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月的夜晚,格外炎热,陆府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叫个不停,檐下几盏灯晃悠悠,照出一个苗条少女的影子来。

    少女脚步虚浮,许是觉得热,伸手又将领子拉了拉,衣衫单薄,贴合着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出削肩细腰,她在抄手廊上走着,直到某一处停下。

    看着虚掩的房门,开弓没有回头箭,若她推了,此生都要搭在这个府里了。

    思绪万千,她想起许多人来。

    想到马上风而死的父亲,想到被小妾庶子轮番作践的母亲,想到嫂子冷淡的眉眼,想到厉声厉色对她说嫂子如何善妒如何不孝的姑姑。

    当然,她也想到了风度翩翩的表哥,他在廊下吟诗,蝶舞鸟鸣相应和,美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不为了姑母的要求,好歹也要为了她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于是,她不再犹豫,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房间里也是暗的,没有灯,有个人在床上躺着,秋晚兮笑了笑,妩媚动人,就像势在必得的猎人往猎物走去,在她掀起被子那一瞬间——

    “啊!”

    “啊!”

    她如计划的一样发出尖叫,就像摔杯为号,很快外面就来人了,姑妈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就要推开门。

    但是不对,不对,床上那个人,那声——分明是个稚弱的女童声。

    她心下一凉,表哥呢?

    “晚兮!你怎么来了子孝屋里?”

    陆老夫人推开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可把她那好儿媳妇支开了,让儿子单睡才找到机会下手,不下蛋的母鸡、妒妇!这下木已成舟,你就是再不情愿,也得认了晚兮进屋!

    可下一秒,她的笑僵在脸上。

    她的儿子在哪呢?

    床上分明只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乌发下一双大大的猫眼正瞪着她们,小嘴一撇就开始大声喊:“你是谁?来我房里干嘛?我阿姐呢?下人都到哪里去了?”

    秋晚兮立即意识到她中计,急忙要开口挽回,好巧不巧,这时叶明蔻带着陆子孝来了。

    女孩一看到门口的明艳少妇就扑了过去,呜哇乱叫:“阿姐!陆家怎么这样,客人屋子随便让人进的,连个丫鬟都没有!”

    明艳少妇生了一张姝色桃花面,面上覆着薄薄一层寒意,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又骄傲,像一杆红缨枪立在那里,冷冷地看向这场闹剧。

    陆老夫人看见儿子儿媳妇来了,连忙问向她的好儿子:“怎么是叶三姑娘在你房里?叶三姑娘不是要和儿媳妇叙旧吗?”

    叶明珠抢答:“我怎么好碍着姐姐、姐夫,本想睡客房,谁知道陆家的客房还没收拾好,姐夫便让我睡这里了。”

    叶明蔻凤眼微眯,把矛头对向秋晚兮:“先不说这个,表妹,你如何来了夫君屋里?你的房间,在东边罢?”

    秋晚兮眼含泪光,娇喘微微:“晚兮…晚兮贪吃,多吃了些酒,走错了房间,对不住表嫂,晚兮并非有意惊扰叶三小姐。”

    叶明珠不依不饶:“那丫鬟呢?难道我睡着了,丫鬟就都跑出去了吗?”

    陆老夫人连忙接话:“那些丫头许是骨头痒,去哪躲懒了,儿媳妇,明日你可得好好教训她们一顿!没的丢我陆府的脸面!”说罢,捶胸顿足似乎非常生气。

    只是,她生气的是下人懒散,还是计划落空呢?

    叶明珠继续添了把火,她开始捂脸哭起来:“阿姐,你们家平日肯定不是这样。这里是姐夫的屋子,下人们怎么敢躲懒?肯定是知道今晚我来这睡,瞧我一个小姑娘好欺负,才这么轻慢我!”

    陆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欲言又止。

    叶明蔻摸了摸她的头,看向身边人:“夫君,你怎么看?”

    陆子孝脸色铁青,他神色不明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垂泪柔弱的表妹,再看向妻子眼里的探究,他把心一横,闭了眼:“娇娇说的有道理,既然这些丫鬟这么吃里扒外,不中用,那便发卖了吧。麻烦蔻儿你,再帮为夫挑几个进来。”

    闻讯而来的丫鬟们皆是一惊,有个家生子名叫诗歆的,在陆子孝身边跟了数年,连忙跪下来求他开恩。

    “老爷,老爷开恩啊!奴婢们知道错了,一时猪油蒙了心,饶了奴婢们这次吧!”

    陆老夫人于心不忍:“孝儿,这也太重了些……”

    见陆子孝面露不忍,叶明珠连忙拉了拉叶明蔻的手,叶明蔻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不如说说,你们都躲懒去哪了?”

    “奴婢们,奴婢们……”

    “你不妨说说看,你们是因为什么,去哪里躲懒了?”

    诗歆看见陆老夫人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便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好忍着泪扯起谎来:“奴婢们见叶三小姐年纪小不知事,就大着胆子摸牌去了,谁知表小姐贪杯走错了屋子。”

    陆老夫人神色缓和下来:“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晚兮也不是有意的,她身子本就不好,又站了这么半天,我带她回去歇息,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就是了。”说完,她就要拉着秋晚兮离开。

    “慢着。”

    “儿媳妇,你还有什么意见?”陆老夫人有些不满道,心想:真不愧是被宠坏的女儿家,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

    叶明蔻似笑非笑:“夫君屋里的丫鬟躲懒也就罢了,怎么表妹的丫鬟也不在呢?”

    秋晚兮心下一惊,面不改色道:“我放了她们几日假了。”

    “哦?表妹的丫鬟果然是不够呢,早说了,该给你多添几个。”

    这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眼线啊。

    秋晚兮没法子推拒,只好咬咬牙:“表嫂说的是,也麻烦表嫂给晚兮挑几个伶俐些的进来吧。”

    “阿姐。”叶明珠又拉她,“我困了,我和你一起睡吧?”

    “那你姐夫怎么办呢?”叶明蔻睨了睨身边人。

    陆子孝笑了笑:“你们姐妹聚聚吧,我去书房。”

    人群散去,屋里冷清下来,只剩下叶明珠拉着叶明蔻,丫鬟秋华上前来:“夫人,咱们走罢。”

    叶明蔻神色晦暗不明,淡淡道:“嗯。”

    回了屋里,叶明珠就往她身上蹭,神情激动:“阿姐!你看,是不是?我就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身子不好还故意去喝酒?还偏偏挑你和姐夫分开睡这一晚!”

    “装什么弱柳扶风!我都瞧见她笑了!阿姐,你那个婆婆也太过分了,哪有硬往姐夫身边塞人的道理。要不是爹爹这些年一直接济姐夫,姐夫能考上进士吗?能做到官吗?!她却这样待阿姐!”

    叶明蔻赏了她一个爆栗,让她安静些。

    “好了,安静些吧鬼灵精。”

    叶明珠捂着脑门扁嘴:“我是为阿姐抱不平,阿姐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看着心疼。”

    “行了行了,我用不着你心疼。我这日子也没差到哪去,婆婆是不好,但起码夫君还是拎得清的,你阿姐我是跟夫君过,又不是跟婆婆过。”

    叶明珠心下叹息,阿姐啊,姐夫才是拎不清的那个,姐夫若是拎得清,秋晚兮就不会在府里待这么久,姐夫若是拎得清,刚才不用你发话,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她想起上一世,阿姐忍辱和离回家,最后难产血崩而亡,眼睛都闭不上。

    她那么骄傲的阿姐,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阿姐,满心满眼以为自己嫁给了意中人的阿姐,怎么会想到最后是这么悲惨的结局?

    “总之,那个秋晚兮阿姐你还是得快点把她嫁出去才行,越快越好。”

    见叶明蔻不答她,抱着她又一叠声说了几次:“阿姐,你听见没?”

    叶明蔻有些不耐烦:“知道了,这些道理还用你教我。”

    说完,她神色却有些许落寞:“只是,嫁了一个秋晚兮,难道就不会张晚兮,董晚兮?”

    叶明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答。

    “管他呢!来一个挡一个,先摆平这个再说!”

    叶明蔻被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逗笑了,拧她的腮帮子:“你这娇蛮的样子跟谁学的,真是没辜负娘给你取的小名啊——娇娇。”

    “什么啊,娘给我取的名字明明都是爱我如珠如宝的意思,我是千娇万宠的娇,娇生惯养的娇!”

    “还说不横呢,歪理一箩筐。”

    “听说你这段时间做噩梦,明日陪我去寺求几个香囊怎样?”

    “求子的寺……还有这东西?”

    叶明蔻轻笑一声:“这些寺为了银子,什么营生没有。”

    “你都做了些什么噩梦?娘写信来的时候,说你还高烧了三天,听起来吓人得很。”

    叶明珠抱着她,抵足而眠,笑着说:“都说是噩梦了,当然吓人的很。”

    “至于内容嘛……脑子都快烧坏了,哪里还记得。”

    梦里,祖母中毒而死,阿兄病入膏肓。

    梦里,阿爹堕马身亡,阿娘郁郁而终。

    梦里,永乐王府被抄家的那个冬天好冷,我跪在院子里,听见阎王罗刹在念圣旨,耳边全是男男女女的哭闹声。

    梦里,我在流放的途中染上了瘟疫,最后疲病交加而死。

    我怎么会忘呢?

    这样的梦,我绝对绝对,不要让它再发生了。

    它只是一个梦。

    只能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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