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错了。”贺望否认道,他略略一掀眼皮,“如果我是,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坑进小黑屋,还用得着这样苦口婆心、低声下气地求你交易吗?”

    林屿轻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交易就交易嘛,说什么低声下气,大家都是平等互惠,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她觉得如果再不松口,也许今晚两人就这样僵在这了,那自己也别想休息,要知道,明天还有个更危险的家伙在等着呢。

    “其实也不是不行,但不是现在给你。”林屿说道,“之后,等我想到合适的条件,就和你交易。”

    贺望略微放松了些,又听她说道:“不过——帮你找东西我是找到了的,你有没有拿到不关我的事。”

    闻言,他一阵无语,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真的不关你的事吗?”

    林屿收起已经派不上用场的匕首,试图转移话题,“那个……我准备休息了哈。”

    “你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去他办公室遇到什么了吗?”贺望并不准备放过她的良心,继续控诉道,“厨师,他竟然在那里,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成了菜刀下的亡魂了。”

    他伸出被砍破的袖口,“你不准备负一下责吗?”

    “厨师在经理办公室?”林屿吃惊道,这情况她可没有想到,夜里厨师竟然不回房间睡觉,去另一个NPC那里串门,转念一想,两人都串通在一起了,那给经理做口新鲜的也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幸好她没有把计划地点放在办公室,不然就糟了,一个经理就这么难对付,再冒出个身强力壮的帮手,说不定直接全军覆没。

    在贺望谴责的眼神下,林屿反思了一下刚才的发言,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关心突然冒出来的NPC而不是他受伤的袖口,实在是坑了人又没有人情味,于是亡羊补牢道:“那你没事吧?厨师没追过来吧?”

    “没有。”贺望低头理了理衣袖,“被我宰了。”

    林屿:“……”

    行吧,这位其实也不需要担心。

    但无论怎么说,这位都替玩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林屿表示不再计较他胡乱霸占自己房间的事情,换来贺望的不屑冷哼。

    “咚咚。”□□又在衣柜里挣扎,贺望走过去给他来了一下,一声闷响过后噪音消失,他回过身说道:“希望他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林屿默默地翻译:希望他昏久一点。

    折腾这么久,时间肯定已经过了零点,柜台上的断耳却一点消失的迹象也没有,先前的猜想被肯定了,这里动了某种手脚,到达某个点后即使死亡也无法脱离副本。

    林屿掏出传信纸写了几句,把这个信息告知队友,忽然,她想起什么,对贺望说道:“对了,每次都是你来副本找我,如果我想找你去哪找?”

    她补充道:“比如我想到了交换条件,要怎么通知你?”

    贺望目光下移,落到传信纸上,“你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这个……”林屿犹豫了不到一会儿,果断撕下一半递给他,“行吧,你拿着。”

    反正上面也没有写什么机密的东西,到时候回去说明情况,把这一页专门用来联络他,听说韩舒的本子一共有十五页,应当不缺这一张。

    贺望略感意外,“就这么给我了?”

    “在这里,我们是同一战线的,不是吗?”林屿意有所指。

    贺望眯眼,瞬间理解她的意思,“你都这么坑我了,还想让我帮你对付别人?董事长可不是普通NPC。”

    “我知道,他也有技能。”林屿顿了顿,“你知道他的技能是什么吗?”

    “你觉得我会傻站着等他用技能?”

    行吧,看来这位身法了得,偷完东西不等主人反应过来就跑了。林屿已经在暗地里猜测他的技能是什么了。穿梭副本、皮肤硬化、身法迅捷、神出鬼没,在上一个副本甚至设置了循环之路来拖延自己,他展现出的能力已经不能用单一技能概括了,甚至用两种技能也概括不了,她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拥有两个以上的能力。

    “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每次都是怎么找到我的?”林屿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一次两次,现在第三次副本他都露面了,充分说明贺望有办法定位她的位置。

    贺望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关灯,房间顿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有他们独特的味道。”

    “味道?”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林屿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低声的问询,“你真的一点也不考虑换自己离开吗?我以为,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条件。”

    “不考虑。”林屿几乎是本能般地给出了这个回答,当察觉到这一点时,她自己都愣在原地,喃喃出声。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拒绝呢?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一点。

    “你一定要和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同生共死’?”贺望把“同生共死”几个字咬得很重。

    林屿心头一跳,当然不会!

    自己明明对这里被拉进来的玩家没有什么责任感,唯一在意一些的只有组织里刚刚认识不久的同伴,但要让自己用生命自由来换不离不弃,那也是做不到的,毕竟认识他们还没几天。

    所以她为什么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这个所有玩家梦寐以求的提议呢?仅仅是担心贺望不可靠?

    林屿原本靠着床头准备躺下,现在躺到一半,却一动不动地维持了好一会儿,仅靠一只手撑着全身重量。终于,这只手在重担之下僵麻,她身子一歪,摔倒在床上,终于如梦初醒,像是看见什么恐怖之物一般,惊恐地向后爬动。

    脊背靠在床头,林屿瞪大眼睛扫视前方,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前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敌人,没有可怕的怪物,唯有一团空茫,可她在这片空茫中,看见了自己独自离开副本的结局。

    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有人清楚内幕,有人不明就里,然而不论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整个社会笼罩在一层阴郁惶恐的氛围之中。

    失踪者一个没找回来,帖子删了又有,家属闹上街头,人们议论纷纷,眼看着矛盾愈演愈烈,一触即发,恰好此时,有一个失踪者竟然回来了。

    还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地归来。

    媒体大肆报告,人们欣喜若狂,家属找上门询问他们的亲人被关在哪里。

    而她只能说:游戏里。所有人都被卷进了游戏里。是一款新出的乙游,不,应该说是无限流,你们看过无限流小说没有,就是那个无限流。

    他们骂她神经病,精神失常,就算有人半信半疑,但她根本不知道“游戏”位于哪一个空间,哪一个维度。

    她就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幸存者,先是承接了所有的欢迎,然后变成了所有人的出气筒,甚至还有人骂她:

    “是不是就是你干的!你就是凶手!”

    “真该把她抓进去!”

    “肯定是卖了别人自己回来的!”

    “怎么有脸一个人活着,我要是她我上门给家属磕头!”

    而她的父母,在一开始或许会为她的归来而开心,但是在她从荣耀变成耻辱之后,他们的目光也逐渐冰冷,他们会说:“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们会叹息,就像在说:你不该回来的。

    肩背被温暖笼罩,林屿冷汗岑岑地回神,贺望的鼻息落在头顶,随后远离。她方才差点摔落床下,是他过来扶了一把。在黑夜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谢谢。”林屿不自在地、含糊地道了一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恐惧的根源,原来是这个。

    她从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个。

    不是公众的谩骂,不是那些有可能出现的指责非难,而是父母失望的叹息。这叹息她已经听过无数次,已经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活跃在最触手可及的回忆中。每当他们觉得她没有达到期望时,他们就会叹息,每当她有一次违背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叹息。

    时间久了,每当她犯了一个错,比如晚交作业,没回答对问题,甚至是没吃某种蔬菜,喝了碳酸饮料,脑海里都会自动响起这一声幽幽叹息。

    到了最后,为了让自己不再因这一声声叹息提起心弦,她越来越少地违抗他们,违抗那些细致入微到如厕时间的规则。

    当然,她也学会了说谎和阴奉阳违。

    可叹息不会停止,偷摸“违规”的快意只是饮鸩止渴,换来更长时间和更深程度的恐惧。

    她已经活成了父母的狗,那一声声叹息就是栓狗的链条。

    林屿一时想哭,又想不顾一切地大笑一场,时至今日,她才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怎样的活法,恐怕那些自以为“违逆”的动作,也只不过是项圈内徒劳的挣扎,就像出门后梗着脖子绷直套绳不肯回家的狗,最后总归会被带回去的。

    原来斩钉截铁地拒绝贺望的提议,是因为她不敢。

    那么现在想明白后,她要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吗?

    隔着衣料感受到石头硬块,林屿目送着贺望的黑影离开,回到他自己的床头,只要现在交出这个对她没用的东西,她就能脱离这该死的一切,回到正常世界。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不要把石头放进系统的口袋。”贺望察觉到视线,目光也投向黑暗中的影子,似乎想要描摹出轮廓,他声线温和到有些循循善诱,“我不是为了抢夺。”

    林屿垂下头,过了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

    她的目光落在系统背包中,手环、美味面包、匕首,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每一个都孤单地隔离,是她可怜的全部财产。她的手指触到假牙——贺望把这个叫石头,几乎一个念头就可以放进去。

    她是如此不安,而贺望如此多变。

    林屿终是没有妄动,关掉了面板。弄丢了也好,被偷了抢了也好,总比回家更好。她无声地自嘲,现在回家,清醒着活在牢笼,不进游戏,蒙昧着活在牢笼,哪一个她都不想要。

    现实中的狗链要用刀斧斩断,可是谁能告诉她,精神上的狗链又要用什么来斩断?

    林屿闭了闭眼,几个呼吸间恢复了平静,她不再谈石头的事,而指向贺望身后的谜团,“你之前说靠‘味道’来区分人,但一个人的‘味道’能飘出多远呢,甚至隔着副本也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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