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烟青色的瓦转铺满了整个穹顶,仰面看到的是斗拱纵横交叠,繁杂花纹交错,处处透着威严,如此大殿之下,显得人愈发渺小。

    宫外是艳阳高照,一下了轿撵,宋语黎就顶着直射的日光,提起不大合身的蟒袍在偌大的皇宫中奔跑着,使尽了所有力气。

    “就快、快到了,一定要赶上!”

    她朱唇微张,剧烈地喘息着,额头汗滴垂落鬓角,一路颠簸,她捂着胸口束胸,眯眼盯着那处牌匾,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赶到,逆转乾坤!

    她的存在,大明宫内是不清楚的,因为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正面临一月以来最后的交锋。

    烈日透过半窗照在大明宫内,太师金本宗从百官中站出,他身穿象征着位高权重的紫袍,暴晒在阳光之下,一举一动,尽显游刃有余。

    “皇上,距太子遇险已一月有余,臣深表痛心,但国不可无储君,出以公心,还请皇上考虑另立储君一事。”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有千秋,多少都反应出了他们的态度。

    若像宋皇一样坐在龙椅上,便能将如今朝堂的三大阵营看得明明白白。

    首先是以太尉瞿息煜为首的前朝世家,虽说他们在当年宋皇篡权即位时选择了归顺,可终究不能被宋皇完全掌握,他们立场中立,对此事态度不明。

    接下来是以宋皇为首的太子党亲信,之所以是太子党,是因为自近些年宋钰成长起来后,便渐渐以以太子为重心了。

    他们虽气愤于奸臣当道,却无可奈何,毕竟太子宋钰于上月行军却被困敌营,他们群龙失首乃是事实。

    最后便是以太师金本宗为首,逼迫宋皇另立太子的臻妃母族,说是另立太子,其实就是臻妃产下的三皇子,而三皇子不过六岁,届时大权定会旁落。

    这一切起因是什么呢?

    太子宋钰自小聪慧,治国要略一触便通,十六岁便将封地管理得井井有条,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可是一月前,邻国进犯,前往边关御敌的宋钰却身陷敌营,据小道消息称,宋太子死战不退,已经以身殉国。

    经各方势力暗中证实,太子宋钰活着的可能性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

    一月以来,宋皇日日以泪洗面,派人一波又一波的人去求恩庙祈福,将另立太子之事一拖再拖,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愈发憔悴。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宋皇想拖的是什么,只是人家死了儿子是事实,金家也不好逼迫太甚。

    如今却是躲无可躲了。

    宋皇放眼一望,朝廷百官,至少有一多半都是金家阵营,他悔恨地攥紧龙袍,高堂之上,孤立无援。

    若是当初他刚坐稳政权就将部下通通削弱,也不会出现如今这等局面。

    没办法,事到如今,宋皇也没有能力再去扶持一个与金家旗鼓相当的继承者,一时间,保皇党皆是偃旗息鼓。

    这天下,就要变成金家的天下了。

    金本宗微微颔首,语调缓慢:“三皇子出身高贵、聪颖过人,既然如此,臣上奏,建议立三皇子为储,届时臣作为太师,定会尽责辅佐。”

    京城中大约有整个朝廷四成的兵力,而被金家掌控的又十之有四,再加上与金家同流合污的周边各藩王、节度使,刚失去了边关兵力的皇家根本无法拒绝。

    宋皇对局势极为清晰,他绝望一闭眼,干枯如树皮的手微微颤抖着:“既然如此,那便择日……”

    “没想到金大人这么盼着本宫死,连消息还没探清楚就着急换了本宫?”

    一道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宋皇,众人一惊,皆是向外望去。

    大明宫大门敞开,一身影踩着木屐大步走入,步履极稳,身后的阳光晃了一瞬,待大门再度关上,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身着金黄色蟒袍,衣摆上绣着精细的四龙纹,他瞥过众人,锋利的眉眼带着英气。

    只是他的肩胛在宽大的衣袍中显得有些清瘦,面容白皙,皮肤细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见到他的面容,大殿上炸开了锅。

    “宋、宋……”

    “他不是——”

    “太子殿下回来了!”

    宋语黎与金本宗遥遥相望,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诧以及难以置信,随后便是隐约的不甘与恨意,眼神如同淬了毒一般。

    她朝他轻蔑一笑,坚定地大跨步上前,走到宋皇面前跪下,字正腔圆:“儿臣幸不辱命,以身犯险入敌营,将敌兵击退,只是我军伤亡惨重,还需整顿些时日。”

    座上的宋皇和太子党众见此,面上皆是一喜。

    她语调激昂,侧影坚毅,可旁人看不到的是,宽袍大袖之下,她手心满是汗水,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根本就不是太子宋钰,而是宋钰的胞妹,河宴公主。

    敌兵也并没有被击退,他们败了,大败。

    一月前,边关。

    宋皇近些年身体愈发不济,吃了许多珍惜药材也不见好,致使大权旁落,加之敌国进犯,称得上是内忧外患。

    邻国进犯,皇上指派太子前去御敌,话是这么说,他们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那就是寻个由头让宋钰名正言顺地接管军队,这样一来,太子宋钰在外,皇宫禁军在内,他金本宗就是造反,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宋语黎也跟着去了。

    当年金家随宋皇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宋语黎一出生,便与他们家那嫡公子定了亲,可待那嫡公子长大了众人才发现,那竟是个痴儿。

    且不说她嫁过去便成了金家拿捏皇室的又一手段,就说她是皇后和宋皇最小的女儿,宠都来不及,怎舍得让她嫁给痴儿?

    眼看婚期将近,宋皇便将宋语黎以“提前熟悉边关环境,为将来和亲做准备”为由,将她塞进了兄长的军队,她这才得以去了前线。

    可万万没想到,去边关的这几个月,彻底让她原本还算安宁的生活翻天覆地。

    宋钰行军有方,广言纳谏,一路行军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打入敌国,大败敌军时,却被敌兵在半路给埋伏了,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敌国早就拿到了他们的行军计划图烧了他们的粮草,于半路埋伏。

    那一战,他们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折在了那里。

    “带公主先走!”

    身穿甲胄的宋钰大吼,他奋力抵过一柄剑,护住宋语黎用力一推,将她推给了手下唐修建。

    “殿下……”唐修建接过宋语黎,看着宋钰,目光中带着不忍。

    宋钰面上伤痕累累,眼中布满血丝,身上甲胄也极为灰暗。

    只是他目光坚定无比,不带有任何商量余地,他深深地看了宋语黎一眼,随后转身,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战场。

    “哥哥,哥哥!”宋语黎死死咬着牙,被将士一路护着,三步一回头,她发髻不知何时早已掉落,垂下的发丝凌乱。

    直到宋钰的身影完全消失,宋语黎才转身,眼泪在她眼眶打转,她红着眼眶高举手中的剑,视死如归:“随本公主杀出去!”

    她带着部下十余人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随她回京的,不过四人。

    刚回京,她便穿上宋钰的蟒袍,紧赶慢赶,才算赶上了这最后一刻。

    谎言也好,故弄玄虚也罢,她都得把宋钰扮演好了,皇族可以没有河宴公主,但不能没有太子宋钰。

    “好好好!既然我儿回来了,那必定要为……”宋皇一时激动,原本枯黄的面色也恍若回光返照一般,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

    太子党也俱是激动不已,像是忽然看到苍天开眼,重新燃起了希望。

    “殿下既能安然无恙,下官也是深感欣慰,如今殿下周围没有趁手的手下,不如让周翊跟在左右,也算让下官心安。”

    金本宗出言打断,宋语黎感受得到,他的视线正落于自己身上,即便没有对视,也让人毛骨悚然。

    周翊乃是金家幕僚,说是让他做事,其实是在探他们的虚实,若是金家看到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兵力,那恐怕他们的境遇又要回到过去。

    金本宗随便寻个太子德行有亏的理由,再从打败仗上做做文章,就能再将她换了。

    一切还是以实力为主。

    金本宗果然是个硬骨头,他没有被宋语黎唬住,非要看到真刀实枪才算罢休。

    可宋语黎哪有真刀实枪?她能带着四人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便有劳太师。”宋语黎身形微微僵硬,却只能应下。

    若换做宋钰面对此事,恐怕也得捏着鼻子忍,更何况是她。

    若想破局,唯一的方法,就是请外援。

    朝廷三大势力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帮他们的……

    宋语黎稍稍往左一瞥,不料恰好与一人对视。

    那人敛袖,正细细看着她,眼眸明亮如星,颇有儒雅之意,他头挽发髻,鼻梁高挺,玉颜朗朗好似画中之人,身处一众大臣中,尽显珠玉瓦石之别。

    瞥见他这颇有深意的眼眸,宋语黎心脏高高吊起,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她连忙收回视线。

    那便是朝堂上的第三方势力。

    瞿家家主瞿息煜官至太尉,他天资过人,当年三甲及第,高中状元,是炙手可热的人才,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便让瞿家成了世家之首,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克己复礼,并未参与任何党派相争。

    当然,隐藏在这背后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母亲是金家人。

    他坦坦荡荡的仕途,是金本宗给铺出来的。

    所以他们看似是第三方势力,但是近来皇室式微,他们已经偏向金家了。

    只是万事没有绝对,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这一丝希望,就是瞿息煜和她大姐的婚约。

    当初宋皇为了笼络瞿息煜,将长公主许配给了他,只是由于金家阻挠,如今也只是定下了婚约。

    但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她名义上的姐夫,她准备赌一把。

    另立太子一事被宋语黎打断,宋皇便也顺着匆匆下了朝。

    “瞿大人留步,长公主邀您在御花园一聚。”待众官员走尽后,钱公公俯着身子出来,叫住了瞿息煜。

    “哦?”瞿息煜侧身一瞥,他没有看向御花园的方向,反而与人群中的宋语黎一对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往常瞿息煜是绝对不会去御花园的,那里多是娘娘公主喜欢待的地方,朝臣不便过去。

    如今是初春时节,林间桃花开得正艳,甫一进花园,便有一阵馥郁花香扑面而来,让人不由醉倒在这满园春色之中。

    树枝上紧簇的花团将树枝压得弯了下去,他抬手一撩,却见一人身影从枝桠背后显现,那人也好似被吓到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情急之下,他将那人一拉,谁料那人身形瘦削,被他这么一拉,竟倒进了他怀中。

    这人正是宋语黎,此刻她无比后悔选在御花园这么个地方与他会面。

    为了让身形看起来像宋钰,她穿了极高的木屐,花园小径之中本就崎岖,她被这么一拉,便向前倒去,根本不受控制。

    若是被扶住了还好,可偏偏……

    瞿息煜伸去扶她的手,扶到了她腋窝附近的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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