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瓦闹市,天已尽黑,通街的灯笼映得夜如白昼,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人流如织,整个南瓦都升腾散发着一股燥热。

    而今夜南瓦燥热的核心,便是岔路口那起事端。

    林家小公子双手叉腰,怒目圆瞪,白净稚嫩的面孔上,写满了无知者无畏。他那袭品蓝色镶珠刺绣丝绸长袍和朱红色绸裤,连同头上的金冠,都充斥着纨绔子弟的豪气,在夜光中闪闪发亮。

    “还愣着做什么,给老子上!”林小公子又放了狠话。

    数十名家丁握紧了手中的棍棒,似是做好了激战准备,脚步却踯躅着不敢贸然动手。

    顾浅尘先前将林小公子摔下马车,却被杨鼎仪拦着不让继续教训,此时那林纨绔竟然当街直接对抗州衙,顾浅尘瞪了一眼杨鼎仪,杨鼎仪蔫到一边不敢再动。

    “来人,将这狂徒拿下,押回州衙听候发落!”顾浅尘一声令下,随行的衙役迅速将那群家丁围起来,衙役人数虽不及家丁多,但训练有素,装备齐全,待他们抽出佩刀,齐刷刷将刀锋亮出来,十足的威慑力,令那群乌合之众顿时气短。围观的路人们见状也纷纷如鸟兽散。

    “州衙办案,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事到如今,杨鼎仪终于摆出执法者的面孔,冲着那群家丁怒喝道。

    家丁们纷纷丢下棍棒,林小公子也被这阵势吓蔫,他看着那名年轻俊朗的知州大人,俨然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心里也慌乱起来,转头叫着:“杨大人,杨大人,你要救我,我是初犯,是初犯……”

    ……杨鼎仪额上的冷汗擦不完了。

    巡街巡出个当街滋事、以下犯上的案子,杨鼎仪回州衙路上忐忑着。

    也是,昨天迎接的头就没开好,今日又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太打脸。

    还“东南第一州”?还物阜民丰,官清法正?

    蛮荒之地的白衣都不敢与官员对抗,何况是杭州,和杭州最大的官!

    知州大人要秉公执法,林家是杭州城最大的财主,杨鼎仪两边都得罪不起,这案子怎么断?

    州衙后院。

    顾知州居住的便厅安置在州衙后院,是一处宽敞的三进院落。

    州衙前院的布局尽显端正肃穆之气,莫说正厅的摆设,只说仪门、戒石亭那块写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铭文的戒石,还有修剪得整齐划一的花草,摆放得一丝不苟的假山,虽处处有景,却处处透着不可冒犯的庄严。

    进到后院,耳目一新又是另一番景致。

    跨过院门,青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处假山与池塘,地势最高处立着一座亭子,上书“望月亭”,此时池中的睡莲还不是盛季,但池塘边的几株四季桂,清芬满溢。

    绕着池塘设有曲折的回廊,连着一座曲水亭,与望月亭遥相呼应。穿过曲水亭,便进到几处错落的花园,石林轩、红梅阁、竹山阁,分别根据名字布景,各具特色。

    沿着青石板路往南走,便到了简乐堂,三进院落里另有景致,顾浅尘最钟爱的是书房前那几株芭蕉和膳堂前那丛竹影。

    简乐堂西侧,另有一处一进小院,设了数间厢房,可供吏员们住宿,吏员们成家的多,钱塘本地的也多,因而西侧院一向冷清,即便偶有人住,也鲜少到池塘一带活动,更不敢随意出入简乐堂。因此,整个后院,专属于顾浅尘,再加个长留。

    比在汴京时更冷清。

    顾浅尘携了一壶竹叶清到望月亭,今夜无月,枯坐自饮。

    冷清的夜空下,只有简乐堂泛着灯火,望月亭一片寂黑,连鱼在睡莲下摆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白日里被公务填满,到夜里,那些压抑在最底层的心事便自动浮现出来,只好拿酒去压制。

    桂树旁一个身影闪过,拂起一阵芬芬。

    “何人?”顾浅尘警觉地问到,在石凳上立起了身子。

    望月亭的石阶上走来一个清癯的身影,银灰长袍空荡荡的,随行走拂动,在夜色中鲜明可见,“小人谢居安,是顾大人为数不多的邻居。”

    声音里带着几分目无尊长,顾浅尘循眼望去,是那个白净单薄的少年,州衙里年纪最小的吏员,司户参军谢居安。

    “谢参军,同饮一杯?”顾浅尘嘴角微扬,眸光在夜色中闪烁。

    谢居安走近来,晃一晃手中的酒瓶,“顾大人,同饮。”

    二人坐在亭中对饮,良久,顾浅尘才开口:“你有事找我?”

    “本来有,现在没了。”谢居安促狭地说道,见顾浅尘转头看他,才满面堆笑道,“顾大人似有心事,小人不敢造次。”

    “州衙的事?”顾浅尘淡淡问道,回过头,继续望向幽暗的莲池。

    “州衙的事,说与不说,顾大人经过今日,已心下有数。顾大人心系苍生,能安置水患流民,又能为‘麦苗法’奔走,州衙治理的事,难不到您。”谢居安这话换个人说,可能显着谄媚,但自他口中说出,却全然没有媚态。

    “口气不小,胆子不小。”顾浅尘轻轻笑了,“难怪他们叫你谢狐狸。”

    “有事说事。”顾浅尘轻喝,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嗯”,谢居安乖巧地往顾浅尘身边挪了挪,推心置腹道:“林固益是杭州城首富,妻妾众多,儿子却只有两个,都出自正妻,大儿子林崇喜持重已是林固益臂膀,小儿子林崇乐自小娇养,是他爹娘的眼珠子。林家产业众多,单论织造,若是林家机房停一日,莫说杭州城,便是汴京甚或西域国,都有多少人要少件衣裳。每年的税引,林家是大户,若是逢上赈灾募捐,林家也是挑大梁的,故此,林家不论大小事,州衙都要看几分脸面。”

    “这些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顾浅尘不以为然道。

    “那我说些您猜不到的”,谢居安狡黠地一笑,道:“林家在京中有人。林崇乐乡试作弊,由京中的靠山出面压下来了,此事只有前知州和杨大人知悉,我若不是经手卷宗,也没机会误听到。”

    “为何告诉我?”顾浅尘直截了当问道。

    谢居安手里摆弄着那只小巧的酒瓶,呼出一口气,坦言道,“我是家中庶子,好不容易求了亲戚才得到这份差事,州衙里多是钱塘人士,关系错综复杂,怎么也轮不到我。”

    “有志向,但你的才干得衬得起你的志向。”顾浅尘道。

    “那我便要向顾大人多加请教,望不吝赐教!”谢居安放下酒瓶抱拳作揖,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炯炯发光,薄唇紧闭,一副谨遵教诲的模样。

    “还有什么要说的?”顾浅尘含着笑淡淡地问道。

    “杭州城还有两大巨头,制磁的王家和造船的马家,林家与王家交好,与马家交恶,但实则都是亦敌亦友,看情势罢了。今日之事,我总觉得透着蹊跷,为何偏偏在顾大人巡街之时,又为何偏偏是沉香姑娘。”谢居安狐疑道,说罢又加了句:“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那便去查,只许向我回禀。”顾浅尘拿起酒瓶晃了晃,不知不觉间,酒已喝尽。

    莲池中缓缓浮出月牙的影子,夜色似乎明亮了几许,二人抬头眺望,只见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冲云破雾,杀将出来。

    顾浅尘将林崇乐的案子交给杨鼎仪,定好三日后复命。杨鼎仪公事公办地审了几日,林崇乐一根头发丝都未少。

    三日期限到,杨鼎仪向顾浅尘复命,呈上两份判词,杨鼎仪道:“顾知州,林崇乐一案已查实,确系当街调戏、滋事,林崇乐供认不讳,并愿意重重赔偿事主,现事主沉香不予追究,念及初犯……”杨鼎仪微弓着身子,说到这里就把眼睛望着顾知州,不再就往下说。

    “两份判词,一份判罚金、释放,另一份判罚金、羁押五日,杨大人,这两份判词便是你审讯三日的成果?”顾浅尘来者不善地将判词撂在案上。

    杨鼎仪为难地搓搓手,道:“现事主不作追究,怎么判都凭顾知州发落。不是下官包庇,实在是年年的钱塘江泛滥、但凡闹个水灾饥荒,都要靠林家募捐,下官实在是为难啊。”

    顾浅尘站起身来,俯视着矮他一个头的杨鼎仪,一字一句道:“按《宋刑统》,当街调戏女子,杖刑;对抗官府、拒捕,徒二年。杨大人看的《宋刑统》难道与我的不同?”

    “这……刑罚有轻有重,总是酌情来办。我也是为着州衙着想,免得撕破了脸,日后办事不便。”杨鼎仪无力地辩驳着。

    “来人”,顾浅尘忽然高声吩咐道:“抬上来!”

    顷刻,四名衙役双手并用抬着一只盖得严实的大木箱,艰难地走到正厅来,这只木箱不知装了什么,看着十分沉重,落地时一声闷响。

    顾浅尘看着杨鼎仪面色越来越难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厉声道:“杨大人可知这箱内装的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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