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如果是对着人类的话,大概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吧。耶布很遗憾地想。

    可惜既没有用在合适的问题上,又没有用在合适对象的身上。

    “不行,”它惋惜了下这个分明可以很有用的笑容:“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黎洛轻轻眨眼,身上的无助感转眼就消失,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向后靠到椅背上,双腿交叠,只余下浑身的疏离气息。

    真是一刻都不肯多演。耶布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你很在意人性吗?”

    黎洛冷冷看了它一眼:“你不是人类,当然不理解这种执念,更何况不只是失去人性,还会失去感情吧。那样一来,连野兽都不如。”

    “真是的,野兽可比不上我们好吗。”耶布随口抱怨一声,对她的状态毫不在意,倒是颇有几分兴趣地去看窗外不知何时升起的红月。

    血色的月光也映衬得室内通红。耶布指向窗外血红的月亮:“今天是满月啊,你可以过去照一下试试。”

    黎洛向窗外望去,看见花盆里的蔷薇在血红的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硕大的花朵压弯了枝条。

    “满月很特殊吗?”她凝视着那枝孤零零的蔷薇,尝试回忆,却一无所获。

    耶布挪到了能晒到月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算是个短暂的力量增幅吧,而且挺舒服的,有点像你们人类的日光浴。”

    黎洛伸出手去,月光落在她的手上,可眼睛却仍盯着花:“确实挺舒服的。”

    她动作突然一变,想要去摘那朵花。

    纤细的手指骤然探出,试图钩住蔷薇的主茎,可不知从哪里探出一根布着细密小刺的藤蔓,在黎洛的手上狠狠抽了一记,直抽得皮开肉绽。

    黎洛沉默着收回手。

    应该是很痛的吧,她恍惚地想。

    可她对疼痛的感官已经并不清晰,说不定已经失去。如果不是刚刚亲眼看见的话,她大概连自己受伤这件事都反应不过来。

    可怖的伤痕横跨了手背,然而血肉自我修复的速度甚至比她的思考速度都要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只剩下一条淡淡的红痕。

    哈,看呐,多快的修复速度,多神奇啊。

    黎洛从未比此刻更加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这件事。

    耶布对她作为人的部分不太在意,现在看来也确实合理。毕竟是不是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天啊,她都要笑了,人类中有许多人用痛苦与伤痕来记住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可她已经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没有痛苦是好事、没有感情是好事,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痛苦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保护自己的机制,也是生命存在的证明。而情感、或者说人性,更是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

    无论是好是坏,这都是作为一个人不可或缺的部分。

    而她是一个已经失去痛苦的、并且大概率还会失去人性的、曾经是人类的生物。

    既不如人类,又不如那些本就不是人的生物。

    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啊,这实在太好笑了。于是黎洛控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哦,她还不算人。

    她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呢?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除了自己成了个神话生物外,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耶布知道,但耶布不打算说。

    说真的,哪怕算上异世界的五年,这也是她见过最好笑的事情了。

    她灿烂地笑着,笑得那么发自内心;耶布安静地看着她笑,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怜悯。

    黎洛笑了很久。要是她还是人类的话,嗓子应该都要沙哑了。

    耶布安静地注视她许久,最后只是合上数只眼睛,叹了口气:“你别笑了。”

    “可、可是,”她笑得断了气:“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是吗,”耶布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太痛苦了。”

    黎洛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停下夸张的动作,眼神沉沉,与耶布对视良久。

    “以后你......”她沉默了几分钟:“少说这种话吧。”

    她眼中纯黑阴郁,复杂的情绪一浪又一浪,像是暴风雨中的大海。

    “我尽量。”耶布不太诚恳地保证。

    黎洛不怎么相信它的保证,但也懒得管它。

    她歪着头,盯着空气,没一会儿,突然间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周身原本的压迫感骤然如风般散开,整个人似乎突然间失了兴趣,懒懒散散。

    ——不像是发呆,而像是怀念。

    看起来实在是颓废。

    耶布难得好心,想让她转移下注意力:“或许你想知道你的身世?”

    黎洛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所以诺诺说得是真的?”

    “是,”耶布平静地说,“那是你的亲生父母。”

    “看来幸亏诺诺之前已经把我头发拔下来了,”黎洛轻轻捻起几缕发丝,“不然的话,基因测出来非人类就太好玩了。”

    耶布头一回不知道该接什么。

    它虽然没有情感,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状态,但它可以阅读绝大部分生物的本质,看见事物的前因后果,因此总能说出合适的话。

    可黎洛是它的分身,而它无法阅读自己。

    它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蹦出一句:“今天的天色难得,你要不再去看看吧。”

    这有什么用。黎洛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耶布这会儿倒是做出了像是在关怀她的举动。

    好意她心领了,但要是可以的话她希望耶布不要再做出这种行为,免得她忘了耶布没有感情。

    没有看耶布的表情,或许是想怀念下还有痛觉的时光,黎洛无所事事地去捉那朵蔷薇,虽然明知那不是耶布的本意。

    藤蔓从土下钻出来,狠狠地抽在她手上,可黎洛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动作。

    她终于捏住了那朵蔷薇的主茎,手指用力,尽管蔷薇茎上的刺已经没入她的指尖,并且正在生出更多的刺。

    更多的藤蔓涌上来,手背已经血肉模糊。

    无所谓了,反正她也几乎感觉不到痛,抽几下就抽几下吧。

    蔷薇依旧在努力地试图摆脱被人掌控的命运,藤蔓紧紧缠住了黎洛的手腕。

    多可怜,都这么拼命地反抗了,也还是敌不过她的一时兴起。

    黎洛捏着手中的蔷薇,随口问道:“你觉得这花怎么样?”

    耶布看了一眼:“普通的花而已,只有一些本能。你想养着它就绽放,不想养着它就枯萎。”

    “怎么养?”

    “拔下来让它待在你身边就算是在养着了,放花盆里反而麻烦。”

    “那就养着吧。”黎洛说。她将这朵蔷薇拔起——为什么没有根?

    “需要从土里汲取养分才会需要在土里有根吧,”耶布懒洋洋地说,“既然不需要,那当然就没有根。”

    黎洛平静地点点头,又想了想:“这花在现实里看得见吗?”

    耶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

    “那我可以带着这朵花上学。”黎洛说。

    “这种无所谓的事情就随你好了。”耶布提醒她,“不过你们在放假呢,等开学你应该会去你父母的城市。”

    黎洛想了想:“那还得和邻居们道个别。”

    耶布没有作评价,它不管这些。只是它有些好奇:“即使没有完全失去感情,你对他们的感情也应该很淡了,至于这么做吗?”

    黎洛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这是基本礼貌吧。”

    蔷薇缠绕在她的指尖,柔软贴合着她的指腹弧度。不愧是特殊的生命体,精致美丽得像是艺术品,又温和顺从像是根缠绕于指尖的丝带。

    耶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起来你一直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黎洛歪过头,侧脸靠在花上,看向耶布,示意它继续。

    耶布整理下自己的思绪:“你对感情和人性有一种执着,当然这可以理解,但这种执着显然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围了,但与之相反,你本身似乎并没有多少感情。”

    不仅没多少感情,还十分擅长用自己的外貌操纵他人。耶布在心里补充。

    即使它很少接触这个年龄段的女孩,也知道这种十分熟练甚至一气呵成地利用外貌的行为并不常见。

    黎洛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耶布是什么意思。

    “当然啦,”她很自然地说,“我的家庭教育不太正常。”

    耶布正等着她继续,却看见她无所事事地从书架上摸出本书开始看,显然是不打算往下再说了。

    读心也读不出什么,黎洛大概是已经把这个话题相关的内容已经从她的脑子里清空了。

    耶布并不急。成为神话生物是全方位的强化,它确信黎洛手头这本书看不了多久就会看完。

    没一会儿,黎洛合上书。

    “耶布,”黎洛漫不经心地喊它:“来和我规划下路线,明天陪我去道别。”

    “那你可能得适应下,”耶布一跃而起,在空中咬住一朵漆黑的、如同棉絮的东西:“或许会有点难呢。”

    -

    实际上,外出对黎洛来说有些困难。

    困难并非来自能力的缺失,而是来自种族的转变。

    这条街可以说是她长大的地方了,街上每家店铺她都再熟悉不过。

    可她现在看在眼里,却是完全不同。

    分明没有下雨,但地上的坑洼里却积着黑水,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人却毫不在意地踩过。

    然后她看着那些黑水开始顺着路人裤腿向上攀爬,又在某个瞬间突然四散着落到地上。

    地砖缝里积着的尘土里长出了野花,黎洛刚想赞叹这顽强的生命力,就看见雪白的花瓣瞬间猩红。

    更别说如柳絮般的黑斑了,它们和柳絮一样随风飘逸,无处不在。

    黎洛伸手去抓,就当真抓住一朵,触感也是和柳絮相似的。

    她终于明白耶布的意思了。

    她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只有她能看见那些东西的世界,可她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

    毕竟它们对她来说是一样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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