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系统的研究如火如荼地开展,但是没过两天,这股热情就无风自灭,让人提不起劲来,原因无他,没有燃料的火焰终将熄灭。

    系统是那个不可燃物。

    在任何电器都能搭载一个AI模块的21世纪末期,这个神秘的游戏世界里支配所有玩家的系统——显得过于呆板了,它根本无法互动,像是旧年代的电子老古董,只能按照预设的功能运行,而预设的功能只有发布任务,总结得分或惩罚,以及惩罚白城内伤人的玩家这几项简单的进程。

    玩家没办法和系统交流,根本没有这个模块,任种植者们把系统面板上各个部分研究了个透,犄角旮旯都拿着放大镜找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对话框。

    “老严开始认同孙覃的看法了,他说高维技术不可能这么拉胯。”种植者大楼四楼的天台,何芝站在一米五高的围墙边,注视着远方的白塔,和塔下人流往来的玩家。

    孙覃认为这个世界构成的元素是灵异,而灵异通常和古旧电影联系在一起,是过去人们津津乐道而如今被人们抛弃的怪谈。

    灵异总是不讲道理,或者看似有道理,和科幻一样。

    “系统这条路走不通。”何芝叹了一口气,“得想别的办法接触幕后核心。”

    林屿靠在围墙旁边,楼下行人脚步匆匆,根本没有注意到楼顶的人,他们匆匆地“游戏”,匆匆地回“家”,生怕在外面多停留一秒,即使脱离了原来的社会,也依旧如同社畜一般碌碌。她突然说道:“其实我觉得这里和外面没有区别。”

    或者说,越来越像外界了。

    何芝的目光移过来。

    林屿展开笑容,“不能从系统突破,那就从人下手。NPC的问题很大。”

    何芝:“你认为NPC是人?”

    林屿:“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认为:是的。”

    何芝:“可是他们并没有把我们当成同类,说实话,我见到的NPC从来没有对人的同情心。”

    “那要看‘人’的定义是什么了。”林屿转过头看着她,“我说他们是‘人’,是因为他们有人的思维,有情感,有过往——虽然大部分记不起来,他们一旦摆脱系统控制,就会违背原定的路线,而自由意志,是我判断的标准。”

    “是啊,人是有自由意志的。”何芝看着远方的白塔,目光却无法聚焦,白塔下,是挣扎沉沦的玩家,白塔内,是暗无天日的拘束牢笼。

    “他们不帮助玩家,是因为他们充满恨意,他们比玩家多了一样东西:执念。”林屿顿了顿,“你想到了什么?”

    “怨魂。”何芝立刻吐出这两个字,又不确定地补充,“应该是怨魂,或者说鬼、厉鬼之类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NPC不能是人们抱憾死去的灵魂?”

    那么NPC和玩家归根结底都是同类,可NPC无所不用其极地迫害玩家,玩家从心底瞧不上副本的走狗,这两者竟然是同类?

    何芝本能地想要反驳,这太荒谬了!可是她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这个世界不正是最最荒谬的源头吗?为什么能接受世界是由灵异构成,却不能接受NPC是人类这件事呢?

    因为太过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人们不说猪狗是异类,却会说和自己思想不一的人是异类。

    或许林屿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人,但是绝大部分玩家都陷入了同样的盲区。玩家间最主流的看法是:NPC是数据生成的假人。

    在AI越来越像人的今天,这很容易想到的猜测,甚至有些人觉得这模型不行,没有把NPC的行为设立得足够自然,其中一部分只知道机械地遵守教条,回答一点框架内的问题,超出一点就卡壳。

    何芝仍然不能完全相信,的确,让人接受一个全新的看法需要时间,或者暴力,而现在两个条件都没有。

    她尽量客观地问道:“有证据吗?”

    何芝并不是一个顽固守旧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原本世界干上这份职业,也不会在众人沦落的异空间还坚持寻找一份真相,固守一个希望,她本可以让组织壮大,成为机构、公司、大公会,收割玩家,壮大自身,稀里糊涂或清醒地过得更好,更轻松。

    林屿又笑,“都是我的猜测。”

    她今天笑了两次,含蓄,仅仅牵动面部的神经,不带动手势,也没有前仰后合,似乎是受到严格的家教,而这和她给人文静的感觉一致。但是,她在副本里所作所为的一切,却只让人觉得胆大包天、冒险至极。

    何芝还记得孙覃转述副本情况时她内心的波涛,那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副本,却被她用超常手段打通了生路,可一直以来,她又不自觉地避免出头,避免走到风头正中的位置,甚至恨不得把自己藏进人群之中。

    一个副本接一个副本,她似乎在褪去原先的束缚,逐渐释放囚禁的自我。只是不知道放出的是圣人,还是魔鬼。

    ——一个以谦恭外表行疯狂之事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养得出这样的性格?

    就在何芝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又听她说,“按照这个猜测,可以得到一条推论,一条……对我们至关重要的推论。”

    “玩家可能变成NPC。”

    何芝蓦然抬眼。

    “死后。”

    ……

    林屿留在天台吹风,不过说实话这里也没什么风,也没有白天夜晚,光线固定,温度恒定,稳定得虚假。玩家中也有不少人觉得白城也是虚拟空间。

    但她不这么想。

    温室。

    像大棚里种蔬菜。

    林屿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好笑,却又贴切。何芝离开后,她又留了会儿,看楼下人来人往,没有人仰头看一眼天空,因此也没有人发现楼顶的她。

    景致一成不变,白塔高耸入云,颜色单调无聊,她看着成片白色楼房,忽然在想这些“现代化”的房屋都是怎样建造的,听说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地。

    现在只有视线所及的天边是一片荒地。

    手术刀伤口愈合得差不多的时候,林屿又跟着何芝去“送饭”,依旧残垣断壁,依旧大片难民,她在神色灰暗的人群中穿行,忽然又看见上回那个女人。

    她说过:你们都会死。

    或许只是疯言疯语,但她莫名地在意,于是,这回林屿又在女人身边晃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面前。女人未像上回那样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或者躯体的木僵中,一双眼珠随着林屿的位置转动,可身体和头部保持原位,像是守株待猎物的捕食者,令她感到几分惊悚。

    最终林屿停在她面前,问道:“我们会怎么死?”

    女人不说话,伶仃见骨的颧骨上是一对凹陷的眼,睁得很大,几乎到了撕裂眼眶的程度,眼珠死死地瞪着她,林屿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投降地移开目光,放下食物,在周围吃完一份还不抵饥饿的人发绿的眼神中,等她吃完才准备离开。

    女人看着她,挠了挠脸。

    林屿动作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蚂蚁吗?”

    她的话像是触到了哪个开关,女人忽然手舞足蹈,瞬间切换模式。

    “蚂蚁!蚂蚁!好多蚂蚁!”

    “脸上爬,身上跑,头发里跳!”

    “在这里,在那里,钻进身体里!”

    不得不说她编得还挺押韵,林屿先是惊讶,随后慢慢沉下了脸。

    回去的路上,何芝开口问道:“是遇到什么难处吗?”

    林屿抬头,又听见她道:“虽然这边人多了不少,但我们粮食没断,严叔在,加上小任的帮忙,水稻一直可以种植收获,不用担心没有退路。”

    “我不是担心这个。”林屿飞快地回答。

    “那是什么?”

    林屿目光透出一丝迷茫,“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荒谬。我们这样正常地思考,正常地想要自由,在一些玩家看来就像是‘疯了’,他们觉得我们在异想天开,认为这里真的是一个高维无限流游戏,能让人修炼升级成超人。同样,我们这样分享食粮,在另一些人眼里也是‘疯了’,自己都吃不饱,为什么还有心思管别人,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而且这点量连塞牙缝都难,于事无补地拖累自己而已。”

    “刚才的人或许精神上有问题,但在别人眼里,我们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她,都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你是觉得我分享食物这个做法没有意义?”何芝斟酌措辞,准备解释。

    “不。”林屿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在想的是,蚂蚁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何芝,“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女士之间的谈话本来还要继续,但被种植者门口一群凶神恶煞的玩家莫名其妙地打断了。

    严开吉双手叉腰挡在门口,身后站着任向少年。五旬汉子皮肤黝黑,站在那里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和另外一群人对峙不落下风。

    “我说,他都说了不去,你们还在这里纠缠什么啊?大公会了不起了,就可以强抢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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