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春深,锁着女子的一生。

    在这般的相府中,杳闻宁便成了格格不入的存在。

    自母亲郁郁而终,她便如断线风筝,在相府中孤苦无依。昔日仰视她的庶子庶女们落井下石,竟将她推下冬日的寒潭,险些丧命。

    而后一向活泼烂漫的杳闻宁性情大变,天天闭门不出。

    只是她不愿多事,也拦不住他们以欺为乐的心。

    一颗石子落在破败的院子中,差点打到独自练功的杳闻宁身上。

    “嘿,怪胎!又在扎马步呢。”

    几个孩子踩着石头趴在墙头上,脸上尽是嘲讽。

    “你不如跟你死去的娘一样好好练练绣花,兴许还能让父亲以后把你嫁一个凑活的人家!”

    “哥,你说什么呢?哪有倒霉人家会看上这个不会生蛋的?!”

    “闻宁还是好好学习管理内宅,不然以后如何能镇得住那些妾室?”

    “对呀。”杳新翰抱着双臂,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不如让我母亲教教你,或许能比你死去的娘活得久些!”

    “哈哈哈哈”

    五岁的小闻宁冷着小脸,对他们的冷嘲热讽毫不理睬。她心里只有娘离世前说的话。

    “宁儿,要什么便去自己争,不要像娘一般,把一生都压在男人身上。”

    她本不知自己所求,只是冬日被人陷害入水后,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要变强。

    心中想着,便全然听不到那些不相干的话。

    见杳闻宁没反应,杳新翰又勾唇讥讽地一笑:

    “我竟是忘了,妹妹入河后痴傻,话也不会说。”

    一颗石子这次精准地砸到了她的手上,杳闻宁吃痛一颤,却依然努力稳住身体。

    身旁的孩子们见了,哈哈大笑,也纷纷掷出石子,像是在欺负一个无法反抗的小猫一般。

    杳闻宁暗暗咬着牙,一声不吭。

    杳新翰见她隐忍不发,心中更是得意,转头炫耀似的对身边的姐妹们说:

    “身为兄长有教导家中子嗣之责,愚兄也是为了妹妹好,不是……啊!!!”

    话音未落,骤然飞来的大石头硬生生砸中了他的肩膀,杳新翰跌下围墙,身下虽有杂草垫着,却也让他疼的龇牙咧嘴。

    “杳闻宁——”

    杳新翰气得大喊,一把推开周围涌上来关切地姐妹。

    “来人呀!把这门给本少爷撞开!”

    下人听命,一个接着一个上脚去踹,门板咣咣直响。

    木门年久,多有腐蚀,四人连番用力。

    没一会儿,轴断门塌。

    木板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愤怒直上天灵,杳新翰举拳冲出沙尘的烟气,上手便向杳闻宁打去。

    眼看拳风将要到侧脸,看起来呆呆的人却冷不丁地撤下身,竟然意外地躲过了。

    没有打到,杳新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停滞在空中的手,顿时觉得火气更盛,他瞪着一旁进入战斗状态的杳闻宁,呵道:

    “不自量力!”

    说着杳新翰漂亮地转了一个身,用尽全力朝她的方向踢去。

    可又被闪身躲过。

    可恶!

    杳新翰此刻觉得颜面尽失。

    他可是家中长子,母亲近被晋正妻,他更是嫡长兄,未来有望继承丞相衣钵大体。

    哪能被她一个家族放弃的女儿如此戏弄,威严何在?

    杳新翰气急败坏,拳脚更是带上了武师傅教的章法。

    杳闻宁这几个月只练了体魄,刚刚从冬日潭水的深寒中恢复过来,面对攻击,只能左右闪躲,尽量避开。

    可她也不过是五岁的小女娃,渐渐体力不支,动作也慢了下来。

    果然,在一次两面夹击时,她躲闪不及,正巧被杳新翰一脚踹翻在地。

    她翻了一个身,晃动两下便立刻稳住了身形,抬头的神情好似一只不服输的小豹子。

    “好!”

    “兄长好样的!”

    “打她打她!”

    周围是孩子们的喝彩声,杳新翰见她破衣烂衫,头上还沾了草屑,样子狼狈不堪,心中一阵欣喜。

    “哈!小傻子,这就是以下犯上的下场!”

    杳闻宁依旧没有表情,只能从她轻微的喘息声中觉出小小身体已经力量不支。

    太弱了。

    她心中想着,双眼盯着那个笑得放肆的人,身后的手默默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

    趁他不备,狠狠甩了过去。

    “啊!”

    杳新翰捂着脸连连后退,嚎叫道:“抓住她!”

    四个下人连忙扑上来,杳闻宁身量娇小,灵活地从他们之间的缝隙穿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谁料迎面撞上什么人。

    杳新翰紧跟着出了门,原本凶狠的表情骤然变得乖顺,结结巴巴地唤道:

    “父,父亲。”

    杳丞相背手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旁拍手叫好的孩子们也瞬间收敛的起来,一个个低头站着,不再出声。

    杳闻宁抬头看着这个总共没有见过几次面的人,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也不出声。

    丞相一向对她不管不问,今日却一反常态,竟然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将她举过了头顶。

    孩子们倒吸一口冷气。

    日光在她的身后,杳琛抬头,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女儿。

    而后单手将她抱到怀中,一挥手,身后的下人们便训练有素地涌进小院,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杂草,收拾房间,将一水的好东西往里搬。

    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破败的院子焕然一新,甚至比嫡母的房间都不差。

    杳新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到了。

    相府一直信奉适者生存,丞相也从不给任何人撑腰,甚至长久以来默许自己对杳闻宁的欺辱,可为何如今……

    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茫然无措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杳闻宁。

    只见父亲抱着那个受气包,一步一步走进院子。

    “自己去领十鞭。”

    耳边响起父亲冷酷的声音。

    杳新翰站在那里,脸上还有杳闻宁撒地泥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杳新翰回头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稚嫩的眉间蹙起沟壑。

    屋内,杳琛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杳闻宁放到一旁,而后自己坐下身,下巴点了点衣柜的方向:“本想为你定做几件衣裳,谁料下人们竟然没有你现下的尺寸,便买了几件成衣,你去试试看吧。”

    杳琛从不喜形于色,不过从微微舒展的脸部肌肉来看,似乎心情不错。

    一口茶饮下,见杳闻宁并没有动身,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娃娃。

    “罢了。”杳丞相像是想起来什么,“你若不懂,还是叫下人来帮你。”

    “你且安心住着,兄弟姐妹们也不会再来了。”

    本想说几句关切的话与长久不见的女儿喝茶谈心,但见杳闻宁一副木然的模样,杳琛不悦地微微蹙眉,茶也泡不下去了,站起身拂袖而去。

    “为父明天再来看你。”

    被父亲如此重视,或许对其他孩子而言是一种殊荣,但杳闻宁心中却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事出反常,必是不妙。

    杳丞相雷打不动一连看望她的三天,每次总是要叮嘱一番再离开,做足了慈父的模样。

    而杳闻宁总是冷着小脸,从不回应。

    等到第四天,杳琛终于按耐不住开口了。

    “陛下下旨赐婚。”杳琛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大姐已经贵为皇妃,你再嫁去林侯府,也不算辱没了杳家的地位。”

    林侯府?

    杳闻宁心中一震。

    林肖将?

    那个大败古鲁被陛下刚封为天策上将的侯爷?

    她终于知道这几日杳琛的诡异殷勤是怎么回事了,那林肖将是武官之首,年纪轻轻位列三公,在朝中有半数拥戴,而另半数,则在杳琛麾下。

    是的,此二人便是大合国人尽皆知的政敌。

    皆道虎毒不食子,她却是只羔羊,被父亲送给了林肖将这张血盆虎口只中。

    杳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陛下的意思是,婚约先成立,待到你及笄便完婚。过几日你便可去侯府,与未来夫婿培养感情。”

    “闻宁,你可明白?”

    杳琛来到女儿面前,连头都不低,只是眼珠微微向下一瞥,威严十足地问。

    可杳闻宁也不抬头,眨着眼睛似乎在盯着他衣摆上的花纹看。

    杳琛叹了口气。

    本想软硬兼施调教一番,送个间客给那小子,可没想到他这女儿竟木讷到如此程度。

    也好,便如开始计划的那般,一个人尽皆知不会生育的哑巴,便是断了他林肖将的嫡子嫡孙,将来后院也不得安宁。

    “闻宁如此叫人不放心,便由王若做你的陪嫁,一同去林府吧。”

    王若是杳琛的心腹婢女,哪怕闻宁听不懂他的话,王若也会将林肖将的一切告知。

    想到这,杳琛心情又好了一点,他伸出大掌摸了摸杳闻宁的头。

    “你乖,到了林侯府,为父会常过去看你的。”

    说罢,抬脚向门外走去。

    屋外春风和煦,绿枝吐芽。

    而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认为痴傻的女儿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符合她年纪的诡异笑容。

    “从那里傻乐什么呢?”

    杳新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瘸一拐的走进门。

    显然是前几日的鞭子打得狠了些,走路还是不利索,他托着一条腿,在屋子中碰着碰那的。

    “看看这一屋子珍玩,父亲竟然给了你这个不识货的呆瓜。”

    杳新翰拿起一个描绘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瓷瓶,左右端详,啧啧称奇。

    然后故意放手,瓷片霎时碎了满地。

    杳新翰回过头,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哎呀,为兄不是故意的。”

    杳闻宁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又扫了一眼欠嗖嗖的杳新翰。

    杳新翰被看得发毛,凶巴巴地嚷嚷道:“看什么?!他还指着把你卖进林府,碎一个瓶子又能如何?”

    ……

    鸣鸟叽喳,飞上树梢又飞离。

    室内静默良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谢谢。”

    “哈?”

    杳新翰听见她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惊奇,仿佛早就知晓一般,只是听她说谢心中犯恶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听府里说吗?是我娘为了上位害死了你娘,我从小找你茬你都忘了?”

    杳新翰嘲讽地冷哼一声,凶巴巴地说:

    “你凭什么谢我?”

    杳闻宁越过瓷片,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一双猫似的葡萄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谢你救我。”

    那日寒潭深水,她不会忘记冬日里拼命向她伸过来的手。

    “也谢谢你。”

    “保护我。”

    庭院春深,一眼望不到头的不仅是这方天地,更是上位者的卑鄙又道貌岸然的心。

    但凡是在棋盘上的棋子,只有按照执棋人的安排的路走才能安然无恙。

    所以,欺辱也好,被欺辱也罢,不过是我们黑色与白色的伪装。

    绚烂的我已迫不及待逃离这四四方方的深渊。

    ……

    翌日,

    “不好了!闻宁小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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