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岑寂,唯广寒流淌素光。

    晓羡鱼踩着满地的月色上前,伸手握住闻铃伞冲天的握柄,将它从尸身上缓缓抽出。

    法器不沾脏污,黑血顺着银白伞骨淌下,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眼:“不行。”

    女鬼眉眼微压,容色间布上阴云。

    “这交换不划算,”晓羡鱼道,“我大可将你捉回云山,请我师尊探魂一问。”

    届时她想说或不想说,皆不由己。

    女鬼沉默良久,目光落到她腰间的云山玉牌。

    润白美玉,雕刻仙山峰峦、灵纹小字。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一双悚人鬼瞳忽柔和下来,也染上丝丝哀意。

    “你说你是云山渡魂师。曾经有人同我说过,云山是为亡魂了夙愿、化执念的地方。”她低声问,“如今为何不愿渡我?”

    这话,无异于问医者为何见死不救,直往人良心上戳。

    晓羡鱼目光复杂望着她——

    这哪里是妒鬼,分明是一只妄念深重的妄鬼。

    可是云山渡魂,向来一不渡“恶”,二不渡“妄”。

    晓羡鱼会追查邪修来历,调查赵公子遇害真相,还他瞑目,抚慰亲属。

    若女鬼想要的是这些,那么她能答应。

    可扭转命数强行复活一个死人,显然是偏执虚幻的妄念。

    晓羡鱼摇摇头,撑开闻铃伞,欲收了她。

    奚元提灯立在一旁,忽然随意地问了声:“你不怕入妄海么?”

    女鬼身子抖了抖,似对“妄海”二字有所畏惧,却没有出声。

    晓羡鱼动作一顿,不由想到——探魂过后,夙愿仍不得偿的女鬼会何去何从?

    云山不会处置她,但执迷不悟的妄鬼都将被命数流放去妄海,永不超生,永无解脱。

    那里可不是个好归宿。

    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入者,永世困溺。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连记忆有缺的倒霉鬼都记得这个地方,可见此话不假。

    晓羡鱼沉默下来,片刻,她合上伞:“好吧。”

    女鬼蓦地抬眼看她:“……你愿意帮我?”

    晓羡鱼只道:“不一定,我先看看。”

    她盯着那尸身观察半晌,然后神情严肃地在储物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本《引魂诀》。

    那本秘籍还很崭新,一丝皱痕也无,显然不常翻动。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临时抱佛脚,抱了一会,自觉行了,放下书开始招魂。

    女鬼:“……”

    欲言又止。

    这云山渡魂师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靠谱,然而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竟还真让她招出来了。

    晓羡鱼摊开手掌,尸身上析出萤火似的微弱光芒,缓慢凝聚于她掌心,宛如落下一粒碎星。

    她凝神细细感受着。

    残魂已腐,然而不知为何,竟仍存一线微渺的意识。

    “你说得对,他的魂识并未彻底散尽。”晓羡鱼眸中闪过异色,“尚有一丝执念支撑着他没有魂飞魄散。”

    女鬼脸上先是泛起喜色,而后细眉一蹙,喃喃道:“……一丝执念?”

    晓羡鱼注视着指尖碎魂,它像渺渺的星火,将熄时风一过,又幽幽亮起。明明灭灭,不知何时才燃到尽头。

    “魂因执念不散,便化鬼。”晓羡鱼轻声道,“他如今同你一样,成了鬼魂。只是魂魄太碎,既凝不成形、亦不得解脱,这种状态极为痛苦。”

    就像活人的……

    奚元与她想到了一处:“人彘。”

    这类比太贴切……贴切到残忍。

    女鬼猝然睁大眼睛,过分纤瘦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愈显惨然:“你说……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顷刻间声嘶如泣血,“怎么会这样?!”

    晓羡鱼低头望着她,琥珀瞳沉静如水,眉间朱砂殷红,洇开一种微妙的悲悯之意。刹那一刻,竟如似神佛垂首。

    “满足你,复活他——哪怕他会变得满身痛苦、不人不鬼。”

    “或是化解他的执念,让他解脱入轮回。”

    她问:“你选哪一个?”

    女鬼倏然安静下来。

    晓羡鱼并不着急得到答案,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抉择,实则是在试探此鬼值不值得渡——若她确实妄念难消,执着于私欲,那么入妄海是她必然的归途,渡魂师纵使心有不忍,也不该再插手了。

    夜宛如凝固,冷月孤高地冻在云边,万籁俱寂。

    过了许久,女鬼缓缓合上眼睛:“好。”

    她没说选了前者还是后者,但晓羡鱼已知道她的答案了。

    她要让赵公子解脱。

    晓羡鱼松了一口气:“如今唯一之法,就是找到他执愿所在,进而化解。我需要你的帮助。”

    女鬼垂着头:“我该怎么做?”

    晓羡鱼蹲下身子,牵起她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云秀。”

    “好,云秀。”晓羡鱼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有些催人入梦,“你是何时跟在赵公子身边的?”

    “……两年前。”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晓羡鱼接着问道:“他又是何时遭遇邪修夺舍的?”

    “一年前,”提及此,云秀猛然抬起脸,眼中怨恨毕现,她咬牙切齿地道,“那畜生一年前就害了他!”

    晓羡鱼道:“云秀,带我去看看你的记忆。”

    云秀一怔,面上浮现空茫:“……看我的记忆?”

    “云山有一物,名为‘共梦香’,可将若干闻香者的梦境相连。”晓羡鱼道,“鬼魂无眠无梦,所以闻香之后,与人连接的便是记忆。”

    共梦香最开始其实叫做“合欢香”。

    顾名思义,不是什么好东西。

    起初由那些纵-欲贪乐的魔门妖宗研究出来,没正经用途,主要为了玩得花。

    后来,云山对此香进行改造,才将其变成了渡魂用物。

    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人梦境的合欢香不同,想要用共梦香连接成功,首先需要各方自愿,强行不来。

    云秀神色有些迟疑。

    晓羡鱼很快猜到她的顾虑——关于邪修的线索全在云秀记忆里,若展露出去,等于手头没了任何筹码。她是担心自己拍拍屁股离开了,懒得再费心去管赵公子一个凡人。

    晓羡鱼道:“我若不想管他,大可直接将你捉回云山探魂,何必多余骗你?”

    云秀微愣,也反应了过来。她慢慢垂下眼,点了点头。

    晓羡鱼想了想,先用玉牌进入弟子阁找到林长老,将邪修一事告知他,请他上报仙盟。兹事体大,她传讯回去需要些时间,直接从幻境联络更快。

    做完这件事,晓羡鱼祭出共梦香,将那支细长的香捻在指间。

    风一吹,香无火自燃。

    轻烟袅袅起。

    *

    “云秀,带我们去你初次见到他的地方。”

    随着她的引导,四周夜色逐渐模糊,而后如墙皮一点点脱落、斑驳,褪尽以后,再一晃眼,便已置身陌生场景。

    雨声嘈杂——

    此间仍是夜,只是大雨瓢泼,浇在深山朦朦雾色中。参天树林遮挡月亮,暗不见光。

    也因此,在这黢黑一片中,前方晃动而来的零星灯火便十分惹眼。

    晓羡鱼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破庙门口。

    身侧只有奚元提灯而立,云秀不见了踪影——她融入了回忆里,用意识构造出整个梦境。在点香期间,不会作为旁观者现身。

    前方的灯火是一行人马,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左右有护卫随行。

    片刻后,走在前头的一名护卫发现了林间的破庙,他快步跑过来——

    身体虚影般穿过了檐下的晓羡鱼。

    入忆与入梦不同。回忆是已经发生的事,旁观者无法插手、改变,忆中人也看不见摸不着他们。

    那护卫谨慎地探头观察片刻,确认安全,又返回去请示一个坐在马上的男子:“公子,暴雨阻了山路,不如咱们先在这庙中凑合一夜。”

    那男子戴着斗笠,闻言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孔。

    是赵锦宁。

    他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便拴好马,将货物拉到檐下避水,然后进破庙简单扫了扫蛛网尘灰,铺好草席。

    他们看上去很是疲倦,抱怨了几句倒霉天气,商量好守夜的顺序便陆续睡去了。

    眼前的画面莫名熟悉,晓羡鱼想起了什么:“行商遇暴雨阻路,破庙过夜……我还以为那邪修说的故事纯属瞎编,没想到是从身体记忆里摘了一段。”

    奚元轻笑了声:“真假掺杂最是难辨,他很会说谎。”

    “但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却说成大半年前……”晓羡鱼琢磨道,“我猜是为了贴合第一位新娘撞鬼的时间,令说辞更可信——那他就不怕我过后调查求证么?”

    奚元静了静,意有所指道:“或许他本不打算留你到‘过后’。”

    晓羡鱼一愣。

    邪修从一开始就想杀她?

    难道是出于谨慎,担心夺舍之事暴露?

    ……不对。如今想起来,女鬼——也就是云秀,分明是完全受他掌控的契鬼,她为何三次现身吓人尚不得知,但他完全能够制止。这封委托根本就不会递上仙门。

    为何……

    正寻思着,一声低闷的动静忽然响起。

    她抬眼望去,看到庙门守夜的人昏厥似的倒下身子。

    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晦暗中悄然出现。

    ——那身影细瘦伶仃,长发披散,正是女鬼云秀。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她自己,而非现实的她。

    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这时候的她,虽仍鬼气幽幽,却并无后来因心中怀恨而生出的隐隐厉鬼相。

    细细看来,她五官其实很清秀,只是被过分的消瘦磋磨了,两颊苍白凹陷,身形也细挑如柴。

    云秀在庙里慢悠悠绕了一圈,垂着眼睛,用一种市集里挑菜的眼神,将熟睡中的人一个个瞧过去,最后停在赵锦宁身边。

    “这个好看。”她舔了一下指尖,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说出的话却很吓人,“就吃他好了。”

    女鬼俯身,血红指尖伸向他——

    长发却率先扫落,轻拂过赵锦宁的耳颈。他睡眠似乎很浅,这么一下,便忽然醒了。

    赵锦宁睁开眼,云秀也动作一顿。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片刻。

    赵锦宁眼中朦胧的水色很快散尽,他清醒过来,似乎惊着了,却没有叫出声,只是一僵:“……你是何人?”

    云秀沉黑的眼珠子一转,吃吃笑起来:“我不是人,是要吃你的鬼呀。”

    “……”赵锦宁没吭声,不知是不是吓得说不出话了。

    云秀满意地眯起一双鬼眸,手掐上他的脖子。

    鬼物寒凉,赵锦宁被她的指尖冰了一下,低低地“嘶”了声,犹豫着道:“姑娘,你……很饿么?”

    云秀:“当然。”

    须臾,她又恶声恶气补了句:“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人了,正馋呢。”

    “……我今日淋了雨,踩了泥,又脏又臭。”赵锦宁眼睫颤了颤,“不好吃的。”

    云秀凑近他:“可你美啊——美人的皮吹弹可破,细腻如玉,嚼起来可嫩滑了。”

    赵公子可能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直白地形容“美”,愣了片刻,回了句:“姑娘谬赞了,你也十分好看。”

    云秀:“……”

    重点是她的夸赞么?

    赵锦宁望着眼前纤瘦的女鬼:“姑娘是饿死鬼吧?”

    云秀一愣,仿佛是被冒犯到了,恼羞成怒地道:“你才饿死鬼!本姑娘生前锦衣玉食,过得可好了——”

    “人吃米,鬼吃香。姑娘,不若这样,”赵锦宁真诚地同她商量着,“我给你买很多香烛,定将你供得白白胖胖的……”

    云秀气得给了他一巴掌。

    赵锦宁:“……”

    “谁要香烛了?谁要你供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人!”

    赵锦宁安静了片刻,道:“为什么?”

    “恶鬼杀人还讲缘由么?”云秀瞪着眼睛。

    赵锦宁瞧了她一眼,声音轻而温和:“可姑娘活泼可爱,不似恶鬼。”

    云秀一噎。

    她稀罕地打量起这人来。

    “我要吃你,你却觉得我活泼可爱?”云秀十分直白,“你脑子有问题么?”

    赵锦宁眨了眨眼,没说话。

    “你们活人不都爱说‘人善遭人欺’,这破世道,恶人过得反倒舒心自在。鬼不也一个道理?”云秀没好气道,“杀了你,成了恶鬼,我便有入幽都山的资格了。”

    晓羡鱼瞧到这里,“咦”了一声,轻轻重复道:“幽都山……”

    身侧提灯而立的白衣鬼魂转过脸来,眸底落着幽淡的烛光。

    “小仙姑,”他温声问道,“这地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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