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的照着,老旧的汽车站附近站了两三个售票员,一只手放在头上挡着,另一只手拿着垫板扇风,每看见一个提着包裹的人,就三三两两凑上去问人家去哪。

    姜芷提着行李箱穿梭在一众卖小吃的小贩中,那条路被这些包子卷饼卤味包围着,只在中间留下一条小小的道,她艰难地上了个台阶,停住。

    这天温度要是再高点,她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了。

    “姑娘,搭车吗?就差你一个了,上车就出发!”

    前方传来声音,姜芷抬头,被太阳晃得眯了下眼。

    眼前站着一个大叔,笑得见牙不见眼,邀她搭私家车——也叫黑车,在车站附近停着拉人,司机吆喝着,人数一够,即刻出发。

    姜芷以前和妈妈坐过私家车,坐是坐,但赵茹依旧不断叮嘱她,出门在外一个人不要搭这种车,安全不保障。

    她不急着赶路,赵女士的脸又适时出现在脑海,于是摆摆手拒绝:“不用了叔。”

    “来吧小姑娘,坐叔叔这车不比坐班车舒服,天气太热,我拉完这一趟就回家了,”大叔还在锲而不舍,“你看,我车就停在那,已经有两个小伙子上来了,差一个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接着他抬手往某个方向一指。

    姜芷顺着大叔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顿住,拒绝的话停在了嘴边。

    大叔见她不说话,以为答应了,于是赶忙上前,提起箱子,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太好了姑娘,你上来人就齐了,把你们送回去我也就可以回家了。叔给你们开空调,这天啊,实在是太热了……”

    姜芷就这么糊里糊涂来到了车前,越靠近,越发确定自己没看错。

    尘封的记忆于一瞬间破壳而出,她的思绪乱了一瞬

    ——陈树。

    “上车吧姑娘!”大叔把姜芷的行李放好,喊了她一句。

    “欸。”姜芷应到,接着坐上后座,上车关门。

    司机大叔这车是普通小轿车,加上她一共就四个人——陈树和她坐在后排,司机大叔和另外一个男人坐前面。姜芷上去的时候,坐在一侧的陈树偏头看了一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转过了头。

    就,挺陌生人的。

    “叔,我们这车可以开了吧,再不开,我兄弟要下车了。”坐在副驾的男人关上手机,转头调侃。

    “这就出发,这就出发。”大叔寄好安全带,开始发动汽车,手里动作,嘴巴也不闲着,朝后座的姜芷说道:“姑娘,你是去桑城吧。”

    “是的。”

    姜芷垂眸回答,脑海里想法有些杂乱。

    于她而言,刚刚的行为有些破格了,凭着一时冲动稀里糊涂的上车,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毕竟她不知道陈树还记不记得自己。

    不记得的话,要掩盖自己的熟悉感,装成陌生人,记得的话……

    姜芷闭了闭眼,想整理一下思绪,可这次碰上的司机大叔格外健谈。

    “小姑娘是从外地回家的吧,坐叔这车你不要怕,叔车技稳得很,你们呀,就放一百八十个心。”

    “嗯。”姜芷心不在焉地应声,心里又漫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不是猜想车上的人是陈树,她刚刚是会一口拒绝的,就算到了车前,发现是别人,也会拿过行李箱离开。

    可她猜对了,车里面的人就是他。然后,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就这么莫名其妙上了车。回过神后,竟也没产生该有的防备与警觉,只是有些尴尬。

    因为有陈树。

    她对他,总是有着莫名的信任。

    好像只要有陈树在,她就不会怎么样。

    按理来说,过了这么多年,这股信任早该消失了,可当她再次看到他时,心里就泛起诡异的安定,并不觉得担心。

    没出息。姜芷在心里骂自己。

    大叔还在前面絮叨:“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25。”

    “在哪儿工作呢?”

    “清河”

    “做什么职业?”

    “老师。”

    “老师好啊,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一看就有老师相。而且啊,老师稳定,不但有寒暑假……”

    姜芷从小就晕车,这会不适感已经涌来,听着司机大叔与她家亲戚如出一辙的话,顿时觉得头更晕了。心里头发堵,有点想吐。

    她把脑袋靠在窗户上,闭上眼轻轻深呼吸,不想张嘴,但大叔还在和她聊,她只好强撑着时不时回应一句。

    没一会儿,副驾上那个男人突然开了口。

    “叔你这是查户口呢?怎么,想给儿子找对象啊?”

    “你小子,叔就一个女儿,早结婚娃都有了。哎,本来我现在应该在家逗孙子的,我老婆瞧我不顺眼,说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让我出来开车拉人。你说这天这么热……”

    大叔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开始和副驾上的男人聊天,那男人也活络,硬是和他你一句我一句谈了起来,姜芷听了一会,见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戴上耳机,靠着窗户强行让自己入睡。

    车内就形成了这样一副画面——前座的两个人聊得火热,家长里短军事政治侃侃而谈,后座的两个人却极其沉默,一个闭着眼睛听歌,一个偏头看着窗外。

    车继续向前开着。

    气氛诡异又和谐。

    “到了小姑娘,是这吧,前面有座桥的地方?”

    车子行驶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姜芷的家。这是一个小乡村,在桑城外围,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是这,叔你开一下后备箱吧。”

    姜芷打开车门下了车,突如其来的新鲜空气让她清醒不少,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自己的头晕,睁开时却愣了一下。

    陈树也下车了,在后备箱前站着。

    多年未见,陈树身上的张扬肆意淡了不少,更多的是清冷与沉稳。他穿着简单的T恤,额前碎发随风而动,正低头提着她的行李箱。

    “是我的东西压到什么了吗?”姜芷上前问道,还没等她看一眼,后备箱就被人关上。

    “没事。”陈树开了口,面容平静地看向姜芷,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小伙子你也在这里下车?”司机大叔有些惊讶,又偏头问坐在副驾上的男人,“那你呢,你们不是一起的?”

    “不是……额,是,不是陈树你干什么呢?”那男人明显被陈树这一行为惊到了,头从车内探出,回答得语无伦次。

    “你先走。”陈树看着他,神色不变,接着拉起姜芷行李箱的拉杆。

    那个男人还要说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看看陈树,又看了看姜芷。

    接着他一脸恍然地将头转回车内,故作正经的语调传来:

    “我们不是一起的叔,咱走吧,你不是还要回家抱小孙子吗?”

    大叔本来还有些好奇,听到回家两字,立刻笑眯眯地上车,关门点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着姜芷他们说:“那叔走了啊!”

    话音未落,就见副驾的窗户口伸出一只手,懒懒地在空中摆了摆。

    “哥走了小树子,拜拜!”

    车子一骑绝尘,徒留一管尾气。

    姜芷看着远去的汽车,有点状况外,转头看向陈树,对上了他那双黑亮的眼睛。

    她看见他自己,轻轻开口:“走吧。”

    然后就拖着她的行李箱往前走了。

    陈树这是,认识自己?

    那刚刚在车上为什么装不认识?

    还有他为什么在这下车?

    姜芷有点懵,小跑着跟上陈树,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你记得我?”

    拖着行李箱的男人身形一顿,接着停下来,转身看她。

    姜芷也因此停下,抬头,对上陈树的视线。

    太阳光强烈刺眼,灼烈的热意席卷着人的感官,眼前的男人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双眸似澄澈的湖,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听见他慢慢开口。

    “嗯。”

    “姜芷。”

    陈树的声音很干净,像是山间缓缓流动的溪流,没有压着拖着,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姜芷感觉他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声音有点颤。

    “可是你家不是在桑城里面吗?怎么在这儿就下车了?”

    “有事。”

    陈树回答得含糊,拖着箱子继续向前走,姜芷以为他不想说,便没有多问,等着他们之间的气氛慢慢冷下来。

    “摘草莓。”

    向前走了一段,陈树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哦。”姜芷步子顿了顿,突然想起最近这几年她舅舅确实是弄了个什么草莓大棚,说是紧跟时代步伐,大家可以在里面边摘边吃边玩,后面按摘的斤数来算钱。

    她舅舅美其名曰:走近自然,锻炼身体,家庭幸福。

    姜芷其实不太看好这个想法,毕竟她对舅舅的印象还停留在赵茹口中那个无所事事,四处撒欢的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穿着陈旧的夹克,拿着把吉他嬉皮笑脸,周身写满了四个字——

    我不靠谱。

    而且最近几年弄这个产业的人不少,她不觉得自家舅舅可以脱颖而出。

    可姜芷还真想错了。

    她舅舅这草莓棚建起来后,人出奇的多。开来的车一辆接一辆,大家都说老板服务态度好,草莓也甜,笑嘻嘻着说下次再来。

    赵女士曾夸她舅舅,这么多年终于搞了个像样的东西,他就抱着那把吉他笑,草帽下的眼睛闪着光。

    “没办法,找到了一生所爱。”

    没想到这个“一生所爱”还被陈树看上了。

    他还有这爱好呢?

    那正好,可以给他打个折。

    姜芷边走边想,没有再开口说话,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

    六月的天是燥热,天上没几朵云,太阳追着人晒,桥上吹来的风都是闷热的。桥下的河浅了不少,哗啦啦的声音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提醒着过路的人们夏天真的来了。

    陈树拉着姜芷的行李箱向前走,姜芷跟在后头——她其实挺稀奇的,陈树之前来过她老家一次,但还是在高二,这么多年过去,换做是她,早就忘了路怎么走了。

    他还记得?

    姜芷半信半疑地跟着他,纠结着要不要把行李箱拿过来,然后领着他走。

    但没过一会儿,姜芷站在她家大门前,看向前面云淡风轻站着的人,不由得在心里夸了一句。

    厉害。

    现在正值午饭时间,赵茗应该不在棚那边,太阳又当头晒,很显然,不是个适合摘草莓的时间点。

    姜芷微微仰头,试探着开口。

    “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摘草莓?”

    说完她就后悔了。

    肯定不会答应吧,人家只是过来摘草莓,而且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起吃饭得多尴尬。

    面前的男人却冷不丁出声。

    “嗯。”

    “嗯?”

    这是答应了?

    姜芷下意识地反应,意识到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把门打开。

    “那进来吧。”

    说着便弯腰准备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

    陈树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没松,她的手就有一部分搭在了他手上。

    姜芷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整齐,手背皮肤白皙,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血管,无名指第二指节上有一颗小痣,白与棕形成强烈对比。

    两人相碰,陈树握着拉杆的手微微收紧,他把行李箱朝自己拉了拉,低声说:“我来。”

    “噢……好,谢谢啊。”姜芷不自在地往后退两步,给陈树让出空间。右手无意识地虚握成拳,刚刚碰到的地方触感尤在,她摩挲了两下,接着说:“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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