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恩寺内,白雪覆瓦。

    禅院内一片寂静,侍女们在耳房内取暖打盹,忽然,院中树枝被雪压塌,突兀地发出一阵脆响。

    禅房里,女子支着头打瞌睡,神态却有些不安。

    “乱臣贼子……”

    “我乃大燕皇后……绝不受此之辱!”

    沈靖剧烈喘息了几声,蓦地惊醒,刺骨的痛感似乎仍然萦绕在脖颈间,她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上滑落,沿着脖颈流进衣襟,带来一丝凉意,沈靖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

    而后她意识到了什么,劫后余生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触及一片光滑,这才渐渐放平了呼吸,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回事?”

    沈靖鼻间似乎还能嗅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的确,应该是死了的。

    沈靖思绪纷乱,逼着自己回过神打量周遭一切,越看越觉得熟悉,她脑中有种不敢相信的猜测,推开门,入目一片银白,小小院落质朴无华,石桌旁一棵梅树,枝节上绽开小小的粉白的花苞,暗香浮动。

    侍女们听见她出门的动静,匆匆过来,沈靖打眼一见熟悉的面容,不由呼吸一窒,眼圈泛起潮意,快步上前,冲入她们怀中。

    “朝云!暮雨!”

    朝云和暮雨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靖泪如雨下,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缓过情绪之后,沈靖得知眼下是康平二十年冬,自己惯例来鸿恩寺为母上香,却因为大雪封山,一时无法返回。

    面对侍女们的疑问,她只说是做了噩梦。

    沈靖压抑着有些颤抖的手,心念电转——自己竟是回到了十二年前!

    记忆中,她明年三月选秀之后被选中做秦王妃,秦王生性风流多情,却偏偏不喜欢她这个强安来的王妃,沈靖只能尽力去做一个贤惠大度的妻子。

    可京中局势,变幻莫测,太子和皇帝先后病逝,秦王登基,她虽做了皇后,可还有一个贵妃虎视眈眈。那时候,她尚且十二岁的女儿溺毙在荷花池中,襁褓中的小儿子高烧不治而死,皇帝竟完全不管不顾。

    再然后,便是皇帝御驾亲征死在北境,举国震惊,朝中终日吵嚷,沈靖困坐凤仪宫中,对所有事无能为力。

    直到三个月后,太极殿内,叛军首领挑起她的下巴,命她以皇后之名写下即位诏书。

    沈靖早已心如死灰,自从叛军攻入皇城,就知道自己是死路一条了,被一路押来太极殿时也不做反抗,可亲近的侍女为了保护她,被一剑穿心,尸体被随意丢在一旁,满朝文武跪在角落,竟无一人敢言。

    她如何能不恨?

    叛军首领扯着她的头发就要往桌案边拖,沈靖从袖中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用尽全力向他刺去。

    可惜,没能得手,周遭军士齐齐拔刀,沈靖在满目刀光里难掩失望,苦笑一声,扬声道:“尔等乱臣贼子!满朝庸碌!我乃大燕皇后,绝不受此之辱!”

    她反手将短匕横过自己的脖颈,一瞬血光四溅。

    ……

    那种痛,还经久不散,沈靖脑子里一团乱麻,看外面雪还不大,就没让侍女跟随,打算自己出门走走,理理思绪。

    雪地被踩出簌簌轻响,沈靖撑伞徐行,她脑中浮现许多人、许多事,可那些都与现在的她无关,也就代表着,她现在完全可以抽身,她甚至还没有入局。

    只要,只要在明年的选秀中想办法,故意不被选中,不嫁秦王,她有着上辈子的记忆,大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天下之大,还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吗?

    ……不,不。

    沈靖慢慢握紧了伞柄,她难以自抑地想起夭折的儿女;想起困坐凤仪宫中的那三个月;想起城外冻馁交迫的百姓;想起那些随着皇帝死在北境的官兵;想起跪伏在叛军脚下呐呐不敢言的文武百官——

    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是……可是!

    不知不觉,沈靖已经走到后山,她不经意抬眼一看,只见远处一片红梅簇簇,红云一般占了半个山头,映着雪光甚是美丽。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却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哭声。

    什么声音?

    沈靖朝小路走了几步,小心地拨开身前遮挡的枝叶,居高临下地探出头,便见小山坡下蜷缩着一个小女孩,滚了满身的雪与泥污,满脸泪痕,正在小声啜泣。

    小山坡大约有一人高,若是沈靖掉下去,借着旁边的石缝说不准自己就能爬上来,但下面的女孩看着才十二三岁,身量不高,自己是上不来的,非得有人帮她一把才行。

    沈靖不假思索地喊:“你等等,我马上拉你上来!”

    小女孩喜出望外地仰起头,带着哭腔喊:“救命!救命!”

    救人要紧,沈靖解下披帛,一头捆在身旁的树上,一头打成绳圈放下去,道:“别怕,我拉你上来!”

    女孩爬起来,奋力抓住绳圈,沈靖拽了一阵,将拽上来的盈余绕在树干上,而后伏在坡上,朝下方伸手,握住了女孩纤细的手臂,额上汗珠滚落,也来不及擦。

    幸好她有些力气,终于把人拉了上来。

    可当沈靖看清女孩模样的一瞬间,她惊讶到险些松开了手——

    女孩不是别人,乃是皇后嫡出,秦王胞妹,楚国公主赵慈。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靖盯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惊疑不定。

    楚国公主却顾不得满眼是泪,紧紧拉住沈靖的手,道:“姐姐,谢谢你救我!”

    沈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见楚国公主泪眼盈盈好不可怜,心里一团乱麻,只好从袖中抽出帕子,先给她擦了擦眼泪,明知故问:“……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是……”

    楚国公主欲要开口,却被一道喊声打断了。

    “阿慈——”

    沈靖蓦地扭过头去,就见山道拐角处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正大步往这边走,虽看不清脸,但沈靖对他的声音动作都再熟悉不过,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是秦王。

    秦王大步流星地靠近,不知哪来的一阵寒风,吹得沈靖心口一片寒凉,她慌忙拾起一旁的纸伞撑开,遮住她们二人身形,匆忙道:“还不快止步!”

    秦王的脚步声在几步外停下,焦急道:“阿慈,你怎么样?”

    楚国公主还没来得及回话,秦王又道:“姑娘,不是我有意冒犯,这是我家中小妹,我找了她许久——阿慈!”

    楚国公主抹了把眼泪,沈靖稍稍抬起纸伞,她虽心知肚明,但也不好露出破绽,便问:“你认识他吗?”

    楚国公主点头,委屈地喊:“哥哥!”

    她跑回自己的兄长身边,秦王见她满身狼狈,手脚还有擦伤,问:“这是怎么了?”

    楚国公主忙说:“哥哥,我不小心掉下去了,是这个姐姐把我救上来的!”

    “原来是姑娘救了小妹,”秦王紧紧牵住妹妹的手,道,“不知姑娘名姓?日后登门拜访,再深谢姑娘大恩!”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沈靖仍旧举伞遮挡,她想了想,说,“只是我多嘴一句,眼下雪愈发大了,怎可叫小孩子独自一人出来乱走,若是无人发现或是晚来一步,岂非酿成大错?”

    “是,是我疏忽了,”秦王点点楚国公主的头,再度道,“姑娘是客居在鸿恩寺的香客吗,我……”

    伞面轻轻一颤,秦王话音微顿,就听伞后女子斥道:“公子若是真要谢我,还请不要打听了。”

    秦王只能瞧见伞面上的玉兰花纹,伞后佳人只露出素色裙边,半点不肯叫人窥见她是何容貌。

    他难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告罪:“是我唐突了。”

    沈靖不再多言,提裙便走,纸伞转动间,秦王瞧见这位救命恩人露出小半张素白的脸与脖颈,耳边一颗白玉耳坠摇摇晃晃,摇曳出动人珠光。

    而后,那点珠光骤然跃下佳人耳畔,轻飘飘地没入雪地。

    楚国公主用手绢擦擦眼泪,叫他:“哥哥,我们快回去吧,我好疼……”

    秦王回过神,鬼使神差地上前捡起了那只白玉耳坠,抱着妹妹从另一边走了。

    ——

    沈靖匆匆回到了禅房,朝云见她衣衫凌乱,襟口尽是雪粒,披帛也不在身上,吓了一大跳,忙把她让进房内,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暮雨也上来帮忙,催促道:“姑娘一身的雪,快换身衣裳,若是得了风寒可怎么好……幸而咱们以防万一多带了两身衣裳,否则可怎么是好。”

    沈靖先把伞放下,并不瞒她们,道:“方才我见有个小姑娘摔到山坡底下去了,把她拉上来的时候,不小心蹭了一身雪。”

    暮雨小小地抱怨一声:“姑娘再热心肠,也要顾着自己呀。”

    沈靖含笑应了。

    房内燃着火炉,门窗紧闭,只有一扇小窗留了缝隙,沈靖换了衣衫鞋袜,才觉得手脚暖和了些,朝云给她重新梳发,惊讶道:“姑娘的耳坠怎么少了一只?”

    暮雨正把换下来的裙子搭在耳房的熏炉上烤,闻言探出头来,道:“莫不是姑娘方才救那小姑娘的时候掉了?”

    朝云皱眉,道:“这可不好,姑娘的东西,若是被旁人捡去了,怕是要惹是非,不成,我得去找找!”

    沈靖还散着头发,失笑道:“白玉的珠子,大雪地里怎么还找得到,无妨的,日后我不戴这一只也就是了。”

    朝云也知道这个道理,无奈叹息一声,只得继续回来给她绾发,暮雨也缩回去继续烘干衣裙。

    沈靖抬手取下剩下的一只耳坠,低眉掩下眼中情绪。

    上辈子,她不曾听闻楚国公主有过这一遭难,想必是秦王自己找到了妹妹,宫中又不曾张扬。

    而现在,是她救下了这位金枝玉叶。

    沈靖唇边笑意不减。

    那只耳坠,她确实是故意掉的。

    秦王妃……皇后。

    她在心底嘲讽自己的两副面孔——还说要抽身出去、闲云野鹤呢?

    承认吧,沈靖。

    你就是想要当皇后,你就是想要权力,你就是要高坐明堂,做人上人!

    既有重活一世如此缘法,可见上天怜我爱我,若不搏一场荣华富贵,岂非辜负自己,也辜负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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