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师昧无法开口,但她灵魂都在叫嚣着痛苦,每一寸骨骼都被人碾碎,她如泥泞一样攒动,像是一团不可名状的肮脏。

    痛……

    是被火焰燎烧,未燃尽的灰烟呛进咽喉,师昧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只能看到的是火光和烟雾交织成的一片混沌,她的气息呛吸着浓烟,喉咙仿佛被掐着一样开始肿胀,让她只能嘶哑着呕哑,无法发声,她的□□被灼烫的火焰吞噬,师昧竟然在这样的火海之中感受到了冰冷。

    冷,极冷,像是正月的雪。

    痛……

    是被屠刀斩断的脊骨,女人的惨叫,男人的奸笑,本用来熏燎腊肉的松柏枝味道经久不散,扑面而来的却是混杂着血腥浓烈的同类血肉,让人本能里想要远离,空气里弥漫的是不能安息的哀嚎与悲吟,师昧本来皮包骨的身体就这样被剖在冻雨里,而今晚——或许是今晚,恰是除夕,没有人有心思挂灯笼,但师妹看到了满眼的红。

    红,极红,像是喜事的烛。

    痛……

    是被钉死的棺椁,红檀、红烛、红喜服,但三更,但夜半,三柱浊香上天,但是师昧看不到,闻不到,喊不出。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漆黑的窒息里,只能回荡着自己恐慌的心跳,还有她无力的推动和刺耳的剐蹭。

    痛……痛!痛!

    师昧的记忆不断交织,无一不痛,无一不窒息,她像是个得了疯病的人,开了天眼,灵魂漂浮着看着自己的一生又一生,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脊椎,但胸口发闷,后背刺挠,每一寸肌肤都在刺挠,仿佛在悲号。

    恨!恨!恨!

    师昧恨极!她恨!恨在烟柳处的满江红艳、风流雨落,明明战鼓声声急,却金樽满座虚,马蹄踏来,舞榭歌台付之一炬,隔江靡靡尽数卷进火舌。

    她恨!恨在贫瘠处的苦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箪食不得,豆羹难获,佛祖不回渡,疗饥观音土,饿殍之下,邻人化饿鬼,稚童皆为口中食。

    她恨!恨在婚媒下的交易,仅仅三牲,就换得一个豆蔻冥婚,金锁玉铐,唢呐悲号,恨牌位模糊的姓氏,恨鬼媒人烂黄的嘴脸,恨人牙子……

    恨!恨!恨!

    师昧恨这个人间!

    师昧的灵魂上升着,交织的记忆拉扯她,让她碎裂又揉组,满腔恨意之下她却看到了自己身弱的亲生母亲和看似江湖人士的父亲,看到有位和父亲不愉快而出走的师兄,看到一直照顾母亲和襁褓里的自己的师姐,看到母亲难产而亡,看到师姐被父亲赶走远婚却死在路上,看到父亲被仇人寻上,门派尽灭。

    还看到了五岁的稚童,粉妆玉琢的小师兄。

    然后看到他,这个叫江眠的人,一次次,将自己送走。

    送给烟柳地的人牙子,送给山野处的饿鬼,送给遗毒处的鬼媒人……

    师昧忍不住想要恨他,但他仅五岁,他是仅存的、和自己有关系的人。

    稚子何辜!

    ——她不能恨!

    “何为无辜?”

    一个雌雄莫辨,老少难分的声音响起,像是来自头顶苍天,又像是直接萦绕在耳膜,刺激着灵魂。

    师昧无法发声,任灵魂叫嚣哀号,她只能旁观。

    何为无辜?亡灵在生养的土地上不得安息,人间生灵,举目涂炭,苦难疮痍均为无辜。

    “为何无辜?”

    为何无辜?虽言事无常,然江眠仅稚子,所行所为皆为生存,于道义上他已经做出了他那个年纪最好的抉择,此谓之无辜。

    “罢!罢!罢!”

    天音像是恨铁不成钢,本无欲无求的声线竟然有了语气的波动。

    “无辜之所以无辜,是动机出于良善,但,事若非实呢?”

    “师昧,”天音又恢复了平淡,“汝之一生,活时苦堪天地难容,目昧之下爱恨不识。”

    “其父为汝名‘昧’,是取愚昧之意,汝生是父脉不喜;其母替汝遭难,身弱而亡,汝活是母脉代命,只得亲缘单薄,空亡一生。”

    天地不容,大逆不道,就是我造孽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你是这老天爷,那我合该恨你。

    ——恨你给我的冤报,让我在这轮回之中恸覆罗生!

    “哎……”

    天音成叹。

    “你怎么就不懂呢!”此时的天音竟然不似刚才庄严,而是有些清脆的少年音,语气上也通俗了起来,“你把你脑子里的情啊仇啊恨啊什么的都收收!仔细回想一下刚刚你看到的那些走马灯,难道你就没发现吗?这几辈子都是一个开始,却走向了不同的结局吗?”

    所以呢?这与我之恨又有何妨?

    “所以?所以这是不正常的啊!如果你正常亡故,你应该进入轮回,但你没发现吗?你这是重复过这一生!这就是你完整的一生,你过了三遍了!”

    “只不过……你同样的开局,总是死因不同罢了……”

    那我不更该恨你吗?恨你这个贼老天!天杀的命运!

    “……”天音无话。

    “你真的确定,稚子无辜吗?”

    什么意思?

    师昧灵魂被三世记忆卷扯,整个人都是混沌状态,内心只有“恨”这一种情绪,不怪乎她无法从走马灯里找到信息,她能平静些许和天音对话就已经是极限了。

    她无法冷静,更不能冷静。

    师昧无法接受自己平静走向终局。

    ——否则她不得安息!

    “……你再不发现问题那你确实是不能安息的。”天音有些无奈,“罢了,不如归去!”

    “走你——”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包裹住了师昧,然后将她轻柔又不失强硬地推进了一出甬道。

    “你且听——且听这心声!”天音的声音好像因为将自己裹送进此方空间而显得有些虚灵,原本的少年音竟然成了童音。

    “啧,这小世界怎么这么破烂,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灵食不说,因为没有灵气,导致最低级的除尘咒都不能用,什么衣服还得小爷我亲自洗。”

    “这个画意门有个师姐当奴仆也挺好使,可惜被那糟老头赶远了,不过还好当时挑选了一个童身,总有些大娘来帮忙。”

    画意门是父亲创立的门派,但这个男声,是自己毫不熟悉的青年声音,不过……什么叫挑选了一个童身?

    师昧感觉毛骨悚然。

    是来寻仇的吗?不是,这青年的话里话外都表明是父亲门派的弟子。

    那或许是大师兄吗?不,不是,他称呼师姐,按辈分不会是他。

    但剩下的人里面,只有小师兄,只有年仅五岁的稚童师兄……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青年?

    “莫慌莫躁,你且继续听。”

    天音将躁动的师昧按捺住,强制她继续听着,因为压制师昧,天音清脆的童音听起来甚至有点无力了。

    “……提到的法器究竟在哪,我把画意门的都送走了几遍都没找到。”

    “说是和……血脉有关,那不就剩下那个江晏清的女儿了吗?”

    这是在说……我?血脉?凡人能有什么血脉?

    “我读档两次了都,这个叫‘读档系统’的凭什么只能从画意门灭门开始……”

    两次……读档?这是何意?

    “好不容易能在这方小世界给混长大了,凡人十几年真的很无趣啊,我一个来这儿玩玩而已的,怎么就还得帮忙找遗落的法器,真麻烦啊……”

    凡人……法器……小世界……这些不都是话本里的说法吗?

    “好在能重启这方小世界三次,师昧那货一死,我就拿不到法器线索,又得再来。”

    我死就没有线索的,法器?

    “江晏清这人真有趣,自己亲女儿不和自己一个姓,反而我们这些养着的弟子才能入他的眼,要不是知道我这副童身和此方小世界人士没有血缘关系,还真就以为是血脉亲生了。”

    血脉亲生的……父亲吗?

    “可惜江晏清和法器无关,只有师情和血亲师昧有线索,真麻烦啊……”

    既然我有利用价值,为何要把我送去炼狱!

    “算了,我就是不想带着拖累在这个小世界玩,这次再重启随便吧就,我又不是接任务找法器,能找到不过也是为了拿回去做个顺水人情。”

    拖累……竟是如此,哈哈,竟是如此……

    “玩去咯~这小世界没有天道就是好,想怎么玩怎么玩,拿上一个玄阶法器就能重开三次,这次用完就等着回去了,这破地方都没法儿给我法器补充灵能,也罢,不过等个十几二十年,总得有人来接我了吧,这小世界真是凋敝啊……”

    本按捺住师昧的天音这时候却怒了:“凋你XX!”

    这话一出,沉浸在自己思绪的师昧被骤然惊醒。

    从天音给她听的这个所谓“江眠”的心声里,她基本上已经将得到的消息捋得差不多了,也多谢天音按捺住了她才能让她强制去进行思考。

    首先,哪怕她历经三世,她也从未觉得什么法器、除尘咒、灵气、灵能……这些一听宛如话本里的东西是实际存在的,可是在江眠心音下,不难发现他对这些很熟稔。

    其次,她的母亲或许有一个法器,这个法器只有她母亲和同样留着母亲血脉的自己能找到,但哪怕在自己的走马灯回溯里,她也不曾发现这个东西,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灵气灵能吗?而有这样能力和传承,她的母亲真的是凡人吗?

    中间江眠也提到过“血脉”,但师昧这三辈子以来从未觉得自己特殊。

    ——当然如果说倒霉的话那确实特殊。

    再者,江眠可以肯定不是本世间的人,那他来自哪里?而且他手持一个法器名曰“读档系统”,已经使用了两次,且即将重启第三次,自己又会回到襁褓里失去记忆,重走一世,这样来看,自己的累世苦恸皆因他而起!

    更或许……这人世间的生灵涂炭也和这江眠有关!

    最后,江眠称这方小世界没有天道……

    是了,能够被江眠用一个法器弄成筛子一样的世界,能有什么道来均衡呢?按照江眠的话来说,仅仅玄阶,如若是话本里的天地玄黄,才仅仅三等的法器就能翻弄这凡人间,无人能抗衡,无道来制衡!

    那么,师昧不禁思考,从她看走马灯开始,就一直和自己对话,而后还越发具有人性的天音,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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