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女神教堂里,脚步声窸窸窣窣,是绝佳的白噪音。女神注视下,无需考虑财物失窃的问题,艾普略有困意。

    像是掉入梦境般,绚丽扭曲的色彩直接在眼底炸开,几道彩光不规律乱窜,眩晕中,一抹墨绿向她袭来,艾普猛地睁开眼,眼前竟是弥漫的灰雾!

    灰雾中能看到另外三人,全是陌生人,艾普退后一步,拉开和他们的距离,警惕可能到来的伤害。

    “阁下,这是哪里?”

    “您想做什么?”

    艾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右手边的女士有耀眼的金发,最左边的男士发色深蓝,二人左顾右盼,惊疑不定。中间的男士全身是漆黑色块,衬得他脸上的灰雾浓厚洁白。似乎是这场意外聚会的发起人,他显得颇为镇定。

    他们的模样看不真切,打了马赛克一样,几步之遥,像近视的人摘下眼镜后看到的模糊色块世界,人畜不分。

    艾普嘴角下压,排解内心压力。

    这是神秘学的世界,有鬼的世界!

    有民俗称看清梦中人的脸后,会被他们找上,倘若这是梦,看不清才最安全。

    “一个尝试。”

    伴随语音落下,灰雾涌动,巍峨的宫殿拔地而起,艾普感到有一股力量压着肩膀,她不敢回头,眼里迅速积累泪水,让视线进一步模糊。

    力量不难挣脱,但没有恶意,她的手压在冰凉的长桌上,手上落下的眼泪滑落至桌面,她顺从地坐下,远离最上首,位于长桌侧边的倒数第二个位置,与那位少女同侧。

    那位少女是神秘学领域的新人,即便她是一团带着灿烂金色长发的色块,艾普也能看出她不做掩饰的激动。她和对面的深蓝头发交易,想要成为“观众”。听口音,两个都是鲁恩人。

    艾普用眼描绘着青铜长桌的花纹,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对话,控制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感受莫名的阻力,直至眼周,触碰到冰凉的皮肤,没有熬夜后胀痛的感觉。

    自己脸上也有那团灰雾,自己的样貌同样没有暴露,她暂时放下心,侧头,费力听清他们的对话,做一名合格的听众。

    像带了质量不好的隔音耳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稍一走神就会变成无意义的噪音。直到——

    “你们可以称呼我,愚者。”

    神殿内短暂安静,一圈圈回声激荡。紧接着,呼麦声,穿山风一样从右耳穿过左耳,过于清晰,艾普肩膀一抖,克制呻吟的冲动,单手捂住耳朵。

    【明明声音不大,怎么穿透性这么高?】

    艾普手指上爬,按住太阳穴揉动。如果不是这个时代尚没有发明话筒,她都在怀疑周围是否有音箱存在。

    金发少女最先回过神,像完全没听到杂音,她的话语和尖锐的刺挠声混在一起,艾普勉强能听懂,她在向愚者请求见证他们的交易。

    这位小姐需要一位公证人,可惜,我不想说话。

    刺耳的声音渐渐消失,艾普暗示自己,深呼吸,放松,放松。

    【邪神,一定是邪神。】

    艾普试图转移注意力,思绪沉淀,对抗放松的状态,缄默地看着他们交流,【展露的形象和七大正神无相关,也不排除是大灾变前沉睡的古神,如今苏醒。】

    话题进展很快,金发少女心思活跃,先是请求固定开会,后是积极给自己取称号。她选择塔罗牌中二十二张大阿卡纳牌之一的“正义”。

    【“正义”小姐,年纪不大,刚成年或者接近成年,家境优渥,天真但不愚蠢,一群陌生人的聚会很需要这样的孩子来盘活。】

    【倒吊人,想法,无法反抗,利用,展现,价值?】

    艾普脑海中的想法断断续续,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目光在倒吊人和愚者之间逡巡,意识渐渐模糊,变得迟钝,她突然放松下来,自嘲一句,就现在这个状态,一不小心可能会被心眼多的坑死。

    她开始闭目养神,静静听远处三人的交流,双手环胸。

    他们的对话没有一丝一毫灌水,尚且没有为每周一下午三点自由的蒸发感到哀伤,紧接着是给自己取一个组织代号。在“正义”“倒吊人”“愚者”的齐齐注视下,艾普顿感压力,只能装作合群,试图回想塔罗牌的主牌们。不得不说,她感到有些羞耻,一种过家家的惊悚感爬满嘴唇。她咬住下唇瓣,对抗来回交替出现的恐惧和放松。

    矛盾带来的刺激感过于强烈,艾普适应一阵,适应不良,躺平接受,眼泪又流了出来,刺痛脸庞。

    久违的恐惧感,就当回忆童年了,艾普自嘲,转而暗示自己,此处没有人会伤到自己。

    似乎是看出她的迟疑,一套牌具现,浮于她的面前。艾普莫名觉得这位“愚者”非常贴心,善解人意,考虑到她根本不了解塔罗牌的事实。

    “感谢您,愚者。”

    话一出口,艾普立刻后悔,尽管装的淡定,但喉中发出的哭腔可是是个人就能听到。

    那坐在高位的愚者轻轻笑起,像是不经意地安抚:“不必紧张,请。”

    甩掉脑海中的念头,艾普忍住洗扑克牌的冲动,抱以最大的敬意,放开灵感,衣服掩盖下的肌肉战栗着,抬手抽出一张牌。

    牌面上笼罩的灰雾散去,赫然出现的是:

    “皇帝!”

    “皇帝”身着红袍,头顶皇冠,右手是十字架,左手是水晶球,底下的宝座镶有四个羊头,身后是蜿蜒的群山,有河流从中穿过。

    【羊头……】

    “皇帝。”

    艾普念出了底下的古赫密斯文,转头看向愚者。愚者头戴半高黑色礼帽,身穿黑色风衣,他的脸庞被灰雾遮盖。

    “遵从命运的指引,我选择成为皇帝。”

    上首的愚者沉默如雕塑,没有回应。当然也可能回应了,只是她看不清。

    指尖一空,所有塔罗牌散作灰雾回归。艾普放下心,靠在青铜椅背,稍作休息。

    “正义”半转身体,面朝向艾普,微微提起裙摆又放下,语调轻快地向她打招呼:“四号牌,这场聚会正好四人,多么美妙的巧合!嗯,我是说,很高兴认识你,皇帝小姐。”

    今天艾普的衣裙色泽低调但不暗沉,剪裁是当下年轻人流行的款式,即便面孔被灰雾笼罩,“正义”依旧很轻易判断出艾普的年龄。

    【是位性情内敛的女士,她的声音,嗯,有点沙哑,可能感冒了。除了最开始被拉入灰雾时有明显的惊讶,之后有关神秘学的讨论没有一点引起她的反应,只有愚者发言的时候会打起精神。所以,她会不会也是一名非凡者,和倒吊人先生一样?】

    正义暗暗想着,见艾普只是点头回应,就明白她不想过多言语,贴心地转移话题,就着塔罗牌,又和“倒吊人”展开讨论。准确来说,是“倒吊人”向“正义”科普。

    艾普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正义的问候,幸好,正义没有在意。她可以愉快地发呆了。

    很快,这场聚会结束,艾普跌回现实。今天是星期四,时间又很早,祈祷厅内人和光线都很稀疏。黑暗占据主宰位置,不过,黯淡的光线足以让人看清桌椅,不至于撞到自己。

    莫桑女士也在,她穿着一身及踝的黑裙,白发一根不落地盘在后脑勺。今天轮到她值班。

    “早安,莫桑女士。”

    艾普踌躇片刻,向她打了招呼。

    “不早了,小艾普。看看你眼下的黑眼圈,昨天又没休息好吧?”

    “没什么,只是昨晚一不留神看多了资料,忘记休息了。”

    “你还年轻,还能长身体,瞧瞧你,你家的玛瑙作息都比你健康。”

    “莫桑女士说什么呢,我已经23了,哪里还会长高?我和几年前差不多吧?也没什么变化。”

    艾普下意识摸了一下眼周,湿润的泪感似乎残存在手指尖。她的思绪渐渐回笼。

    艾普并非鲁恩王国的人,她来自因蒂斯共和国,永恒烈阳教会主要传教区,耳濡目染下,算得上半个永恒烈阳信徒。

    当然,这不妨碍她向女神祈祷,这是莫桑女士说的。

    今天清晨的时候,艾普自然地找个靠近过道的椅子坐下。那时布道没有开始,静谧的黑暗中,深睡噩梦困扰的艾普闭上发胀疼痛的眼睛,双手交握,享受了短暂的宁静。

    没有记住女神的尊名,也没必要记住,她没打算真的向神灵祈求些什么。就算祈求又有什么用?祂的信徒很多,不差她一个,不会注意到她。

    艾普这么想着,心神放空,很快介于有意识和失去时间概念的缝隙之中。或许是因为对女神有不敬的想法,所以才在睡蒙了,做起噩梦,梦到了灰雾之上的事。

    艾普揉揉太阳穴,扫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比沉睡前亮了许多,光线从孔洞里透了进来,身上有一层薄毯。

    艾普起身,整理衣裙,向莫桑女士点头示意,归还薄毯。莫桑女士注意到艾普的目光,轻轻低语:“可怜的孩子,愿女神庇佑你。”

    艾普模仿她的动作在胸前画了绯红之月。

    “赞美女神。*

    她多出一种猜测,如果那不是噩梦呢,她开始疑心那位“愚者”是黑夜女神的化身,或者眷属,本能不愿意相信邪神能在女神注视下的教堂把自己拉入梦中。

    出了教堂,喧闹的人声伴着六月底的太阳,涌向艾普。无言的闷热压住胸口,艾普深吸一口气,她没有穿束胸束腰的习惯,所以现在呼吸通畅,状态还不错。

    经过一家杂货店,艾普眼尖地发现柜台上有贩卖一盒塔罗牌。聚会的讨论似乎在眼前浮现,艾普进店。

    “这个多少钱?”

    “五苏勒……诶?”

    没有讨价还价,艾普花了五苏勒买下,径直离开。余光看到,店主笑得很是开心,皱纹团簇着,像亚麻布料的陈旧褶皱,没有光泽。

    【早晨路过的时候,看见她的两个孙女结伴去上学了,或许这点钱能让店主她家今晚吃顿大餐,毕竟大部分学校这个时间点,期末考快到了。】

    一道瘦弱的人影撞向她,人影倒地,艾普安然无恙。

    艾普俯视倒在地上的女工,衣物浆洗得发白,不明显处有补丁,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又有不太明显的蜡黄感,可能低血糖犯了,只是爬起来坐在地上,稍作休息。

    艾普回过神,拍了拍身上衣物,尤其是衣兜暗袋,发现没有钱财丢失,松了口气。地上沉淀的灰尘和碎屑激荡,升上空中,艾普屏住呼吸,退了几步,抽出口罩,捂住口鼻。

    那名女工眼珠无神地转向她,眼角发黄,像是被艾普的动作激怒般,挣扎起身,发出难以言喻的嘶吼,牙周暴露的铅线使她看起来更像野兽。

    忽地倒地蜷缩,肢体却如舞蹈家般扭曲痉挛,瘫在地上,发出异样高调的喘息声,很快又没了动静。

    “死人了!死人了!”

    “警察,快叫警察!”

    人群一阵骚动。

    【没有阿托品,没有葡萄糖酸钙。救不了救不了。】

    巡警就在附近,带走了这具尸体。

    “又死了一个,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愿她在女神的神国安眠。”店主摇着头叹息道,在胸前连点四下,像是想起什么,她出于好心,提醒艾普,“她的家人可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你最近要注意安全,不要落单了。”

    “嗯,”艾普轻轻回应拉低纱帽,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一句,“谢谢提醒,我知道了。”

    女工在南区的工厂干活,长期暴露在铅粉和铅烟中,患了重金属中毒,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虽然事实很明显,她的死与艾普无关,但她的家人不见得有胆量找工厂算账,而愤怒和哀伤总要有宣泄的出处,如果他们还没麻木的话。

    一个年轻劳动力能给家庭带了多少收入?

    艾普暗暗思忖,正当艾普准备离开,店主叫住了她。

    “等等,您是……艾普小姐吗?我应该没认错吧?”

    “……我是。”艾普顿住脚步。她正眼看向店长,玛丽太太,之前艾普与她并无交集,她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名字?

    店主没有注意到艾普的视线,她弯下腰,从柜台底下找出一本书。这是一本配套的塔罗牌说明书。

    “多少钱?”

    “不不不,您误会了,这是赠品,送的,送的,您就收下吧。”

    艾普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一巡警从门面进来,带着艾普做了简单的笔录,就直接放她离开。

    艾普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没吃午饭,但没有什么胃口。她叹一口气,转而走向赛琳娜太太的甜品屋,买了块蛋糕充饥,而后坐上公共马车回家。

    家中,艾普洗漱完后,穿着宽松的睡衣,做到床上。现在是下午两点,窗帘拉上,正适合睡觉。床头放着父亲的遗物,一根纯金项链。

    艾普戴上,将太阳徽章置于胸前,徽章由象征太阳的圆形和五条象征光线的线条构成,相当简朴,但也是纯金的。

    平时她随身携带,但去黑夜女神教会祈祷时,带着这样的项链并不妥当。

    上午有一场好眠,艾普不像往常困倦,盘坐在床上,满脑子全是灰雾之上的事。上午……沉思一阵,顺从内心,取出塔罗牌中的小阿卡纳牌,在附赠书的目录上找到【今日事件】的牌阵,按照指示,切牌洗牌,抽牌。

    第一张代表今天的重点事件,第二张代表这件事会如何发展,第三张指导自己如何开始或该为这事件做些什么。

    牌已经从右至左,依次放好,艾普深吸一口气,食指按在牌背,闭眼,翻开第一张。

    “圣杯九正位。”

    看着牌面小人得意的模样,艾普松了一口气,直接翻开第二张。

    “星币三正位。”

    艾普忽然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指尖摸索牌背,翻出第三张。

    果然是一张逆位。

    “权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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