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已经见亮了,因为大雪未歇的缘故,云层堆的很厚,回去路上依旧昏暗,只偶尔见到两边扫雪的僧人。

    阮卿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边,半张脸都缩在白色狐裘里,只露出还泛红的眼睛和隐约可见的一点染了红的鼻尖。

    呼,大概是能休息了,都怪那个太子,害的自己演出戏份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多。她在心底默默送了口气。

    “我到这就可以啦……”寺庙门口的时候还能看见阮家的马车,车停在寺庙的屋檐下,除却车顶的雪迹,也还算干净。

    她悄悄抬眼看了裴一远一眼。

    说来奇怪,连长明灯都柔化不了的五官,现在轻而易举地化开在了一片雪里。

    也许是察觉到视线,裴一远眉头微微皱了皱,刚要开口,就立刻被旁边人摁住动作。

    “我瞧着人家脾气挺好的,够迁就你了啊,你赶紧给我闭嘴。”梁见白咬着牙用气音说道。

    裴一远:“……”

    迁就?也就这种蠢货信。

    “表妹怕是还没吃饭吧?”梁见白瞪了他一眼,示意让他闭嘴,强硬地按住后者的手腕,嘴上却温和得看不出一点痕迹,“正好我们赶得早,刚一远还说有些饿了,近日福德楼新进了几个厨子,不如一起去试试?”

    阮卿怔然,下意识想张口拒绝。

    察觉到阮卿的意思,梁见白立刻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手上扇子“啪”地一收,“这雪下得这般大,和我们两个大男人一起,也好快些走出去才是。”

    闻言,阮卿偷偷用余光扫了眼一旁的裴一远,果不其然,那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乎要打起结来。

    看样子意见很大?阮卿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玩过火了。

    正好她今夜没休息好,这么一折腾也有点受不了,身上泛着酸的累,刚打算拒绝,肚子里便发出一声绵长的声音,再空旷的黎明显得异常清晰,格格不入。

    “……”

    阮卿羞得满脸通红,这种时候肚子叫什么的,真的是丢死人了!

    忽然在这静到只听得见雪落声音的地方响起这个略显突兀的声音,二人均是一愣,梁见白一手握拳掩在唇前咳了两声,“妹妹可莫要推拒,若是把妹妹饿着了,孤可是怕阮相将孤堵在东宫好生打一顿。”

    “……好吧。”阮卿皱起五官,眯起一对圆润漂亮的杏眼,试图这样就看不见裴大将军那讨债的表情。

    真是凶啊。

    阮卿在心里默默撇嘴。

    *

    天其实还早,只是在深冬的日子里冒了点光,梁见白倒也没说谎,福德楼确实是生意好,这样早且冷的天,他们到的时候早已是人声鼎沸。

    “他们家……不是做正餐的嘛,怎的早上也这么多人?”阮卿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伏着身子向窗外探去,一条街都冷冷清清,只有些早早出摊的商贩,独独这家店的烛火点的通明,吵嚷的人声隔着半里地都能听得一点。

    她说完,顺着余光往裴一远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外撞上他再次拧上的眉头。

    这人怎的越来越麻烦了,佛堂里那么安静,他嫌烦,这里这么热闹,他也嫌烦。

    真难伺候啊。

    店内不比外面的寒冬腊月,地龙烧的旺盛,没往里走几步,热气便顺着足尖往上攀,两个大男人都先后脱了大氅在臂弯上挂着,阮卿一个人跟在后面,依旧把狐裘拉得死紧,仿佛是在尽力锁些温度。

    “表妹不嫌热吗?怎么还穿的这么多。”梁见白见她颊边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雪白狐毛就替她热,本来只是回温的身子,后背瞬时有些发汗。

    阮卿抿了抿下唇,还不知道怎么说,旁边的裴一远便悠悠开了口:“你阮妹妹身子不好,梁哥哥不知道?”

    梁见白:?

    什么阮妹妹梁哥哥的,这畜牲又不会说话了?

    “亲妹妹,亲妹妹你懂吗?”梁见白凑近裴一远的耳边,压低着声音上手狠掐了一把他的腰,一派威胁。

    裴一远推着太子殿下的脸,把人推远了些,抬起眼捎勾起笑来,平白显得几分风流不羁来,“谁和你亲妹妹,也不看看表了几层。”

    梁见白嘴角一抽,觉得这人就是妥妥有病。

    裴一远说完,不等梁见白反应,转头冲着阮卿道:“你……自己先找个位置坐,吃什么自己点,我们……我们先出去买点东西。”

    “?”

    不是,你好像没问我吧?

    梁见白懵逼,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当的真是太憋屈了。

    不管梁见白心里是怎么想,裴一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上的大氅随手塞进阮卿的怀里,拉着就带人出了门。

    阮卿看着两人走远,逐渐只剩一个模糊的点时,忽的展出笑颜来,展开裴一远放在自己怀里的朱红大氅,细细端详了一番,笑着叠成一个方正的形状,“小二,点菜。”尾音上扬,张扬得几乎把身上所有的素净都掩了下去。

    “诶,来了。”一边的小二拉长着声音应道。

    阮卿点好菜,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雅座,前后用金丝楠木三扇透雕围屏隔开,槛窗紧闭,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她把裴一远的大氅齐齐放在腿上,再把槛窗推开一点缝,大雪瞬时便裹了进来,将颈边一圈柔软细腻的毛吹得乱糟糟的,但也把被热气熏得发昏头弄得清醒了几分,连鼻尖的空气都因为冷冽的到来闻起干净不少。

    桌上的茶水是刚刚沏好的,还滚烫翻着叶,借着四面的风才淡了些温度,阮卿刚执起茶杯送到唇边,就听见楼梯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人数众多,她顺着声音抬起眼,和最前方的女生撞了个正着。

    哟,这可热闹了。阮卿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垂着眼睑遮住眼里兴奋。

    来人一身水蓝色大氅,扬着的小脸四处寻着,几番无果后,正好对上了阮卿的视线。

    “阮卿?”来人皱起眉,一下把目光定在阮卿腿上的红色大氅上,她抬起下巴遥遥对着这衣服点了点,“你这是什么?”

    阮卿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对着耳边的声音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呷了口手里散着热气的茶。

    “喂!本公主问你话……”

    茶盖和茶碗的碰撞声异常清脆,还伴随着点点液体晃动的声音,稳稳当当地落在少女未完的话中间。

    “梁姐姐今天怎的来这么早?”阮卿偏过头,素手托起精致的下巴抬起眼望着梁栀,仿佛刚刚打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你管我为什么来这么早……”梁栀侧过脸嘟囔几句,复而想起自己之前最先注意到的东西,于是皱着眉又转过来,伸出葱白的手指,指着那件红色大氅,“本公主在问你话呢,这是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呢!还直呼本公主名讳,你这是大不敬!”

    阮卿眉头一挑,素色的步摇发出微小而清脆的碰撞声,余光飞快地掠过窗间的缝隙,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身影,她朱唇微启,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这真是对不住,那……公主殿下,怎的这么关心臣女身边的东西,莫不是……在意臣女?”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公主千金之躯!怎么会在意你这等人!”梁栀的脸还有些婴儿肥,苹果肌略饱满,生起气来,脸上的肉便随着鼓起,还易染上几抹水墨般淡的嫣红。

    她一咬下唇,几步上前抓住那件红色大氅,阮卿眸子微转,落在身后那个楼梯处,一个身影在略显昏暗的楼梯间里若隐若现。

    啊,上来了呢。

    就是不知道来的哪一个。

    “你……你别闹了……”阮卿收回视线,轻声抗拒道

    她声音不大,正好是能传到楼梯间的大小,大氅是丝绸质地,她手上力道不经意的一松,散着些冰凉温度的料子便从指尖滑落,娇嫩的皮肤瞬间被梁栀留长的指甲刮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来。

    “哼,还不是得落到本公……”

    “公主殿下今天好兴致。”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阮卿和梁栀的视线几乎同时向后看去,朱红无论是在什么环境下总是最抢眼的。

    阮卿忽地和他的视线撞上,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自在。

    裴一远的视线顺着向下看去,落在了阮卿的手背上,血红色的伤口,在瓷白的肌肤上异常显眼,眼神发沉。

    “裴、裴将军。”梁栀讪讪地缩回了手,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后站直了身,手不自觉地背在身后。

    看到梁栀的动作,阮卿心下一片了然,无论是什么年纪的姑娘,总会向再心上人面前表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但是吧……

    “公主殿下没有事做了?”裴一远径直越过梁栀,把手上的大包小包随意堆在阮卿面前的桌上,眼底一片沉色。

    她这才注意到裴一远手上的东西,刚刚他们说去买东西,就是买这些?

    阮卿鼻尖动了动,香甜软糯的糕点味道顿时扑了一脸。

    饿饿。

    “我、我不是,我就是……我们就是在闹着玩而已。”梁栀一咬下唇,忙摆手,水蓝色的大氅被她绞得凹了下去,“是吧,阮卿。”她把视线投向阮卿。

    裴一远也跟着看向她,眼里一派询问。

    “……”

    阮卿指尖微蜷,肉粉色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些不安的声音,茶杯也被手指带得轻轻晃动,洒出了一两滴褐色的茶水来,“公主……殿下,说的是。”说罢,眸子就颤着长睫泛上几抹不甚清晰的红来。

    听到阮卿的话,梁栀瞬间舒了口气,扬着小下巴看着裴一远。

    你看吧,我可没说慌。

    “呵……这样啊……”裴一远倚着桌子,摸了摸下颚,弯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起桌上茶杯稍略一倾,滚烫的茶水便顺着手腕线落进衣服里,“那你下次,可别再乱碰别人的‘东西’了哦。”

    他特意在“东西”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似乎是意有所指,惹得阮卿都微侧过脸多看了几眼。

    “……我知道了。”梁栀一咬下唇,两汪水汽瞬间熏上眸子,在眼里打着转,一把将衣服放在阮卿手上,撇开视线道,“抱歉。”

    “青黛,我们走。”她吸了吸鼻子,理干净宫装,把漫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对着后面一个梳着结鬟式发髻婢女道,

    “是。”被叫做青黛的婢女冲着阮卿二人一福身,赶忙跟着梁栀带着乌压压一行人下了楼。

    顿时,原本逼仄的二楼立刻显得开阔不少。

    一行人走后,裴一远拿起桌上一个长条状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剥着外面有些黏住的油纸,阮卿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闻着味道,猜应该是吃的。

    两人之间一时静了下来。

    “……”

    “太子殿下呢?”阮卿觉得有些尴尬,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后开口道。

    “楼下。”

    “嗯……他们这,二楼人挺少的……”

    “嗯。”

    “……”

    “你这东西……”

    “闭嘴。”裴一远打断道,把手上剥好的糖葫芦塞到阮卿没受伤的那只手上,皱着眉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来,随手盖在她的伤口上,毫不留情地压了压,象牙白的帕子瞬间蕴上了一抹血色。

    “嘶。”阮卿原本还在为糖葫芦而出神的思绪登时被手上的刺痛拉了回来,“痛……”

    故意是故意的,痛也是真的痛。

    “痛?”

    阮卿弱弱地点了点小脑袋。

    真的很痛的。

    裴一远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还这么玩?”

    阮卿莫敢说话。

    好算裴一远也没真打算要个回答,把手帕围着她的手绕了一圈后随手打了个结,直起身子坐到了一边。

    阮卿看着被包成粽子的手,张了张手指,活动了一下,紧的慌,还丑。索性眼不见心为净,移开了视线,看向另一只手上,存在感极强的糖葫芦。

    “给我的?”阮卿指了指它。

    “嗯……”裴一远抓了把桌上摆好的花生吃了两颗,移开了视线,“梁见白买的。”

    哦。

    阮卿霎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说你只能吃一颗。”裴一远随口补充道,手上把玩着的花生米,不小心手上一用力,剥下了外面红色的花生衣,咕噜噜地落在地上滚了一圈,落在阮卿的脚边。

    闻言,阮卿原本埋下的头也跟着抬了起来,笑着挑起眉。

    噢。

    原来连自己身体不好都不知道的太子表哥,知道自己不能多吃糖。

    那可真是二十四孝好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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