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静愉那日与师姐白幼仪静坐凌波亭上对沏香茗。

    白幼仪眉目间皆是淡然如雪般的静娴,举手投足倾斜出一种娴雅端方的静姿。

    一件罗制雪褙对襟散开,半抹墨荷绿的小衣勾勒出微微起伏的轮廓。

    酥手宛转间,白幼仪将碎冰裂纹茶杯置于案上。

    连城静愉看得不由得痴了,像小猫般小口小口地汲着碗中的苦茗也品尝起来别有一番甜蜜蜜的滋味。

    白幼仪轻晒,一点静愉的额头,连城静愉顿感一阵清馥,烧红了脸颊。

    白幼仪:“想什么呢,可是神游太虚去了。”

    亭外的荷花开得正盛,池塘里蜿蜿蜒蜒满是红绿相衬的荷景。

    连城静愉小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将身后藏着的那黑色的罐子置于白幼仪跟前。

    静愉:“母亲知道我最爱吃白醪,特地拜托舅父带来的。

    我上回听师姐说师尊严禁上戌白饮,我想这白醪可是连孩童都可以吃的零嘴,师尊应该不会说些什么。就想让师姐来尝一尝。”

    连城静愉说着起了盖子,一股甜津津的酒味逐渐在亭中发散开来。

    连城静愉拿了勺,舀了一碗。

    白幼仪浅尝小口,红晕便爬上白皙的脸颊,更添上几分媚态。

    未几便有贵妃醉酒的娇慵之色了。

    静愉讷讷,其实这酒劲也没这么大,看来师姐真是滴酒不沾了。

    想着便劝着白幼仪起来。

    静愉:“师姐,要不还是算了吧。”

    白幼仪问如何,连城静愉刚想着要怎么委婉地告诉师姐她酒量不行的时候,却见亭外不远处渐传来一阵烦人的吵聒。

    静愉心想,是何人絮叨,不曾想竟然叨扰师姐与她的清净时候。

    便起身说要去看看,收了罐子劝慰师姐喝点茶正好醒醒神。

    白幼仪笑问:“我何时不曾清醒?”

    那脸色倒是如同雨后桃花般愈发娇艳纯红。

    静愉看着白幼仪浅浅的笑涡还是迟疑了。

    到底是师姐这边重要,那群无关紧要之人还是随他闹去吧!

    没成想,那嘈杂的争论声倒是越来越近,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句俗世叫骂的粗鄙之语。

    师姐疑惑地问静愉此句是何解。

    连城静愉感觉一股热流直冲门面,登时就黑了脸。

    “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咬咬牙。

    心想这些个泼皮无赖的话,俗言俗语。哪里肯叫他们入师姐的眼。

    静愉:“师姐你等会儿我,我去去就回。”

    -

    几名衣冠不整的仲戌弟子狼狈推搡着一位血迹斑斑的少年,那少年玄衣尽湿,脸低沉着吹着,看不清模样。

    汗水和血水混和在一起,滴滴哒哒地淌着,所过之处皆横亘着一股浓重冲天的血腥味。连带着走过的小径一片狼藉。

    连城静愉眉头一皱,即时喝止住了他们。

    连城静愉捏着鼻子适时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她看也不看一路被拖着走了几里地的宁卿,张嘴就骂:“没长眼睛的贱货,你们可知差点冲撞了哪位师姐?赶紧给我滚远点。”

    连城序的胳膊还被宁卿咬了一口,撕下半块肉来,痛得龇牙咧嘴不说,现在面前又挡了这么一位半路程咬金。

    刚想骂出声却见来的人有些眼熟,不正是他本族大房的堂姐吗!

    连城家世家从武,这位堂姐早年跟随着威武将军镇边一方。

    连城序马上感觉浑身的伤痛都值得了,竟然碰见了他的堂姐,看宁卿这个半残还不是要死他手上。

    他急呼:“愉堂姐,是我,连城序啊。”

    连城静愉知道连城序是个仙缘浅薄的练剑半吊子。

    要不是关系背景强硬走了后门,他连这仙门半步都进不得。

    连城静愉可没空与他叙旧情,只想他快些离开。

    可连城序没看出连城静愉的不耐,打算把前因后果全都添油加醋说一遍,让连城静愉给他出出气。

    “这小子偏说自己认识什么上戌的君子剑,硬要闯进来。

    今天刚好轮到堂弟我日守,规矩都知道的,怎么能放一些猫猫狗狗都进来。

    没成想这小子竟然是个残废的剑骨,看样子已经入魔已久了……”

    连城序没说是自己大言不惭,又口无遮拦地说了一些话这才激怒了宁卿的事情。

    不过连城序看宁卿一副人不人鬼不鬼,不省人事的样子也是放了心。

    连城序听静愉说自己差点冲撞了师姐,也是心下好奇,伸脖子探头地。

    心说自己这个堂姐也是好命,早年入上戌岁晏仙君门下,半步入太虚,现在已经是上戌内门第六了。

    就不知她所说的师姐是上戌的哪位。

    “莫不是上戌的舜华剑?”

    旁边那位拉着宁卿胳膊的问。

    不说倒好,一说连城静愉就想起朝京华缠着师姐的那个黏糊劲。

    浑身就不麻利起来。

    连城静愉指着连城序的鼻子痛骂他狗眼不识泰山,“莹莹之火也岂敢与皓月争辉?舜华剑怎么能与我们上戌的弱水三千相提并论。”

    等一下,君子剑?

    寻常人还真不知道,二君子剑说的就是师姐白幼仪和大师兄的。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了。

    想着连城静愉又将目光投到他们押着的宁卿脸上。

    连城静愉哪成想两名会元境的仲戌弟子用捆仙锁压制一个师出无名的毛头小子都不行。

    或许是她也低估了半身剑骨的心魔力量之强悍。

    就在静愉凝神思索,未曾有防备之际。那少年却倏地实力暴涨。

    睁开的眼睛里完全丧失了人性该有的理智与清醒,仿佛她当时面对的只是一句成魔的血肉空壳。

    中品的捆仙锁铮铮作响,连城序吓得松开了他压着宁卿脖颈的手指,宁卿猛地抬头,眼睛红得能滴出水来。

    “我的捆仙锁啊,别叫这小子弄坏了。”

    连城序心疼不已,捆仙锁可是仙品,他家里有钱也不是烧的。

    他还准备拿下了这小子邀功才给他用上了捆仙锁的。

    连城静愉心下一惊。

    师姐昨日早课的时候便谈起,若是剑士陷入了游太虚的幻境便会丧失理智。

    倘若遇上的是寻常剑士也罢,最则就是到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半植物人昏睡的地步。

    但也有特殊的情况的,那便是天生剑骨的剑士。

    剑骨至精至纯,一副完整的剑骨完全可以避免陷入游太虚的幻境。

    大师兄就是天生的剑骨。

    正因为太虚境的种种诱惑险要对他来说皆被剑骨化解,所以他的剑境一入太虚境便是太虚巅峰。

    大师姐说到这,顿了顿,正色道:也有例外,半身剑骨者,几乎是心魔浸体。一入太虚境,除非斩断心魔别无他解。

    而要能达到断心魔的境界,至少得是个逍遥游巅峰境。

    连城静愉见他们押着宁卿的手稍有松懈,赶紧出声。

    “别放手!捆仙锁至多能压他个半刻。”

    连城静愉此刻若手持本命剑汉宫秋,不在一息内便能让此人人头落地,再不能动弹。

    可是她的剑呢?

    连城静愉想起来她的汉宫秋还留在亭中。

    靠!早知道就听师兄的话,剑不离身了。

    可惜此刻懊悔也来不及了,她只能将目光投向三人。

    却见那三人早就晕头转向,自顾不暇了。

    连城静愉:“你们谁有带佩剑,借我一用?”

    连城序:“全都落在守山大门了。”

    连城静愉直骂:“一群废物!”

    可是连城静愉也并不是离了剑就是手无寸铁之力了。

    她一拳重重打在宁卿的面门上,反倒是压着宁卿的弟子后退几步,宁卿除了眼睛直淌血,竟然未曾昏过去。

    连城静愉飞起一脚准备踢爆此人的脑袋。就在他们都已经可以预料到脑浆迸溅的瘆人画面时,宁卿身上的捆仙锁被他硬生生地涨裂。

    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彻底碎了个四分五裂。连城静愉大骇,赶紧挥手遮挡。

    宁卿一手抓起距离他最近的连城序,将他重重摔在另外二人身上。

    连城序想抓住宁卿的脚脖子引他摔倒,反倒被他踩住手掌心。

    连城静愉见情况不妙本想与宁卿当面赤身搏击,论体术她还是数一数二的,不至于区区一个太虚剑士都处置不了。

    就在她要动手的当时,远处幽幽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笛声轻快婉转,又如同海妖塞壬丝丝点点入侵大脑。

    连城静愉隔着半米的手忽然垂下,眼皮越来越沉重,在视线即将消失的那一刹那她依稀闻到了馥郁的清荷香味。

    带着幼时最爱吃的甜米酒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幼年贪馋的时候。

    -

    等连城静愉悠悠转醒之时,躺在榻上。

    她撑着榻勉强将靠在床屏上,脑袋像负重千钧。

    又是一股清凉的风带着湿气侵袭,静愉冷得打了个哆嗦,暴露在羽被外的皮肤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

    “醒了吗?”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塌边,静愉不适地眯起眼睛,她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的样子。

    那声音的主人与连城静愉对榻而坐。

    连城静愉抬眼。

    山黛远的眉,细长如月波的眼睛,潇湘水似的柔情的眼神却因她本身自带固执的脾性削减了柔顺,而更突出她如秋高气肃般不阿的一面。

    这便是朝京华。

    朝京华略带寒意的眼将她全身上下都审视了一遍。

    朝京华:“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吧。”

    静愉:“我要知道什么啊!”

    连城静愉素来与朝京华不对付的原因有千千万万个,这算是其中一个原因。

    朝京华的态度对她向来很不客气。

    无他,气场不和。

    她们两个至今没有撕破脸皮的原因还是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虽然也没有称得上什么“宜”了。

    朝京华观察连城静愉的表现后竟然表现出失态之色,静愉表示难得。

    朝京华的眉头紧皱,最后得出一个差点让静愉当场笑出声的结论。

    朝京华:“你失忆了。”

    连城静愉立马屏住呼吸(每次她在不适宜的场合想笑的时候都会这么做的)。

    她可不想让朝京华嗤笑,让她作为自己的笑料就好。

    气氛有些僵持,连城静愉马上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将这辈子遇见过最惨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才遏制住在朝京华的视线下笑场的冲动。

    “你大早上到这的原因就是为了和我开这种明明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笑话。”

    朝京华:“你没有忘记师姐吧。”

    静愉一副“你有病吧”的神情。

    “你说的玉师姐?”

    果然收获了朝京华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果然忘记了和大师姐在沐休日发生的事情,看来是指望不上你的。”

    一提到白幼仪,连城静愉立马打起精神来,连忙替自己辩解。

    静愉解释:“哪里会忘记,不就昨日,我和大师姐同往荷亭品茗。然后……”

    静愉张了张嘴,说不下去了,朝京华见有戏,连忙追问。

    “然后呢?”

    “然后……应该就回来了吧。”

    朝京华露出失望的表情站了起来。

    就在连城静愉撇嘴的时候,她接下来说的话几乎让连城静愉惊得瞠目结舌。

    事情的匪夷所思是以至于静愉前半辈子都想不出来的程度。

    倘不是连城静愉已经确信自己记忆有缺,她都不会相信朝京华所言属实。

    “在你失忆的那段记忆里,大师姐那日未经师尊允许,擅自动用了师尊的望秋月。”

    看着连城静愉的脸唰的煞白,朝京华证实了传闻不虚,看来望秋月那柄藏剑确实给连城静愉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等到连城静愉暂缓过神,面色渐红润起来,朝京华才继续说。

    “大师姐重伤三名外门弟子,其一筋骨俱断,尚存一息,已经请来上坤的春阳君为其疗伤,重塑筋骨,所幸此子是具完身的剑骨,如今并未大碍。另外两人,当场暴毙。”

    连城静愉差点失声:“怎么可能!你我都清楚师姐的为人如何。这不可能是师姐做出的事情!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有没有和师父说,师姐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静愉太过激动,以至于口水呛到喉咙,她猛地咳了咳。

    朝京华非常“好心”地拍了拍她的背。

    静愉感觉她是在用木槌洗杀她的背,五脏六腑都快掉出来了。

    静愉急忙躲开,看着朝京华露出疑惑的表情,连城静愉没有解释。

    这个蛮牛!

    朝京华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我听大师姐说你还在荷亭。

    过去的时候你的时候你依旧昏迷不醒,想着你应该知道点内情就一直等着你醒来能替师姐作证了。”

    连城静愉:“怎么可能没有内情!师姐一定是被冤枉的!要不然我怎么会失去之后的记忆,肯定是歹人篡改了我的记忆……”

    “四方降灵后,现在的三界没有可以篡改记忆于无形之中的渡劫期大能。”

    “那就当我磕到头了,不小心失忆了——反正师姐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师尊已经给师姐定罪了。”听到此话,连城静愉的表情差点没控制住,一个脱手,润喉的瓷杯摔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

    “不过师尊的意思是,那暴毙的二人皆是行功出岔,走火入魔殃及同门。”

    还算是个好消息。静愉难看的脸色稍微有点转晴的意思。

    “还有怎么说的?”

    “那身怀剑骨的孩子是大师兄的直系宗亲,与大师兄长得极其相似。

    恐是与大师兄失散多年未见的堂兄弟了……大师兄据理力争,师尊已经将此子收入门下了。”

    大师兄梁于祈是人间一个早已灭亡的朝代的皇室的嫡长子,大师兄就是在梁于朝代覆灭之际被梁于皇临终托孤给了师尊,有这层关系,按道理说师尊确实偏心。

    连城静愉心脏差点没受住。

    静愉:“哪里问你这个了,这重要吗?我的意思是,既然定罪了,那怎么……师姐的?”

    朝京华愣了一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静愉:“你就别吊着我了!我一个失忆之人什么都不知道!请你就详细地告诉我师父到底把师姐怎么了呀!”

    这是下至八岁孩童,上至八十老叟都知道望秋月是师父最不能触碰的逆鳞。

    饶是连城静愉也因此在年幼懵懂时受过惩戒,那戒藤只抽了一下就一下子将连城静愉从孩童时期打入成年人的残酷世界。

    静愉怕是体会得格外深刻。

    “师姐要那破剑干什么呀。”

    静愉感觉鼻音有些浓重起来。

    “往日由大师姐掌管和教导上戌的事务和课程从今以后便由二师姐和大师兄暂代。师尊命大师姐在不周峰罚过。”

    “什么时候出来。”

    “师尊没有说。你自己好好养病,珍重。”

    连城静愉看着朝京华离去的身影,心上更觉陌生。

    静愉攥紧了被角,埋头无声地哭了。

    为的是师姐,更为自己。她懊悔啊,未能帮上师姐的忙,还拖累了她。

    ***

    秦漱正坐于白露殿中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

    他就这么看着与师姐如出一辙的身影,她干脆利落地撩起长袍,双膝直直跪在祖师像前。

    时间就在寂静中流淌,他的心在滴血。

    秦漱似懂非懂地抓住了心口绞痛的那部分的衣物。

    嘉平君早就警告过他,人死不能往生。

    制作傀儡最忌讳的就是在傀儡上倾注类人的感情。

    可是再次看见与恍若当年师姐的一举一动重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

    他七魄的欲望无时不刻地都在疯狂的吞噬他,企图接近自己心里最原始的渴求。

    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哪个才是真的了。

    现世的分界在他看来逐渐变得模糊。

    转眼七百年如一刹,直到近日自己甚至企图将目光落向昔日制作以怀恋师姐的傀儡上。

    他的心在极力否认自己已经淡忘了傀儡与师姐最泾渭的差异。

    一个假的而已,怎么可能比得上师姐半分?

    假的才是真的。哪个到底是假的?秦漱直接将指甲插进□□里依旧面无表情。

    他仿佛不知道哪里痛似的。

    他麻木地站起来,于是在心里想。傀儡,大抵是不会痛的吧。

    惩罚,对,师姐说过不能惹怒师尊,师尊生气了要受到惩罚。

    满树的流苏花乱琼碎玉般,倾泻如乱雪。

    秦漱矗立良久,从树下的青缸惯出一柄有成年男子腿粗的戒藤。

    黧黑的双藤如胶似漆地缠缚着彼此绞杀撷取,浸干了冷湿水分的缠绕茎由内而外渗出,鼓囊囊地淌着水渍。

    自秦漱踏进殿门,一缕熟稔的香馥伴着细长嫩白的花瓣洒落在她的裙边。

    秦漱用戒藤重打过白幼仪的脊背,灌了冷雨的戒藤更加刺挠,倒刺穿肉,一同扯出几道淋漓骇人的血忽淋剌。

    白幼仪挺直着背,背对着秦漱一声不吭。

    二人皆是面无表情,但秦漱能明显感觉他依旧是落败于她。

    白幼仪自始至终都用她那无所视的怜悯的,纵容的目光清洗他脏污狼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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