痛了,眼前一片模糊。

    罢了,裴敏不过愚鲁,罪不至死,若冉冉尚在,定不忍宫中血流成河。

    便遂了她的善愿吧。

    .

    流云缓动,风过微凉。

    蔚楚凌坚持让惊蛰给裴越的伤口换了药,还命十一去备了辆马车,之后毫无负担地抱剑坐到裴越对面,闭目养神。

    裴越的眼神有些失焦,视线落到了蔚楚凌脖颈上的玄黑色项圈之上。

    那项圈简明古朴,恰巧遮住了喉结,据说蔚梦安佩戴它,是为了遮盖在战场上落下的伤疤。

    褚关大捷之后,燕赤大地至今流传着一首童谣——漠凉月下少年雄,一剑光寒卫九州。手握泰阿威与锐,铁骑神兵定山河。连他也有所耳闻。

    却不想美名凶名皆赫赫的蔚楚凌,原来是这样真挚舒豁、沉着不羁的性子。

    裴越任由思绪飘远,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入梦,梦到十五岁那年,母后的忌日,他登上琉璃塔的最顶层,彻夜跪在她的牌位前,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胃痛得绞成一团。

    养母顺贵妃跪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合掌敛目,哀思无言,犹如一座虔诚圣洁的神女雕像。

    良久,他听见她清冷的声音:“你母后从前闹得很,怎么生得你这般静?”

    他早已痛出一身冷汗,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母妃...”

    “不是说过了吗?私底下不要叫我母妃,叫顺贵妃娘娘。”

    “顺贵妃娘娘。”

    “痛,为什么不说?”

    “痛,为什么不说?”

    裴钰睁开眼,那抵着他腹部的裹剑的布包便向后缩了缩。

    蔚楚凌的神情略显烦躁:“你的气息不对。”

    裴钰微微怔了怔,眼神幽邃若谷,而后又缓缓渗出一点光华,就像不知哪里来的阳光,照落到谷底流川一样。

    “止痛散没有奏效,”他轻轻将那布包拂开,而后手按在了左腹上,“但按按是好些。”

    “多谢。”

    .

    被冲垮的溪甜村属旻山乡所辖。当他们一行人到达旻山乡乡衙附近的客栈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守着衙门前布施的粥棚,灰扑扑地等待着。沿路有或骨瘦如柴或浮肿发亮的饿殍席地而眠。丝丝恶臭,钻鼻而来。

    裴越走到粥棚,舀起一碗粥,拿根筷子往中间一插,筷子马上歪倒。

    “粥太稀了,不符合朝廷的要求。”

    那些施粥的衙役见他通身清贵、气质非凡,当下没敢阻拦他的动作,而今听他说了这么一句,纷纷面面相觑。领头的方脸高个衙役越众而出,客气揖手:“敢问您二位是……  ”

    “工部郎中祝鸣。”裴越道。

    祝鸣,太傅祝文远之孙,与裴越年岁相当,曾为太子伴读,门贵才高,低调沉稳,尤擅工事,是太子党的要员之一。

    蔚楚凌心思微转:“兵部郎中王静岩。”

    她与父王连夜研究过朝堂中的派系,记得兵部郎中王静岩与工部郎中祝鸣关系匪浅。

    报出这个名字时,她下意识看向裴越,见他眸底闪过一丝诧色。想来她与父王应猜得不错,王静岩亦属太子一系。

    “原来是二位大人,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方脸衙役连连赔笑,“小人这就通知乡正。”

    “不必了,让他先解决粥的问题。旻山乡须设东南西北四个粥厂,每日两顿给流民施粥,要保证筷子插入碗中不倒,对沿街瘫软无力的饿殍,更要优先赠食,不能弃之不顾,期间会有人暗中监察,倘若阳奉阴违…”裴越眼神陡然锋凛。

    “大人请放心!卑职自当听命行事,不敢违逆半分!”

    “那就好。”太子殿下身上清峻肃然的压迫之势缓缓消散,“明日申时我与王大人自去乡衙会见乡正。”

    周围打量的目光仍凝在他们身上,裴越似无所觉般转身,下袍的水墨梅花朵朵被浸湿。

    蔚楚凌仰头望去,天幕犹如一面竹月色的大旗。

    烟雨寂寥,云起暮钟,山河在望,只待来日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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