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来到太平县,已经两月有余。

    从他开始练兵直至今日,也有五十六日。

    整整五十六个日夜,足以让屠家继夫人柳氏因为想到屠苏在这穷乡僻壤走投无路求助无门,过着受苦受罪暗无天日的日子,而春风得意沾沾自喜。

    不出她所料,果真逐渐没人再问起屠苏。

    无论是宴请宾朋还是节气祭祖,她再也听不见有人不合时宜地提起那个碍事的大公子。

    她满以为就要这般过起自在的日子,悉心培养自己的孩儿们。

    近来却又有了叫她不顺心的事情。

    原本她找人劝老爷送屠苏走时,用的借口是将来有朝一日,找门路给屠苏安个军功,以让他光宗耀祖振兴屠家。

    这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果不出她所料,屠苏才出南奉没两日,老爷就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继续沉迷声色犬马。

    可却不知屠苏是走了什么运,多年都不理国事的陛下,近来竟又兴起了兴致,非要重整三军校阅军马。

    甚至还放出话来,评价为一等甲上的军营,有额外嘉赏,还要破格面见主将。

    屠老爷闻得消息,便马上又想起了自己正要走马上任的长子。

    这回也不说是柳氏或谁的主意了,成日对外宣扬自己颇有先见,就等着屠苏给他争一份功,成为皇上面前的红人。

    再让屠家回到曾经的富贵荣华,看谁还敢瞧不上他。

    这可急坏了柳氏。

    虽说心中明知道那小子被她刻意关在家中,养得性子内敛含蓄,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

    可又难以不胡思乱想,生怕万一中有个万一。

    对于屠家如今的地位,她已经满足了。

    她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能过上如今的日子,已是难得的福气。

    不愿再奢求太多,更不愿,让屠苏做那个改变屠家的人。

    只因她深知,屠苏走出门去,就会有长大的一日。

    也终究会意识到,她曾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哄骗,没有一点真心。

    柳氏咬紧了牙关,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想到就觉得剜心的决定。

    她拿出这些年来悄悄攒下的私房钱,托了柳家的门路,千难万难,一路鬼神银钱打点,总算攀上了当朝柳相管家的一个亲戚。

    所求不多,只要屠苏,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若说争功,这事当然不好办,毕竟该分的位置早都分出去了,管家当然插不上手。

    可落井下石的事,谁做起来不都得心应手?

    柳氏花了真金白银,得了准确答复。

    再看自家做梦都在夸屠苏是福星的老爷,嘴上跟着附和,把屠苏夸得跟朵花儿似的。

    心中却在冷笑,我看你的福星,还能得意到几时?

    五十六个日夜,屠苏从没有一刻敢懈怠。

    直到真正练起兵的那刻起,才明白原来自己曾经在书上读到的那些,根本用不到多少。

    太平营原本几百人,一听说有饱饭可吃,沸扬扬来了千余人。

    屠苏把人都尽数留下,陪着他们一道,晨起晚睡,不敢停歇。

    近来得了要校阅的消息,屠苏加重了分量,众兵卒也并无怨言。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得知无亲无故的将军自个掏银子养着太平营的时候,谁都想着报答,不过是多出些力,又算得了什么?

    屠苏倒是真没想着要争功,不过若是能评得乙等中以上,可以涨俸。

    借着这个由头,早些年被州府克扣的粮草,也可以要回来养兵。

    一听是为了大家,众人更加舍得出力,天气已经寒凉的秋末,却日日都累得汗流浃背。

    屠苏已经拿出了所有的银子,而今身上一个铜板也不剩。

    就连商宁都要把自己这些年攒着娶妻的银子拿出来,屠苏不依,他便自己去买了粮带回军营,送都送不回去。

    太平营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只等着这一次校阅。

    这一天清早,屠苏整装穿戴好甲胄,集结众兵卒,列阵以待。

    短短两月的时间,太平营自然不可能变成什么精兵良将,但也焕然一新,能做到令行禁止,颇有一番样子。

    屠苏站到阵前领军,他昨晚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着自己该如何说话,连神情都反复练好。

    听闻前来校阅审查的钦使是一位公公,太监们最注重这些表面功夫,一点都不能懈怠。

    屠苏不大适应这些,他更注重实力为先,认为太平营表现出色即可。

    可商宁却不这样认为,他在南奉也常会和一些出来采办的公公打交道,知道他们做事喜怒无常。

    这一次既然想要博名头,那便需要事无巨细一应做好。

    屠苏郑重其事地听了进去,他天生这一点很薄弱,做不到还要做,自然要格外辛苦些。

    嘴角要噙着笑意,不能看起来太严肃。

    他一遍遍如此告诫自己。

    商宁见状,又有些于心不忍,不愿让少爷这般勉强自己。

    劝屠苏得过且过,他又不肯依。

    而今对他来说,这早就不只是他自己的事情。

    两月间和众人同吃同住,那些一个个在纸上单薄刻板的兵,变成了身边鲜活生动的人。

    屠苏渐渐发现,他们家中有需要医病的老娘,有自幼定下娃娃亲等着被迎娶的妻子,也有插科打诨谈笑吹牛的好友。

    他们不是木讷愚昧只知蝇头小利的民,短短几个字怎么足以形容得了他们的一生?

    他们也有想做的事情,有自己的抱负,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而今他们来到这里,起初是因为他们信任刘县令。

    刘县令说这里能吃饱饭,他们便来了。

    可他们没有走,最终选择留下,却是因为屠苏。

    他们看得出来,这个略显青涩,不善言谈,甚至对世间许多寻常事都有些近乎盲目无知的小将军,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他们信任屠苏,屠苏也绝对不愿辜负这份信任。

    抱着这份信念,屠苏一直迎着日头带着一众兵卒等到午时末,嘴角都笑得开始僵硬。

    实在按捺不住,派商宁快马去打探消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眼见天都快黑了,商宁才气势汹汹地赶了回来,满面怒气。

    两月过去,商宁清瘦了许多,肤色也变得黝黑。

    和屠苏解释才得知,他远道去了州府,结果却吃了闭门羹。

    几经辗转打听,才知道原来校阅的钦使昨日连夜便走了,此刻只怕都走出上百里了,哪有一丝要去太平县的意思?

    太平县这等地方,人家根本就不屑来。

    相较之下,自己这些人之前两月那些日夜不敢停歇的辛苦操练,对甲上等评判的期待,所有的付出看起来都像是笑话一般。

    愚蠢极了。

    此次校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等到最终结果下来,果不其然,太平营得了丁下,最末一等。

    评判所言有鼻子有眼,太平营军备懈怠,从上至下皆极为松散,难以入目。

    仿若亲眼瞧见了一般。

    另还意有所指,或许太平营会如此,皆与刚来的将领屠苏有关。

    屠苏到任以来,屡屡不理军务,夜里远离军营到县中纵情声色,乐不思蜀。

    太平营荒草丛生,根本无人值守。

    还要欺压百姓,实乃可恶之至。

    这不知是谁弹劾的折子竟辗转传到了圣上手中。

    当即惹得龙颜大怒,恨不能立刻裁撤太平营。

    后还是柳相仁善,念在太平营毕竟隶属边城,还需为唐宁国固守边界,才被留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屠苏却免不了申饬。

    那些乐得看屠家热闹的,当然要指出屠苏的出身。

    念在他不在南奉,当即便有太监得了圣意到屠家狠狠大骂一通,粉碎了屠老爷想要重振家业的美梦。

    气得他连连写了数封信送去给屠苏,直言非要把他逐出屠家不可。

    可怜屠苏还不知道,第一次离家三月,得到的第一封家书,是爹的一通臭骂。

    柳氏乐得合不拢嘴,还要在一旁煽风点火,连说屠苏不是这样的人。

    屠家如何,此时的屠苏已经无暇去管。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根本无需朝廷裁撤,这太平营,也过不下去了。

    州府那边根本不用说,粮草本就克扣的厉害,这回更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

    人若是都散了,就算是刘县令,这回也召不回来。

    将来上头怪罪下来,倒霉的还是屠苏。

    商宁本想让屠苏再劝劝大家,或是拿出军令来严加管束。

    可屠苏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任何立场,要求那些连一餐饱饭都吃不上的人留下来,守卫这个管都不愿管他们的唐宁国。

    第一个人走了。来与将军招呼一声,屠苏点点头,只说了“路上小心。”

    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再来说一声。

    商宁做不到屠苏那般淡然,从一开始的忿忿不平,到恼怒地一一质问,最终只剩无力。

    他也明白,关键原因根本不在这些兵卒身上。

    问题出在唐宁国。是唐宁国病入膏肓,所有人都在得过且过,庸庸碌碌。

    渐渐地,军营又如当初那般,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章节目录

元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橘子帕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橘子帕帕并收藏元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