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晨光斜照在云逸川身上。抵达二楼时,少年放慢脚步,向办公室的窗台侧目、逡巡。

    袁满正好一副老实乖巧样,随手提着扫把,从办公室出来,见云逸川刚好站在外头,便打起招呼,“早啊,云逸川。”

    “早。”云逸川敷衍地应了一声,眸光越过袁满,朝里头望去,办公室里的新生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你来干嘛?找班主任啊?有新生在呢。”袁满说。

    “我来抓你回去值日。”

    “我可没偷懒哦。去扫地的路上新生主动问我办公室怎么走,我秉着助人为乐、积德行善的想法带她找老师,这不是应该的嘛,同学间互帮互助啊。”

    袁满加大音量,掩盖自己想逃避值日的真实意图。

    云逸川轻声“哦”了一下,没跟他计较。

    两人并肩离开二楼,云逸川突然开口:“昨天下午我看到你了,骑着电动车,是要去哪儿?”

    “送我表姐去老街口坐车啊,她得回市区上学。”

    “你还有表姐?”

    “你忘性真大,还学霸呢。我周六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表姐回来了,想摘点儿你家的叶子做蒸糕,招待一下。”

    “亲表姐?”

    “嗯啊。”

    “以前怎么没在鲢鱼洞见过?”

    “我二姑年轻的时候跟我爷爷奶奶关系比较紧张,这几年才缓和了一些。表姐之前一直在渝庆上学,也很少回酒庐市,就偶尔寒暑假的时候来一次鲢鱼洞。”

    “难怪了。”云逸川若有所思,他是每年假期都会迁徙至南方沿海城市的反向候鸟,父母在深鹏市工作。跟她的行程错开,没遇见过也不出奇。

    云逸川要回班上,袁满则去公区。临分开前,他又转身叫住袁满:“对了,你表姐是不是小时候弄丢过家里养的羊?”

    “哇,这事儿连你都知道啊?”袁满极为意外。

    “听说过。”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

    云逸川淡淡笑了下,弧度很浅,袁满没仔细看还以为是恍惚间的错觉。

    正处于楼梯转角的容羿听见云逸川在跟人对话,顿住了脚步。

    云逸川率先注意到拐角白墙上的一道影子戛然不动,便静静望了过去,等影子主人现身。

    被发现了?容羿索性双手插兜,从楼梯走了下来。他似是故意忽视云逸川,径直走向袁满,撞了撞对方胳膊。力道不大,但充斥着几分挑衅意味。

    袁满被容羿的气场压制,一声没吭。待人走远后,才恢复正常呼吸。

    云逸川看出两人间的悬殊,“他平时欺负你?”

    “放心,容羿也不是只逮着我一个人欺负,他对谁都这态度。像你这样的学校重点珍稀保护对象,他才井水不犯河水,还真是欺软怕硬的典范啊。”

    “是吗......”云逸川望着容羿消失的背影,轻叹一声。

    *

    连续一周的晴好天气,直至周五还持续着。

    袁婉珍路过酒庐二中,顺道接姜嘉遇去风眠路吃饭。

    她今天刚拿下某知名酒企的授权委托书,自渝庆回来后,心情从不曾如此刻舒畅。

    离婚后,存款和车子归袁婉珍,渝庆的三居室归前夫姜笙。

    但她协助前夫做起来的白酒经销业务,关乎经济命门,厂家资源和销售渠道,前夫很滑头的,找借口推延磨蹭,不想分她半点。

    两人就持续耗着,迟迟没有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这场利益分割的拉锯战旷日持久,直到最后姜笙放弃争夺女儿的抚养权,才宣告结束。

    “你爸要钱不要你,等他老了找你养老,你可千万躲远点。”类似这种句子,袁婉珍一个周能重复三五遍。

    诚然,袁婉珍大多数时候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母亲,但她也确实执着于在姜嘉遇脑海中根植父女仇恨,以泄私愤。

    姜嘉遇坐上副驾驶位,留意到后座还放着奥特曼礼盒和零食大礼包。

    袁婉珍洞察着女儿的神态,见她什么也没过问,便自觉说了,“今天跟你华谦叔叔一块儿吃晚饭,答谢他帮咱们找房子。待会儿见了人,嘴巴甜一些。他儿子今年上小学一年级,比你小多了,人也顽皮,你尽量让着点。”

    “嗯啊,知道了。” 女孩情绪并不太高,只是懂事地应着。

    车子路过蓝花楹长廊。

    时值三月,距离花期还很遥远。湛蓝无际的苍穹之下,细碎的绿叶疏密有致地生长着。

    姜嘉遇仰头观察避羞的树冠。

    好一会儿后,她眼里才窜动一小撮期待的火苗,“妈,我明天早上想去外婆家。”

    “你上周六才去鲢鱼洞,去那么频繁干嘛?下星期我跟你一起回去。听话,咱们明天跟你华谦叔到荔枝坝湿地公园逛逛。我看气象预报了,天气很好。”

    好吧,才燃起二十秒不到的想法,被袁婉珍以一票否决权浇灭。

    “这个季节又没荔枝吃。”姜嘉遇犹豫了好一会儿,“妈,你是不是觉得亲子活动能拉近两个家庭的距离,加快重组新家的进度啊?”

    袁婉珍很惊讶十五岁的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洞悉自己的内心活动,一语破的。

    她知道现在的小孩儿普遍早熟,但也一度认为自己将情感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简直是个天选的地下党人,可现在却是自我质疑了。

    袁婉珍确实是想找机会跟姜嘉遇坦白自己要再婚的想法,但在这之前,她打算采取的是循序渐进的保守方式,让两家的孩子慢慢接受新的家庭成员再说。

    女儿突然这么直白,让她没有思想准备,这触发了她身上隐藏的中国式家长的通病——与子女没有建立思想上的平等关系,所以羞于和孩子分享自己的情感生活。

    于是袁婉珍下意识否认:“你……别瞎想,我跟你华谦叔既是初中同学,又是多年好友,他妻子才去世两年……”

    车子拐了个弯,驶入风眠路,姜嘉遇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她的目光逐渐被一堵爬满常春藤的灰色古墙吸引。

    暗松一口气的袁婉珍顺着姜嘉遇的注意力,对此地展开介绍,“这里面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医科大附中,你华谦叔叔就在这儿念的高中。”

    写着“学校区域注意避让”的交通牌出现后,车流慢慢减少,道路两端高大的常绿乔木开始变多。

    教学楼掩映在无边蔓延的苍翠间,显得幽静而雅致。

    “有初中部吗?”姜嘉遇问。

    “没有。嘉遇,说真的,你要是能考进这里,我给你买台笔记本电脑。”

    “算了吧,我才不信呢。我要是真考上了,你肯定又要说‘高中是最关键的三年,等你考上好大学了,我再兑现这个承诺吧’。”

    车子恰好开到餐厅门口,袁婉珍抽出手,朝女孩的脑袋弹了一下,“在你眼里,你妈我就这么没信用?”

    她端出一副被女儿质疑后很受伤的样子,内心真实os其实是:吓死我了,还真被这丫头给猜准了。

    *

    饭桌上,两位大人都在积极博取对方小孩的好感。

    姜嘉遇还好,年长些,懂事,顺着大人的心意,不让他们难做。六岁小男孩小名嘟嘟,就吃饭的时候堵住了嘴巴,其余时候闹腾得慌,是出现在高铁车厢极容易激起民愤的存在。

    跟长辈吃饭,有个不成文的流程总是要走一遍的,那就是cue成绩。今天这顿亦不可避免。

    在姜嘉遇如实报出自己的情况后,陈华谦很好心地帮她分析了起来,“文科是你的强项,每门只扣几分,比我当年都强。但数理化……啧,有点拖后腿。尤其是数学,你以后高中就算读文,避开了理综,但高考数学比重还是很大的,逃不掉。”

    扮演贤母的袁婉珍,耐心给陈嘟嘟剥完虾壳,终于以求助的眼光看向陈华谦:“你觉得以嘉遇现在的成绩冲医科大附中,能冲进去吗?”

    “想上附中,估计还有二三十分的进步空间。”

    姜嘉遇此时对升学问题还比较看淡:“我觉得直升酒庐二中的高中部也没关系啊,二中也不差。”

    陈华谦斯文地笑着,“确实,嘉遇的志愿填二中会比较稳一点。酒庐市只有三所公立高中是一档线。医科大附中去年录取分好像是六百四十五,酒庐二中低一些,六百二,但他俩都在主城区。另一所高中在隔壁县,开车最快都要两三小时,太远了不用考虑了。”

    袁婉珍是走市场经济路线的生意人,跟体制内领死工资的陈华谦不一样。

    从她近二十年的生活亲历来看,无论念书、还是人生,讲究的就是一个自负盈亏,多拼多得。

    她试图引出利害关系,“虽然两所学校都是重点高中,但我记得附中和二中本科率、一本率,差很多,对吧?”

    陈华谦回忆了下之前看到的几组数据,“其实本科率相差倒不大,去年附中本科率90%,二中85%。但是……”他战术性停顿了下。

    姜嘉遇微笑:“华谦叔,你尽管说吧,我知道咱们中国人讲话‘但是’以后才是重点。”

    “但是附中一本率超70%,二中只有45%。咱们酒庐地方小,不像北上广和各省省会城市,有着强大的教育资源,70%这个数据已经不低了。”陈华谦说,“附中的师资和整体的学习氛围,相较酒庐其他学校,其实会更好些。”

    见姜嘉遇频频点头,好似把话听进去了,袁婉珍趁热打铁,“说得对,学习环境氛围这点有多重要,我深有体会。嘉遇,出了这个餐厅再往前两百米就是你妈和你亲爹的母校了,酒庐职业技术学校……”

    或许是学历自卑,她有些难为情地跟陈华谦对视了一眼,又接着说:“酒庐职高和医科大附中,可以说是一墙之隔,两种别样人生。附中的学生熬灯苦读的时候,我们在摸鱼混时间,只有极少数的同学认真对待课业。当初还小,没有意识到,阶层分流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你看我和你爸,至今不算大富大贵,用了二十年才在小城里吃穿体面。”

    大人们总是爱把吃过的亏、吃过的苦搬上菜桌,让孩子感受一下余味。

    姜嘉遇观察着家长说话时的思维方式,悄悄感叹,今天,对成人世界又多了解了一点。

    陈华谦默默听着袁婉珍对姜嘉遇的劝勉,他内心是举双手赞同加把劲儿冲刺附中的。

    但他不好对着别人生的孩子指点人生。

    如果是自己骨肉,成绩实在差点,交择校费也得上。

    *

    姜嘉遇对油菜花有种深厚的情感。

    童年总能在田垄、公园荒废的花坛甚至是小区楼顶的菜棚遇见,就像是春日限定的好友。

    陈华谦负责开车,载着袁婉珍母女和陈嘟嘟,前往鲢鱼洞的云坞村。

    上次下乡时候,油菜花只零星开了点,不过两周的光景,灿灿金黄的花海便险些淹没了溪涧民居和长亭古道。

    云坞村村口风景宜人,有年岁甚古的牌坊和一片月牙形沼湖,但供车通行的道路并不算宽敞。

    迎面驶来一辆装满鲜笋和家禽的小货车,陈华谦向左打方向盘避让,放停车速。

    车窗贴了深膜,车内能看清外面,外面无法窥视里头。

    车后座的姜嘉遇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那会儿少女的眼睛正像相机一样,百无聊赖地抓取着窗外的景色,倏然,一道疾驰的身影映入眼帘,由远及近,逐渐从朦胧至对焦。

    云逸川正骑着自行车,见前方道路拥堵,便也只能跟在货车后面,减速慢行。

    一只黄绒雏鹅从竹编笼内掉落到与轿车的缝隙间,只能用“嘎嘎”声掩饰彷徨无助。

    即将被车轮碾压之际,少年手疾眼快地挤入车流,俯身把它捧在安全的掌心。

    总算有惊无险。云逸川放松地“呼”了一口气,他又好奇地用指腹戳了戳小鹅毛茸茸的脑瓜,最后才轻放回前车的竹笼。

    姜嘉遇将少年方才的善意看在眼底,无声地道了句,“还真是童心未泯。”

    交通堵塞的三十秒时间,在她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拉长。

    一窗之隔,半米不到的距离。姜嘉遇放肆地观察起了少年的外貌、神态特点。架势认真,仿佛下一秒就要对他进行人物肖像的素描创作。

    云逸川骨相不错,头身比优越,尤其是那张脸,既有清晰立体的轮廓,又兼容了雅淡柔和的东方皮相。

    虽然不笑时,冷峻深邃的眉眼会给人以淡漠、疏离的距离感,但她刚刚分明从少年的小小善举中,窥见了另一个生动而温厚的他。

    尤其是,他居然有梨涡!姜嘉遇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新大陆,然后目光更细致地流连在云逸川身上,寻找起了新的特征。

    她正偷笑他清爽细碎的黑发上沾了几片轻飘飘的鹅绒毛,甚至连白色外套也染上了斜逸出花田的黄蕊。

    这时,陈嘟嘟憋尿憋得不耐烦,又开始吵闹起来,叫嚷着说要尿在座位上。

    云逸川隐约听见车里有小孩闹腾,沿着声音朝车窗瞟了一眼。

    姜嘉遇赶忙垂下头去,哪怕她明知道对方大概看不清里面,还是控制不住的面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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