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田小苗,高志还有些心虚,含糊地说道:“是啊,可惜了。”

    “可惜,真可惜。”田小佃反复嚼着这两个字,“可惜了我长姐,也可惜了我那外甥,还未睁开眼看一看这世间。”

    “若今晚逃过一劫,我定去她坟前,多烧一些纸钱,让她在下界也好过一些。”

    “呵,倒是不必了。”

    田小佃突如其来轻蔑的一笑,把高志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送她走时,你是不是也是如此想的?”

    “什么?”

    “我说,你不让我去见长姐的那天,把她亲手交给羽林卫的那天,还有躲在这里苟且偷生的时候——”

    “是不是想着,多烧一些纸钱,让她在阴间过得好一点,就算是偿了她的命,还了情债,而你的孽,也可一笔勾销了?”

    “我,我做什么孽了?田小佃,你别忘了,没有我,没有我们高家,你和你姐还不知道在茶肆被那个路过的男人糟践……”

    田小佃凌厉地视线似是要穿过他的身体。高志被震慑,顺带剩下的话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心中惊恐不已,听这话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那又怎样?!

    田小佃自少时便依附于高家,就是他养得一条狗,这么多年让他往东不敢往西,如今还能反了天不成?

    高志瞬间又挺直了腰板:“我说的有错吗?你这武试状元,禁军大统领,若不是高家门楣让你过了恩试,哪有你今天向我逞威风?!”

    “你!”

    “怎的,你主动向陛下请求保护我,如今还要打本少爷不成?!”

    田小佃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他,举在空中地拳头捏了又捏,最终还是放下了。

    “是啊……”

    田小佃深吸了一口气,让心中的愤怒平息。

    “没有高家便没有今日的田小佃,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哼,”高志拍拍屁股,一本正经地坐下,“知道便好。诶诶诶,你去哪?”

    田小佃打开门:“子时已经过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高志将信将疑,试探地跟着他穿过黑暗的甬道。

    月光拨开乌云,院中一片寂静。

    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高志警惕地看向周围:“禁军呢?”

    田小佃在前面走着,高大宽阔的脊背甚是有压迫之感。

    “子时已过,禁军都已经撤了。”

    “那其他人呢?怎么也不见他们?”

    田小佃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密室的入口在高府鲜有人至的荒芜隐秘之处。

    为了显得替身更加逼真,府中大多的人手确实被安排在了卧房之外。

    他们走出树丛假山,眼前的之景让人瞠目结舌。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昔日貌美的姬妾千疮百孔地躺在草坪上,甚至连府中粗使的下人们都未能幸免。

    高志双腿一软,被吓得瘫软在地上。

    怎……怎么会这样?!

    “这这这,这都是林霜干的?”

    他的上下牙在不停的打颤,歇斯底里地问站在一旁似乎无动于衷的田小佃。

    “是的,公子。”

    月夜上弦,田小佃棱角分明得脸上,一半银素,一半晦暗,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陛下让我如此告诉世人,是林霜,屠了高家满门。”

    高志听出话外之音,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拉着他的裤子问:“什么意思?什么叫陛下让你?!”

    田小佃站的笔直,似乎对着一切无动于衷:“当日,公主请奏陛下庇护。下朝后,陛下留我入殿,吩咐,羽林卫做禁军装扮,今日带他们进府。”

    田小佃双眼寒光,仿若能看穿他:“如此做派,公子当真不熟悉吗?”

    识得……这让他如如何不识得?人院中值守的,巡逻的,可不都是羽林卫?

    难怪前几日母亲想送她出城躲避,却遭城门校尉五次三番地阻拦,威逼利诱都不退让,原来竟是陛下……

    “你虽看到了霜花贴,但真正想要你一家命的,还不知是谁吗?”

    竟是陛下……

    顺着田小佃的目光看去,屋中,是永昌公主垂死瞪大的双眼。

    “母亲——”

    高志冲进屋中,永昌公主与驸马死不瞑目,旁边,还躺着他的正室与六岁大的儿子。

    “啊——————”

    高志嚎啕大哭,

    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怨恨谁。

    ……

    “高家自太祖时起,出了两任宰相,一位太师,尚书侍郎无数,兴旺时,文官的大半都是高家门徒。”

    而后,他突然讲起了故事。

    “爷爷曾说,高家门楣,堪比天子。”

    “可这一局面被一个叫杳琛的寒门打破了。他一个街头混混,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步步竟然爬上了丞相的位置,将我高家势力一点点蚕食殆尽。”

    高志落寞地抬头,天顶雕梁,龙跃戏珠,凤凰衔羽,仿佛印证了当初极尽奢华的半天高家。

    “那之后,高家逐渐没落,我们□□着这偌大的宅院,事实上内里已经掏空。母亲堂堂公主,还要变卖财务才能勉强维持府中庶务。”

    “前任礼部尚书死后,母亲把我和父亲叫到一起,告诉了我们一个差事,说是做好了,便可解内里空虚之事。”

    “那便是——”

    “人院。”

    田小佃不解:“这与前任礼部尚书有什么关系?”

    高志坐在地上,像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麻木地回答着问题:“母亲不让我们多问,但是父亲猜测,这是前任礼部尚书的活计。”

    “是啊……”高志像是在回忆往昔,失神地喃喃道,“父亲与我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我们看见了院子里的禁军。”

    “我们才知道,这事关皇室。”

    “母亲说,一个身体健康,身怀六甲的女人,只要进了这个门,便有五百金。”

    “你们就不想知道那些女人会遭遇什么么?”

    “大约能猜出来不是什么好事吧。”高志突然激动起来,“五百金啊,那可是五百金!只做几次,便可以把高家外债平了,还能不让我们节衣缩食。

    高家自身都难保,哪能去管她们如何了?”

    田小佃站在那里,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所以……你便把我长姐送了过去。”

    “我也不想啊……”高志抹了抹眼泪,“可他们要人的条件苛刻,又要头胎,又要长相端正,又要丰腴,黑了不要,有一点体味也不行。我们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但是她会点腿脚功夫,人又警惕,我们捉她的时候闹出了不小动静。更没想到的是,她那寡母为了找她,上询官府衙门,下找地皮流氓,就是为了找到与她女儿相关的线索。”

    “我们第一次做这事,害怕打草惊蛇,于是决定停个十天半月。”

    “但是上面来催了。说是等不及,发了很大的脾气。”

    “我们思来想去,只得……”

    田小佃冷哼一声,接下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你已有嫡子嫡女,长姐在高府十年足不出户,又无父无母,家事不显,纵使有我这个弟弟,却也受了你们家的栽培之恩,思来想去,她最合适……对吗?”

    房间内突然变得安静。

    淌在地上的血迹渐渐干涸,高氏正妻怀中死死护着他刚满月的女儿,却依旧抵不过冰冷地剑锋,一击毙命还不算,身上还有补上的多刀。

    高志呆呆地看着他们,眼泪涕水在无言中控制不住地流下,他用蜀锦织的袖子一遍遍地擦着脸上的水渍。

    这种上好的料子只是为了充场面穿在身上,高府中只剩这一件了,平日里他肯定不敢如此糟蹋。

    可如今也是……

    无所谓了。

    高志哭的肆无忌惮,嚎叫声响遍空荡的高府,却再无一人应答。

    田小佃平静地看着悲痛欲绝的他:

    “也不知送长姐走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这般哭上一哭。”

    高志肆无忌惮地冲他吼:

    “她怀的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心都在滴血!”

    “天道轮回!”

    “因果不爽!”

    “是我——”

    高志似乎已经走火入魔,他冲到外面,张开双臂,仰天长啸:

    “林爽——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银光冷冽,刻漏滴答。

    正是子时。

    可风吹草动,没有林霜的身影。

    竟是连天也不愿惩罚他了吗?

    高志苦笑两声,

    愤然向一旁的石柱撞去。

    他觉得自己是错的,

    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或许错便在……

    他生来不在那个位置。

    鲜红的血从额角滴落,双眼苍白无力地望向星空。一生的荣华在此时化为泡影。

    但那些荣华他真正拥有过么?

    还来不及想,人世间的景色尽数消散。

    答案或许已然不重要了。

    一颗星辰划过天际,朗月依旧悬空高照。

    田小佃的目光放在死去的高志身上,不知是在凝望,还是在失神。

    问道:

    “是他么?”

    人影从屋檐下走出,走进了他的视线。

    “你问的应非眼前人。”

    杳闻宁身后漆黑的高府,看向他的眸中却好似有不灭的火焰。

    田小佃没有答,只是双眼越过了她,越过高府的深宅大院,越过巍峨的宫墙。

    此刻,他的心犹如被背道而驰的两匹马拉扯,异样的痛感显现在他皱起的英眉。

    明明是春日,吹来的风却如刀锋割肉。

    田小佃耸起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抬脚向外走去。

    他的背影高大宽阔,也沉重无比。

    “从此之后,”

    “你我之间”

    “只是交易。”

    他终是……

    背叛不了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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