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村里有老人过世办丧,乡间习俗,宴席上必得有一大碗豆腐羹,这就唤做豆腐席。四里八乡做豆腐的只胡老二一人,他那做豆腐的水……

    村民们相顾骇然,货郎临终前那口喘不出的吐息,似乎真实地卡在了每个人的喉咙里。

    有人真情实感地呕吐嚎啕起来。

    命衙役去安抚情绪激动的人群,苟县尉瞅着少年,只觉得略微有点尴尬。但他脸皮厚,轻咳一声,拍拍少年的肩膀,“小子,做得不错。多亏本官慧眼识英雄,力排众议让你来验尸,才终于使这案子水落石出。你是哪里当差的,上官是谁?我倒可以去替你多多美言几句。”

    说到最后,他似乎自己也相信了这些话,脸上带上了志得意满之色。这样短的时间,破获一桩伪作意外的杀人案。这是什么?是政绩啊!

    想他明年年度考核,得是多么的好看!

    有喜一听急了,“怎么这样……”平白抢人功劳?!

    少年扬手制止她,依旧笑眯眯的,“那就谢过大人了。在下大理卿徐公手下——”他看着苟县尉陡然呆滞的脸,笑容更加灿烂,“沈家三郎,沈千帆。”

    大理卿?徐公?沈家?

    苟县尉的汗一下子下来了。他的顶头上司县太爷,也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官。搁在这县里是一方父母官,放在京城——那真是,连个芝麻都不算。

    而大理卿,正三品,那可是大理寺的最高掌权人。大昭朝一二品官阶多是虚衔,官任三品,那已是位极人臣!别说他去跟前替人美言几句了,若是哪位三品大员,哪日里肯屈尊看他一眼,都能够他吹个三天三夜!

    更何况,那是徐公啊……杏坛泰斗,大昭肱股。虽则不良人听起来卑微,可宰相门人三品官,徐公手底下的不良人,那能是普通不良人吗?

    他还是沈家的。那个累世簪缨的……沈家?

    苟县尉脸色难看得像被抓的胡老二,白着脸,滴着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却原来是徐公的高足,沈家的宝树!难怪……慧眼识珠!目光如炬!年少有为!断案如神!若不是您亲至,想必今日这刘货郎就只能含冤枉死了!”

    “是呀,落在你手上,那确实是,想不枉死都有点难。”沈千帆轻轻感叹。

    苟县尉尴尬得面色青白,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丫鬟有喜牵来两匹骏马,沈千帆纵身上马,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苟县尉。

    苟县尉连忙上前,殷切道:“沈公子有何吩咐?”

    沈千帆伸出只手,这实在是只漂亮的手,肤若柔夷,指如削葱,衬在袖口的雪貂绒里,竟白得别无二致。

    而如今这只漂亮的手就横在他眼前,三指轻捻,轻慢地,市侩地,搓了搓。

    苟县尉呆愣在原地半晌没动,实在难以置信。他心说这位爷莫非难道可能竟然是想……

    手的主人挑挑眉,半点不客气,“工食银子呐?小爷当差,收得是缉事番役的钱,今儿可额外干了趟仵作的活儿。怎么着,小爷我堂堂沈家三郎,是拿来给你白使唤的?”

    “不敢,不敢。”苟县尉冷汗直流,慌忙从怀中拽出钱袋,数了五十文出来——仵作验尸红封五十,这行规他不是不晓得。但这富贵泼天的沈家三公子,怎么还能把这区区五十文看在眼里啊?!

    这点钱,都不够他□□的良驹一顿饲料吧?

    沈千帆见了铜板,立马眉眼带笑。他本就是清灵俊秀雌雄莫辨的长相,此刻眉眼弯弯,便更加讨喜三分,“苟县尉这真是,太客气啦……”他一个探身又拽走钱袋,掂了掂,笑得更加喜人,“说起来,这桩案子,按理该是县尉管辖……”

    苟县尉呆呆张嘴,“……啊?”

    见苟县尉一脸混沌的愚蠢,少年微不可察磨了磨牙,索性将话说开了些,“我现下实在繁忙,恐怕顾不上写检尸格目,如若县尉能代劳一二……当然,也不必出现我的名字。苟县尉大愚若智,自然不会被恶人蒙蔽。”

    苟县尉,“……”

    他咂了咂嘴,心道这话怎么不太对味儿呢?

    眼见着沈千帆揣好钱袋,还向丫鬟有喜殷殷教导,“你刚刚那么大声做什么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成果乃身外之物,虽则你含辛茹苦、忍饥挨冻、不辞辛劳、不遗余力地做了出来,但如果有那种卑鄙无耻下流低俗的小人想据为己有……那加钱就是了嘛!”

    苟县尉,“……”

    他并不想知道少年口中那“卑鄙无耻下流低俗的小人”是谁。

    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尬笑着目送沈千帆扬鞭纵马,带着他的私房钱潇洒远去,寒风里传来二人毫不掩饰的对话声。

    “公子,不是说要去集市买灯,又不去了?”

    “见到蠢货,坏了兴致。唉,美人儿,走吧,陪小爷回家喝两坛屠苏酒去,再给爷备个火盆,驱驱晦气啊。”

    少年清亮张扬的语声伴着雪尘,扑了苟县尉一脸。他顶着周围人或诧异或嘲笑的眼神,僵着面皮嘿然装傻,暗里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这是簪缨沈家的三公子?

    这、这活脱脱一地痞流氓啊!

    …………

    进了京都府,沈千帆打发有喜去买屠苏酒和点心,他被风吹得脑壳儿痛,在马上慢悠悠晃荡着,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是一匹棕黄的骏马。说起来,这也是筋腱饱满、肢势端正的一匹好马,只可惜一双大眼睛贼眉鼠眼,相当猥琐。

    白白收受的,沈千帆只能认了。平素也懒得起名,只唤作黄阿马。

    黄阿马好马识途,在京都府的大街小巷七弯八拐,等沈千帆醒过盹儿来,就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巷里。

    他愕然看着眼前朱漆金铆的边门,□□黄阿马“唏律律”叫了一声,就听得门后一阵鼓噪,隐约传出“咴咴儿”的叫声。

    “得,你这是带着小爷找对象来了。”沈千帆哭笑不得,扬手在马屁股上轻敲一记,“别惦记了,那已然是前妻了。走吧。”

    黄阿马委屈地叫了一声,踮着蹄尖磨磨叽挪出小巷。沈千帆百无聊赖,揪马脖子上的毛编小辫儿,浑没发现身后墙角转出两个人。

    “大哥,你看前面那人,像不像咱那三弟,沈千帆?”说话的人又皱了皱眉,摇摇头,“沈千帆何时瘦得那么伶仃了?看身形,倒像是沈千歌。”

    沈千明皱眉,不悦道:“大好的日子,你提她做甚,也不嫌脏了嘴。”

    “大哥怎么这样子。”沈千德依旧笑嘻嘻的,“再怎么说,也是一脉相承的族妹嘛。”

    “别说这么恶心的话。二房自离沈家,分家另过,与你我早无瓜葛。”

    沈千明扫过人影消失的小巷口,他生得副丰采高雅的好相貌,此刻眸色却是冷沉如冰,“再说,那样生噬自己父亲血肉的小怪物……也配做个人么?”

    …………

    沈家二房的新宅子坐落在兴化坊内,正是京都城一等一的富贵安逸之地。

    沈千帆骑着马,总觉得不太对劲儿。虽则日色近晚,正月里处处张灯结彩,可这……是不是也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点?

    越近家门,热闹越盛,就连黄阿马也被遍地的爆竹味儿呛出了个绵长的喷嚏,“唏律律~”

    “哎呀,郎君回来啦!”沈府胖管事神出鬼没,热情洋溢牵住了马,再揩一把满脸的马唾沫,“恭喜郎君!贺喜郎君!郎君你可算回来了,家里都等你好久啦!”

    沈千帆随手把马鞭扔给他,一跃下马,意气风发,“等我做什么?”

    “您还不知道哪?!”胖管事喜气洋洋接住鞭子,满脸肥肉尽皆挤成菊花,“您要纳得那房小妾,马上就要进门了!”

    沈千帆一个趔趄,“……啥?”

    沈千帆都懵了,“谁要纳妾?”

    “您呐!”

    “我要纳什么?”

    “妾啊!”

    “我什么妾?”

    “郎君莫不是,欢喜得糊涂了?”胖管家担心地上来摸摸沈千帆的额头,嘀咕道:“这也不烧啊……不是您给四娘子传信,说遇到了个心仪的女子,见之不忘,要纳为贵妾,嘱我们在这听信儿的吗?”他一拍手,欢喜无限道:“是了,郎君定是游玩、啊不游学太累,忘了这茬。这可是咱们搬出沈府后的第一桩喜事,一定要大大地办!”

    说罢,他也不顾张口结舌的沈千帆,欢喜地舞动帕子,胖胖的身躯扭动如一团弹润皮冻,“小的们,都喜庆着点!鞭炮放起来,声势搞起来!咱家郎君长大啦,要纳妾啦!”

    语罢还不忘讨好,“说来这些都是四娘子的布置。娘子和郎君可真是隆情厚谊,兄妹情深呐啊哈哈。”

    沈千帆,“……”

    他冲进家门,像头怒气勃发的小野马,“沈千歌呢?沈千歌在何处?说来可多谢你给哥哥准备了这么个大、惊、喜、啊!”

    有仆从小心拦下他,“郎君,四娘子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归。”

    沈千帆愣在原地,半晌,虚弱地一扶额。

    回了院子,嘱有喜看好门,热热地烧起地龙,早有天青色绲金边大袖的整套男式冠服摆在床前——只是纳妾,但吉服形制还挺正式,也着实是富贵堂皇的一身好料子。

    沈千帆叹了口气,抿着唇,一件件褪去冬日的厚衣。昏黄铜镜中映出的,并不是男子肌肉紧实的躯体,而是素白纤弱,甚至可称单薄的女子身材。

    有点畏冷地瑟缩一下,死死裹紧束胸的绸条,再穿上迎亲的礼服,对镜细细描补妆容,沈千帆——不,沈千歌——看着自己貌似没什么变化,但莫名更显英气的脸颊,叹了口气。

    算了,她还能怎样,还不是像个父亲一样把自己哥哥原谅。

    因着是仓促之下的纳妾,没有大操大办,也没邀亲朋观礼。但府里的仆从甚多,热热闹闹,倒也体面。簇着二人入了洞房,胖管家一声令下,满室繁华潮水般褪去。

    沈千歌斟了杯热茶慢慢饮下,冷眼瞧着。新妇着了天青喜服,喜帕遮着脸,看不到样貌。身子坐不很端正,斜倚在床头,有点精细拿捏的美,扭捏作态的娇。

    不像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娘子。

    沈千帆到底什么审美。

    他抽了什么风,怎么突然要纳一房来历不明的妾?他现下又在何处?

    她没打算洞这个房,饮尽一杯茶,转头就要去找沈千帆算账。

    “奴家新嫁,郎君总要揭了奴的盖头吧。”新妇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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