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已经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被人群裹挟着走了许久,根本不知被挤到了哪里。

    耳边皆是人们极度恐惧之下无意义的尖叫哀嚎声,连带着令她也觉得心中惴惴,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刚一生变时,她便想回头去找小六子他们,可本就离得不知多远,这下又被人群冲散,恐怕更是难找。

    初一身材瘦小,只得被迫跟着人潮涌动四处逃窜,只是极力维持住身形,保证不摔倒被人踩踏过去,已是十分勉强。

    正值年初一,巡守的衙役们也难免会有些懈怠,骤然横生变故,想来一时也懵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混乱骚动之余,竟还有想着趁火打劫的不轨之徒,当街便开始砸抢起来。

    被这样一鼓动,许多百姓索性也就不跑了,直接停在原地哭叫道:“完了!完了!咱们这太平县,没活路了!本就穷极了,穷极了啊!好端端地,怎得还突然就打仗了!老天爷,你不长眼,不长眼啊!”

    被不闻不问这么些年,太平县的百姓们积怨已深,若不是刘肖在当中勉力维持,恐怕早就暴乱了。

    如今一说要打仗,首当其冲遭难的又是他们太平县,这下谁也忍不了了!

    左右乱世要来了,本就如蝼蚁一般苟活着,而今连能不能保住命都未可知,不如就最后再闹一场吧!

    太平县的百姓们根本没报希望,全都心如死灰。

    不过想想也是,这样三不管的地方,一旦打起仗来,哪个不都得落得个家破人亡?

    守城?

    谁来守?

    虽说有那个什么太平营,可在此生活了这么些年,谁不知道兵营里是什么情况。

    就说那个新来的白面小将军,能顶个什么用?早就屁滚尿流地吓跑了吧?

    就算等到增援来了,他们也早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住,人群不再挪动,纷纷停了下来。

    百姓们疯狂而绝望,脸上渐渐染上了恨色。

    闹吧!趁着死前,再闹上一场!

    胆小的抱头鼠窜,胆大的原地开始与人推搡,往日的恩怨罅隙此时都涌上了心头,趁着黑夜,倒是报复的好时候!

    太平县的百姓们如同疯了一般,随处可见到米铺油铺哄抢的人,还有的几个人围着一个狠狠地殴打,直打得那人满脸是血一动不动,挥拳的人也不肯停手,脸上还带着狰狞的笑意。

    远处漫天火光,近处殴斗争抢不止,方才祥和悠然的太平县,霎时间便转变成了人间炼狱。

    初一微微蜷缩着身子,左右躲闪着身边的人,想要趁机跑出去。

    仓惶之中无意撞到了一个与家人走散、正在哇哇大哭的小童。

    初一望了望前方马上就能钻出去的空挡,再想想身后已经打红了眼的人群,终究还是没忍心,停下来扶住了那孩子。

    她弯下身子圈住了眼前的孩子,免得让身后的人误伤到,这才开口安慰道:“小丫头,别怕,姐姐带你去找爹娘。好不好?”

    初一轻抚着孩子的背,低声哄了一阵,才叫那孩子慢慢冷静下来,止住了哭声,仍在轻轻地抽噎。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从袖口掏出一个口袋,里头装得是方才小六子给她买的糖块。

    她从中拿出一块糖,柔声哄道:“你若是不哭了,姐姐就给你糖吃。你先跟姐姐到那边去,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好送你回家去,好吗?”

    小姑娘也是个乖巧懂事的丫头,闻言勉力把泪水憋了回去,圆溜溜的眼睛红通通水汪汪的,懵懂地看着初一。

    她已哭了许久了,路过的人要么不耐地把她推到一边,要么对她视若无睹,谁也没像初一似的同她搭话。

    她见这个姐姐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不自觉地就觉得有些亲近,用力点了点头。

    见女童这依赖她的样子,初一的心里便又柔软了许多,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把糖块喂到了她嘴里。

    香甜的蜜意在口中融化开来,小姑娘的眼睛一亮,方才的悲伤又遗忘了些许。

    她乖乖地贴在初一身边,初一这才放下心来,想着赶快带着孩子出去再说。

    她直起身,握着女童的手正要走,突然有一个妇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把抢过孩子,狠狠地把初一推到了一边。

    妇人找孩子不知找了多久,早就急疯了,抬手就给了那孩子一巴掌,怒吼道:“你这死孩子,跑哪去了?怎么什么人你都敢跟着走?都什么时候了还敢乱跑?知不知道我和你爹都要急死了?!”

    女童本就惊魂未定,才将将要被初一哄好,又被她娘打了,这下哪里还忍得住,很快眼底便又蓄上了泪,撇着小嘴捂着脸,又怕娘更生气,哭也不敢哭。

    初一见状,有些于心不忍,上前解释道:“这位大嫂,你别误会,我并无歹意。只是瞧这孩子在这地方哭,怕她被什么人撞倒了,这才想把她带到一边去。想来她也是被这人潮给带着走的,并非故意乱跑。”

    妇人脾气有些急,没好气地瞪了初一一眼,反呛道:“我教育自己的娃,有你什么事?你少在这假惺惺地,谁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滚滚滚,赶紧滚远些!休怪我夫君来了,要你好看!”

    她说罢,还顺势又推了初一两把,叫她离自己的孩子远些。

    一见她如此不讲理,初一也不愿再多管闲事,既然孩子找到了娘,那她走便是了。

    她也没与妇人计较,转身便要走。

    谁知此时那小丫头竟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初一的手,转身向她娘认真地解释道:“娘亲,这个姐姐是好人。她对我很好,还给我糖吃呢。”

    冰凉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初一的指头,生怕她就这么走了。

    看着小姑娘固执地要还她清白的样子,初一的心一暖,本来也无意与人争执的心中这下一点芥蒂也没有了。

    没想到妇人听了这话,却顿时急红了眼,一把将孩子扯了回去,骂道:“什么?你还吃了她给的东西?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嘴馋,什么人给的吃食都敢往嘴里塞?你给我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她一边重复着要孩子吐出来,一边伸手掰开了那幼童的嘴,用力去抠挖里头的糖块。

    这下孩子被吓得再也忍不住,张嘴哇哇大哭。可那妇人却不肯罢休,坚持地要孩子呕出嘴里的东西。

    初一没想到这妇人如此不依不饶,竟还去折磨孩子,此时怎么也不忍掉头就走,连忙上前想把女童护住,劝道:“你有什么冲我来便是,又何必为难孩子?她本就吓得不轻,再被呛到了怎么办?”

    妇人兴许是跋扈惯了,根本没想到竟还有人敢拦着自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想打孩子出气。

    初一拦在中间,挨了她不少巴掌,为了护着孩子,只好咬着牙不还手。

    她追着初一打,等离得近了,却突然停了手,呆住不动了。

    初一一怔,见那妇人眯起眼仔细端详她,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察觉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妇人指着她的鼻子说道:“你,你不是那灾星吗?”

    初一松开女童,不自觉退后了两步,想要离那妇人远些。

    谁知妇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叉着腰骂道:“好啊!我就说瞧着你不像什么好东西,还真没叫我看错。你这灾星,还想祸害我家闺女,我,我,我打死你!”

    妇人追打了初一半天,再加上方才四处找孩子,此时有些脱力,弯下腰费力地捡起一块石头,就朝初一扔了过去。

    初一闪身躲过,又往后走了走,唯恐生起事端,想要赶快离开,不再与那妇人纠缠。

    妇人见自己失了手,气得要命,又见初一已经有了要跑的意思,立志今日非要出这口恶气。

    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

    只见她沉了沉气,开口大叫道:“快来啊!打灾星啊!打灾星啊!”

    一见身旁已经有人侧目,妇人有了底气,继续叫喊:“老天爷不垂怜咱们太平县,没准就是这灾星克的!那三合村多少户人家年年颗粒无收,你们还不警醒吗?兴许这战事,就是她招来的!”

    她越说越笃定,后来竟忍不住自己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话一出,四周一片哗然。

    原本打斗争抢的,纷纷停下了手,侧耳听那妇人鼓动。

    这毫不相干的两件事被联系到了一处,却越想越觉得有理。

    左右也活不了了,每个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此时街上的人都有些失了智,他们只是想要痛快地宣泄一场,来掩盖掉自己内心的恐惧。

    一旦有了一个出口,恐惧就会被转变成恨意。

    而此时,初一便成了这个借口。

    还有什么,能比打死灾星,更加名正言顺、正义使然呢?

    早在妇人刚认出她的时候,初一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左躲右闪地闯出了人群,闪身跑进了街边的小巷里。

    “快。快追啊!灾星跑了!”一个人大声喊道。

    街上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原本有些犹豫的人,有些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人,都忍不住随着人群动了起来。

    开始打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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