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豪绅的宴会定在明日辰时,裴越又细问了万从容乡上防治疫病的措施,约莫是觉得其中尚有疏漏,一回客栈便提笔起草有关疫疾防检治的告示。

    蔚楚凌略略扫过纸上“社空邸第”、“浓煮热呷”、“洒扫火燎”、“恐气触人”[1]等内容,索性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桌旁静待裴越书写完毕。

    不知是灯火和暖,还是笔墨静心,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直至被饭菜的香气唤醒,她迷矇了一阵,才发觉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薄衫。

    裴越此刻正坐在塌上,捧着一卷书在看,脸色有些苍白。

    蔚楚凌顷刻间又羞又愧,脸颊腾地发烫,她自认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怎会在太子殿下身旁就这么囫囵睡了过去!

    “从漠凉至幽邺,梦安赶了太长时间的路,本就休息得不够,又要为赈灾奔忙,抽空歇歇是好事。”大约是看穿了她的窘迫,裴越起身行至桌边,语气恬淡,“晚膳刚刚布好,你我便一同用膳吧。”

    他说得再自然平静不过,蔚楚凌的心绪渐渐安宁下来。

    桌上的四菜一汤都是冀州的传统名菜,色润鲜香,配两碗骨瓷小碗装的米饭,另还备有一壶绿酒。美食当前,早就饥肠辘辘的蔚楚凌自然大快朵颐,然而她留意到,裴越只吃了几箸,就不再动筷了。

    空气中那阵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气仿似浓烈了起来,连饭菜的香味都无法将之无法掩盖。

    蔚楚凌忽然感叹:“殿下身上的熏香,既清且苦,既淡还浓,萦绕不绝。天家之物,果然不同凡响。”

    裴越淡笑了一下:“这香,的确很特殊……”

    蔚楚凌见他眼神幽邃沉郁,心想这香也许涉及什么皇家秘辛,便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殿下,你还在疼吗?”

    她明净清澈的眼眸里是纯然的关心,裴越微怔,心口犹如被小鹿轻轻一撞,实言相告:“嗯。我身上的毒,十分难缠。”

    “一直都是疼着的吗?”

    “是。”

    蔚楚凌闻言,语气中泻出一丝气闷和沮丧:“怎么个疼法?为何今日我竟没有察觉呢?”

    “好比针刺锤凿,刀劈火灼。”裴越垂眸,“强时,气血翻涌,目眩神迷;弱时,尚能忍受。”

    蔚楚凌眉毛蹙起来:“殿下手底下的人还未找到可以彻底清除毒素的法子吗?”

    “有。”还未待裴越开口,房梁上悠悠传来一个声音。

    蔚楚凌微怔,暗卫擅自于主客交谈时出声,罪名不可谓不小。

    果然裴越面如寒霜:“惊蛰!”

    一道黑色的身影却不管不顾地翻跃下来,以头抢地道:“无药可解的毒,以高深内力可化解之。属下自小修炼纯阳内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

    “不可。”裴越断言拒绝,“此毒棘手,由他人以内力吸收也是徒劳,我自有方法解毒,毋需你枉搭性命。”

    “敢问殿下是何方法?”惊蛰抬头,眼中尽是赤忠决绝之色,看这架势,竟像是得不到答案不罢休了。

    裴越气极反笑:“孤修的是帝王道,轮到你牺牲的时候,孤必不会可惜,如此你可满意了?”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殿下恕罪。”

    裴越喉头涌起腥甜,他忍了忍,没能忍住,鲜血自唇边滑了下来。

    “殿下!”

    “你逾矩了,该罚多少,记在账上,回宫自请。”裴越衣袖下双拳紧握,勉力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出去,换小满进来。若再不守规矩,莫怪孤心狠。”

    惊蛰双眼含泪,俯身对裴越一拜,破窗而出,身形犹如飞梭。

    好俊的轻功,蔚楚凌的视线飘至窗外,待回转时,见裴越默然坐着,眼波中泛着烟霜一样飘渺的哀伤和冷意。她心头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逃。

    “梦安……”“臣亦告退。”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蔚楚凌低着头,听得裴越轻声说“好”,便轻飘飘地退出去,关门掩上了那对靴尖。

    .

    翌日辰时,香满楼,方坤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生得腰圆体胖,步伐却迈得奇快:“祝大人,王大人,万乡正,诸位豪绅,避暑山庄工事吃紧,恕方某来迟。”

    语声带笑,话间微喘。

    脸是讨喜的一张脸,皮肤透着养尊处优的白,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据说年近四旬,看着也不过三十有余。

    然而看见裴越和蔚楚凌的霎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表弟方元宝豢养的海东青昨夜才给他送来了太子殿下和蔚王世子的画像,这两位,赫然就是画中人啊!

    他眼中难掩震惊之色,蔚楚凌见状,不禁心中暗骂:“方济时这个老狐狸!”

    方坤毕竟有几分本事和见识,一瞬的失态过后,他很快恢复如常,笑脸迎人,闲谈问安,如鱼得水地融入这场所谓京官做东的晨宴中。

    见人到齐了,万从容开门见山:“诸位万福,容万某向大家介绍,这两位就是要同大家商讨赈灾事宜的,工部郎中祝鸣祝大人,和兵部郎中王静岩王大人。”

    众人一一看去——祝鸣神清骨峻,但面染霜色,约莫这会儿身子不大爽利;王静岩则冷艳凛然,神采奕奕,对比之下,显得康健过人。

    然而事未开头,楼外忽传来一阵嘈杂沸腾的人声。小厮匆忙来禀:“不好了,各位老爷,楼外集结了一群书生,嚷着要闯入香满楼,护院们拦不住,书生们马上就要冲到后堂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裴越发话。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大门被撞得发出巨大的闷响。

    “外头的人别撞啦,这就开门!”小厮高喊。他拉开门闩,灵巧闪避一侧,一群清癯文弱的布衣书生鱼贯而入。

    领头的那个一身蓝衫,面容刚毅,一踏入门槛便扬声质问:“大灾关头,乡试延期,旻山乡却仍在兴造皇帝行宫,万从容,你与方坤官商勾结,罔顾天良,如今竟还有脸召集本地豪绅一齐对朝廷官员溜须拍马、进贡逢迎,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你莫要含血喷人!”万从容被气得胡子都抖了。

    “哼。”蔚楚凌冷笑一声,“圣贤书读得不多,话本倒看了不少。凭空污蔑,忠奸不分,这难道就是我朝读书人的品格和素养吗?若真如此,我燕赤危矣!”

    “胡说八道!”书生们怒而驳斥。

    “方坤主持修建行宫,未尝克扣工人劳务报酬,倘若避暑山庄停建,工人们手停口停,如此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路?”

    书生们一时默然,蔚楚凌乘势道:“诸位可曾听过以工代赈?若之后粮食够吃,乡上搭桥铺路、筑堤造坝、兴修水利、固缮城工,那些尚未寻到谋生手段的流民,便可投身建设,靠双手养活自己。”

    “还有,”她语声淡淡,“我不知你们是从何处听说万乡正带着诸位豪绅在香满楼向我和祝大人进贡的,事实上我与祝大人在此设宴,是为了请诸位豪绅帮助乡衙收购粮食。”

    “收购粮食?”众人面面相觑。

    “朝廷赈灾粮款将到,但只能支撑赈济一时,如今虽已鼓励开荒,但距离丰收时节尚久,故乡衙有意以朝廷赈灾款向乡中有私积米粮的大户求购粮食,以丰盈粮仓,助灾民平稳度过荒年。”蔚楚凌道。

    “恕方某斗胆一问,”方坤拱手,“两位大人可有意压低粮食价格?”

    “不,禁止抑价,以招远商。”裴越答,“商户亦不得哄抬物价,谋取不义之财。”

    “大人圣明。”在场之人纷纷奉承。

    裴越的眼神清明冷峻,他微摇了摇头,道:“灾荒之年,科举停考,平门寒士殊为不易,万乡正切莫忘赈恤寒士,可设学田全其士节……”

    三言两语,惹得学子们陡然眼热。

    那刚毅书生却忽然疾步上前,声色俱厉:“大人!这些话,你为何不早些说?!这些事,你为何不早些做?!”

    蔚楚凌下意识护在裴越身前,却见那书生面容紧绷,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那神情太过绝望和凄怆,在场之人莫不心中震动。

    “我的祖母,因为身子不适,怀疑自己感染了瘟疫,怕拖累于我,昨夜将自己缢死在家中房梁上……我自小与她相依为命,全靠她的养育和庇护,才得赖以诗书果腹……”说到此处,书生凝噎失声,数息后才道,“我不能让她枉死。”

    “史书上屡有大灾大疫的记载,数百万人的惨死,饥民相食的残酷,也不过寥寥几笔,而我的祖母,轻如一粒微尘,甚至落不到史书之上。她一生盼望的是吃饱穿暖,盼她的孙儿能考取功名,以后入朝为官,永远记得百姓的苦楚,当百姓的父母官……可恨我未能全她夙愿……”他脱下蓝衫,露出一件遍布补丁的麻服,颤抖着手将白色的孝冠戴至头顶,“但我不惮以一介布衣之身,来问一问大人,你说以工代赈,能否杜绝监守自盗、斗筲之役[2]?你若真的爱民如子,可曾与子民同穿、同食、同住、同行?你若真知百姓苦,可知百姓苦至若何?”

    他双目猩红,却身正如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晓得。可底层百姓命运的绳索,究竟有几条系在大人的良心和善心之上,大人可晓得?”

    他一席话振聋发聩,犹如霜雪穿堂,挟带一股钻人肺腑的凛冽寒意,令这后堂都仿佛骤冷了几分。

    裴越低咳两声,容色变得雪白。

    在一片寂静中,他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正。”

    “你的祖母叫什么名字?”

    “苏招娣。”

    “周正,这是太子殿下的信物,月牙令。”裴越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令牌,缓步行至书生跟前,将令牌放置于他掌心,“凭此令,你有协助乡衙办公查案、监察工事、抽调账簿之权,若出现任何问题,皆由在下负责。”

    他又拿出一个月白色的钱袋,静静道:“我于民有愧,于你的祖母苏招娣有愧,自知这过失,无论如何也抵偿不了……但这些钱银,请你拿去,为她备一副薄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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