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真要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知府金文淳被人举报于孝贤皇后百日丧期内剃头,皇帝下的旨意是斩立决,作为相关部门,刑部大多数人给出的建议是斩监候。

    简单来说,就是从死刑变成死缓。

    而兆惠就是那个持议不从,保持和皇帝相同意见的。

    “这……”这回轮到明月迟疑了,这是不是听上去有些过了?

    “皇后薨逝,天子下诏,恢复旧制:本朝定制,遇有国恤,百日以内,均不剃头。倘违例私犯祖制,立即处斩。”他说起这法条的时候神情淡漠,仿佛与己无关。

    所以……还真的有法律依据啊?

    “也不怪他们迟疑。”兆惠道,“金文淳虽然目前只是知府,可是翰林出身,素有文名,书法亦是一绝。”

    杀了这么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所以盛安的做法,兆惠不赞同,却能理解。

    ——兆惠不赞同的原因是:一是不合律法,二是不合皇帝的意见。

    明月:“……”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真的是因为不合律法吗?

    “国之律法如此确实没错,可因为剃头要杀人,不是过了吗?”明月反问。

    兆惠微笑道:“盛大人要保住金文淳,不就是你说的原因么?”

    “……”

    明月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宕机了。

    她不甘心地接着问:“难道……难道这律法就不能改一改?没有人上书劝谏吗?”

    “这律法是皇上亲自颁布的,金口玉言,岂有更改之理。”兆惠提醒了一句,然后说了句颇具黑色幽默的话,“至于劝谏之人……应该没有吧,有的话,刑部会接到议罪处决的旨意的。”

    明月:“……”

    好一个地狱笑话。

    而她现在才发现:别看兆惠这人平时严肃正经,实际上吐起槽来也很是犀利。

    明月想来想去,只好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此人当然是依律,斩立决处理。”兆惠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

    “可是……”明月有些困惑。他当了四年的刑部侍郎,更何况,他们初次相识也和案件有关,她不相信,这样的罪重不重,兆惠心里真的不清楚。

    “自从这条法令颁布以来,刑部已经接到过多起因丧期剃头而治罪的叙议了。”他一边说着,手轻轻抚过明月的背。

    怒气,也是会累积的。

    明月:“……”

    “所以说,”明月迟疑道,“他们更多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无关剃头美观与否,本质上就是一种“抗旨”。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明月并不知道这句话,但不妨碍她想的和这句话差不多。

    就在兆惠要夸她时,明月却撇撇嘴:“你们这些大人物就是喜欢想太多,心黑看什么都是黑的。皇上说不定就是因为孝贤皇后薨逝伤心过度呢。”

    兆惠:“……”

    也难怪她的态度一直这么模糊,明月捏着鼻子哄眼睛一直可以的。

    他的手收紧了力道,然后他才对明月道:“若是如此,那他们就更不该剃头了。”

    ——撞到伤心欲绝的老男人的枪口上,就认栽了吧。

    明月觉得很奇怪:“不剃头不舒服吗?为什么非要剃呢?”

    这回轮到兆惠沉默了。

    “……会有些不美观。”他勉强说道。

    明月好奇地盯着他的头看。

    ……想想一下,半月头前面长了一圈毛绒绒的短毛……

    “噗嗤。”这回轮到明月了。

    兆惠:“……”

    “丧期之内,你没剃吧?”明月还是问了一句。

    别到时候查出来他也有案底,一家老小,包括她这条城门旁的小池鱼都得遭殃。

    “没有。”他没好气地回答道,“你不是五月就来了吗?要是我剃过,早在那时候就被革职查办了。”

    现在哪还能起复,又兼领户部侍郎的差事?

    “也对哦。”明月想了想,“不过为什么我没印象呢……?”

    这也是兆惠想知道的。

    “你天天在我跟前伺候,竟然全无印象?”如果不是他笃定明月从五月刚来就一直在他跟前伺候,兆惠肯定要将府上彻查一通:难道之前那个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是个假人不成?

    “唔……我想想。”她犹豫了一会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明月垂眸:“……我每天只管伺候人,别的能不管的一概不管。”

    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又没有二心,主君长的圆的扁的、美的丑的,剃不剃头,与她何干?

    兆惠:“……”

    你是真的没有心。

    他隐忍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从前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也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明月先是义正言辞地反驳,然后才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不是以为不久后就能调走吗?”

    兆惠:“……”

    “那假话呢?”他的声音变得轻柔异常。

    明月眼睛都不眨一下:“大人乃神人降世,岂是我能随意窥视的?”

    “头一次听到假话比真话还难听的。”兆惠对此点评道。

    明月:“……”

    明月气鼓鼓地挣脱了他的手,背过身去睡觉,不搭理他了。

    兆惠见状,只是无声一笑。

    过了好一会儿,见明月不再转过身来,他起身,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盖上自己的被子,把明月重新拢入自己怀里。

    垂眸看着熟睡的少女,兆惠心想:也许她会觉得自己太过心黑,明明身为刑部侍郎,却对这些人冷漠旁观、见死不救。

    可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盛安是老臣,德高望重,被免职总有再起复的时候,而他兆惠这一次再被免职,能不能从宽留任就很难说了。

    兆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十岁大儿,中间还有个小姑娘天天惦记她的月俸,吃不好给少了都要闹的,可没那个本事陪他们在这里玩什么君臣情深的反转大戏。该判的判,等着皇上从宽处理的旨意便是。

    ……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次恐怕又是雷声大雨点小——皇帝冷静下来肯定会想明白的,尚书盛安是老臣,辩驳之词也有理,罪不至死,所以应当会调离刑部养老;他的一票同僚们革职或革职留任的可能都有,端看皇帝会不会网开一面了。

    怀中的人儿真实而温暖,一下子又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两个月前那场大案之后。

    “你是……明月?”

    ??

    ??刚在额娘那里晨昏定省完毕,回到自己院子里,兆惠就见到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让人眼前一亮。

    彼时兆惠刚和整个刑部因为翰林院误翻清文,阿克敦受到牵连一案遭到训斥,即将接受处分,正是心情郁郁之际。

    正在忙碌的少女转身,颇为惊讶:“大人?”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缓缓打量着明月,目光幽幽:少女比起四年前初见时,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虽素衫淡妆,亦难掩殊色,是真正的“天生丽质难自弃”。看得出来,他额娘确实把人养得不错。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也不知道……老夫人说是奴婢干活勤快麻利,又说大人这边正好缺一个人伺候,就让奴婢过来了。”

    兆惠不关心后院,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这里什么情况。他这哪里缺人伺候了?再说,缺人又何必特意把明月拨过来。

    又联想到去请安时,额娘意味深长的话语:“惠儿啊,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身边一直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他当时只当是母亲嫌孩子少,还想让他再添两个,敷衍道:“儿子如今勤于王事,又已年过四十,早已无心后院之事,还望母亲体察。”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想笑,他明明刚被罢官,哪有差事?

    现在想起,兆惠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边暗自吐槽母亲乱点鸳鸯谱,一边对明月温声道:“我知道了,那你就在这儿安心待下吧,有不会的,多问问夜雨和王在成她们。”

    “呃……”少女眨了眨眼,“嗯!奴婢多谢大人体恤!”

    ——现在再想起来,兆惠立刻就明白了。明月欲言又止,是因为她真的以为自己只是临时来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过后又会回到老夫人的院子,对自己的殷勤不过是面上光,连他有没有剃头都无心观察。

    ……真是可恶的小姑娘。

    自那之后,兆惠没过多久,就将明月安排为身边的大丫鬟,比夜雨小寒这些伺候有一两年的还要高上一层,便是怕她人生地不熟的,遭到底下其他人的欺负。

    兆惠也渐渐习惯了多一个人在身边的日子。明月刚来,懵懵懂懂的,为了能更快在院子里立足,她几乎什么都干:整理屋子、补衣服、泡茶端茶、伺候更衣……甚至连夜雨她们暗地丢给小丫头干的浣衣的事,她也不放过。

    他看在眼里,却有些心疼,也曾让人暗自点拨她两句,没成想,她干活干得更认真了。

    然而,不知为何,时日长了,他却莫名喜欢看她为自己忙前忙后。

    每次下值踏着夕阳回来,看到明月替他更衣后捧茶浅笑的样子,他就会觉得,这种日子,也很好。

    ——就像现在这样,能有她陪在身边的日子,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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