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天边乌云浮动,遮住弦月,周遭一下浸入了深暗。

    赵锦宁的面容笼在阴影之中,显得晦暗不清。

    “仙长在说什么?”好半晌,他才轻声开了口,“我不大明白。”

    晓羡鱼迈开步子,慢悠悠地走过去。

    她停在他身前,高举手中夜灯,悬在他的脸旁,将那阴影中的眉目照亮:“墨水。”

    赵锦宁半垂下眼看她,似乎不解。

    “那不是什么心头灵血,”晓羡鱼望着他眉心的一点红痕,“只是些寻常的朱砂墨罢了,我练画符用的。”

    师尊的心头血练一滴烧几十年修为,统共也就炼了三滴给晓羡鱼,她还没奢侈到拿去对付一只连凶灵都算不上的阴魂。

    赵锦宁微微一顿。

    “当时我说要传讯回云山,你的症状便突然缓解了;紧接着又声称女鬼传话,着急将我带来这里。”晓羡鱼道,“那墨上毫无血气,不难分辨。只是你当时大概忙着演戏骗我,没注意到。”

    赵锦宁闻言怔了怔,无奈摇头:“仙长是因为这个对我起疑?”

    他轻叹一声:“当时实在混沌迷蒙,仙长说那东西有用,我便觉得有用,或许是心境影响感受罢了。”

    “那女鬼打散我的符,恐怕也不是她自己出的手,而是你的力量吧?”晓羡鱼没理他的解释,兀自说着,“云山探魂术闻名天下,你是担心我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这又从何谈起?仙长莫再拿我寻开心了。”

    晓羡鱼退后一步,缓缓念出三个字:“苦厄花。”

    赵锦宁眸光倏颤。

    “夺舍生人者,久而久之身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腐味,却不是肉身生腐。”晓羡鱼道,“那是原主残余在体内的零碎魂魄。”

    魂魄也是会“腐烂”的。

    那气味不显,一般人嗅不出,许多仙门专门驯养了灵犬用以辨认夺舍者。

    夺舍他人无疑是遭正道痛恨的恶行,仙盟对此明令禁止,凡有仙门驻守的城镇,出入皆需经过灵犬探测的关卡,一旦揪到绝不放过。

    云山脚下的依云镇便是如此。那只灵犬叫雪团,毛茸茸白花花,是晓羡鱼亲手喂养的,与她也一个调性,成日趴在镇口晒太阳。

    “唯有吞食‘苦厄花’能消去这种气味,但那东西可不太好找,算得上稀世之物,从前也就坠夜城黑市能偶尔淘到,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晓羡鱼笑了一下,“你运气不大好,我恰好见过。”

    见到他第一面,她便闻出了那缕香。

    苦厄花是一种只生长在极端环境下的奇花,吞食可以消解魂魄腐气,但反之身体会散发另一种香味,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不过因着那香味并不刺鼻,与普通香粉区别微渺,仅有一丝不明显的特性,加上实在罕见,灵犬也认不得。

    只要不倒霉碰上一个“识货”的,几乎可说是天衣无缝的掩盖方法。

    “赵锦宁”沉默半晌,竟微微笑了起来。

    “你瞧着年岁不大,见识倒不浅。”他慢吞吞地说道,“既察觉了,为何还敢跟我过来?”

    看来是无从辩驳,懒得再装了。

    他的语气照旧,也没突然间凶神恶煞起来,可就这么一瞬间,便叫人觉得他的面具彻底裂开来,通身气质与方才判若两人。

    “因为好奇。”晓羡鱼懒洋洋地将闻铃伞搭到肩上,“那井里有什么?”

    她的回答草率得出乎意料。

    “好奇心太重,是会给自己招祸事的。”“赵锦宁”大概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既已入套,为何又此时挑破?不觉得有些晚了么。”

    晓羡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能赢你?”

    “赵锦宁”上下打量着她,轻嗤一声,仿佛很不理解她这股自信从何而来:“凭你?”

    毕竟符师本就容易在单打独斗的对决中落下风,而她现下孤立无援,符术也并不精湛——他先前在赵家庄见识过了,弱得不堪一击。

    “是,你比我厉害。”不料少女眼睛一弯,笑盈盈地道,“但我能赢你……”

    疾风瞬起。

    她话音掷地一刹,“赵锦宁”已经出手。

    他曲指成爪,整只手上的血肉瞬间干瘪下去,变得瘦长无比,只余一层薄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悚若鬼手。

    分明枯萎如残枝,却让人毫不怀疑它可将活人轻易撕碎。

    破空之声擦过耳畔,那骇人的利爪裹挟着杀意袭来,要给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符师一个教训。

    然而晓羡鱼并未如他所料以符防御。

    她反应极快,握伞的手一抽,伞身从肩上滑下来——

    提灯被扔向了一边,晓羡鱼双手并用,横抬起闻铃伞挡住攻击,顺势旋了半圈卸力化劲。

    绯色裙摆层叠旋绽,盛如花瓣。

    下一刻,她反守为攻,挥伞向他平削而去。

    那把伞分明花里胡哨、挂满赘饰,漂亮归漂亮,碍事得很。

    此时落在她手中,却仿佛化为了一柄灵巧的长剑。

    她就这么以手中伞作武器,眨眼间与他对了数招。

    红袖翻飞间,金铃撞响,软绸也于沉夜中飘舞。

    那素手执柄若执剑,出招如电。伞尖稳稳向前递出,继而一挑,直逼他咽喉要害。

    隐约地,竟还泄出了半寸凛冽无双的剑意。

    只是稍纵即逝,宛如错觉。

    “赵锦宁”不由皱了下眉。

    他险险避让,闪身拉开距离,阴恻恻地瞧着晓羡鱼:“我竟不知,向来专精魂术的云山派还有如此剑士。”

    她的剑术很好——不是寻常的那种好。

    手中握的分明不是剑,却挥出了剑意。虽极短暂,却锋锐逼人。

    只是有些奇怪。

    剑之一道,招式与内功相辅相成。通常来说,招式使得这么好,攻守时机把握得精准巧妙,不该只是个花架子。

    可他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内息运转,想必确实灵力低微,不值一提。

    晓羡鱼眨眨眼:“还有更厉害的呢。”

    “赵锦宁”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

    她是有些出乎他意料,却也不足为惧。境界有差,她再取巧,也是落于下风的。

    那并不属于他的、温润俊秀的五官轮廓染上了阴冷意味,身形如鬼魅般再次逼近。

    这一次,不再存任何试探之意,直取命门。

    “总是聊到一半突然动手,你好不讲武德。”晓羡鱼摇摇头,忽而神秘道,“不过我也不讲,我俩扯平啦。”

    “赵锦宁”并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纠缠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这少女身法诡异得很,就像她衣裙上绣的鲤鱼一般,滑不黏手。

    几次三番,她瞧着分明快到极限了,却又于落入险境之际绝处逢生。

    反观自己愈发心烦气躁,只觉得今日状态莫名不佳,回回攻不准方向,留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更滑稽的是——

    夜色浓稠,村庄泥路坎坷不平,他一时不察,脚下竟踩到块破石头,下盘一时不稳,破绽乍显。

    在他反应过来时长伞已至,精准利落逼向那点破绽。

    剑意再生,毫不拖泥带水,于一线间生生削断他半个手掌。

    形势瞬间逆转。

    那少女竟轻灵灵地笑了一声,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意味。

    她出手是与甜美外表极不相符的狠辣,步步紧逼之下,他很快溃不成军。

    “赵锦宁”气喘吁吁,捂着断掌踉跄几步,死死盯着晓羡鱼。

    “你耍了什么花招?”

    他想起她先前那几句意义不明的话,眼神顿时淬了毒。

    晓羡鱼弯起眼睛,拍拍手:“出来吧——”

    她一声召唤,“赵锦宁”顿时感到遍体泛起了渗骨的寒意。

    一只冷冰冰的手不知从何处伸来,轻搭在他肩头。与此同时,温润声嗓传入耳畔,泠泠若流泉溅玉。

    那声音笑着说:“得罪了。”

    语气一点儿也不真诚。

    “赵锦宁”猝然回头,谁也没瞧见,只发现四周起了夜雾。

    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夜雾。

    深暗的气息自他身上缕缕析出,逐渐凝聚,再散开时,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

    松姿玉貌,俊美非常。

    “赵锦宁”见过他。

    跟在这渡魂师身边的那只鬼,本应待在她那把伞里的。

    原来他其实并不在伞中,而是一直悄无声息地附在自己身上。

    “赵锦宁”眸色微沉。

    ——他竟对此毫无察觉。

    眼前这一人一鬼,看来都不简单。尤其那鬼来头不小。

    “赵锦宁”并不清楚他通身黑气是怎么回事,但结合种种,那似乎是自己方才频频不利的源头。

    在赵家庄假装昏睡时,他曾听见那符师唤过一声“倒霉鬼”。

    ……难不成这鬼魂如此邪气,竟能影响他人运势?

    晓羡鱼瞧着他晦暗神色,笑吟吟道:“你瞧,我说过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离开赵家庄前,她便暗中指示奚元找机会附到赵锦宁身上,像祸害商小公子一般祸害他,用那身狗憎人嫌的黑气助她一臂之力。

    敌人瘟神上身,岂不等于我方鸿运当头?

    不得不说,倒霉鬼真好使。

    那头黑气萦绕的中心,奚元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雪袖,望向她,“小仙姑,他身上好挤。”

    晓羡鱼:“……什么?”

    奚元抬手一勾,从“赵锦宁”身上勾出了另一抹鬼影——居然是那女鬼。

    她被奚元拎在手里,睁着一双过分大的黑瞳,鬼气森森……同时还有点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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