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韶光院的琉璃瓦上,檐雨如注,环莺和缇雀正打着哈欠,突见前头传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动响,只一眼,两人皆怔在原地。

    竟然是襄平王来了,男人一张冷白峻容掩映于雨光之中,情绪晦暗不明,俨如一尊煞神。

    二人慌忙袖手行礼,欲去通禀,被李理匆匆拦下:“你们守在此处就好。”

    侍婢们望着襄平王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蓦觉王爷好像是要去杀人,不知该喜还是忧。

    盛轼不是第一次进韶光院,这一次发现院中有很大的变化,开辟在东北角的药田,很多药草都有了萌芽之势,不远处是参天碧树,树荫底下新做了一架秋千,斜风细雨拂过,秋千仿佛被一只手推曳着,一高一低,发出吱呀的清越动响,空气里弥散着花开荼蘼的香气,春风袭至他的袍角,香氛引人沉醉。

    他刻意不去打扰的这些日子,沈春芜果真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根本没将他放在眼底。

    盛轼眸底沉郁,不咸不淡地冷笑了下,推开了寝屋的轴门,檐下灯笼的光亮顺势照入屋内。

    沈春芜是一个醒睡的人,对光线、声音尤其敏锐,发觉远处传了一阵推门声,接着,昏晦的环境里添了一抹朦胧的亮色。

    她以为是缇雀进来拿走炭盆,遂没有起身,殊不知,身后响起男人的哂声:“沈春芜,你胆子愈发大了。”

    “本王来了,也不行礼,还敢背对着本王。”

    空气有一瞬地沉寂。

    沈春芜觳觫一滞,没想到他夜里会来,也无人通禀。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徐徐起身下榻,跪身行了一礼,且问:“王爷深夜来寻我,有何要事吩咐?”

    女郎只穿着一件梨白寝衣,身量玲珑,面上未施脂粉,敛眉垂眸,乌木色的青丝熨帖地垂散在瘦肩后,露出了一截白釉般剔透的颈肌。

    她的模样乖巧娴静,但一行一话,皆让盛轼感受到一丝疏离,他素来不喜欢她这种太过平静沉着的面目,仿佛在她面前,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思及此,盛轼觉得太阳穴又胀疼了好几分。

    久久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禀,沈春芜也不想一直跪着,遂是重复道:“王爷有何要事——”

    话未毕,她竟是被拦腰扛了起来,身体有一瞬的悬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倒在了床榻上,盛轼将她的素手牢牢箍在肩膊两侧,他就撑在她上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说,为何这几日都躲着本王?”

    沈春芜心律怦然,抿了抿唇,只道:“我没有躲。王爷官务繁冗,我怎好意思夜夜去叨扰?”

    盛轼咬牙切齿,慢悠悠地笑出声来:“前一段时日你倒常常来,怎的不嫌叨扰?”

    他摩挲着她的后颈,力道逐渐收紧:“这一回装得这么乖,连送春衫的时间都没有?”

    沈春芜后颈沁出了一丝纤薄的冷汗,被他摩挲的肌肤汗毛竖立,这一刻心律险些失重。

    男人在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俯近了躯体,命令:“说话。”

    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过往的一切分寸感都消失殆尽,沈春芜的掌心忍不住沁出汗水,只好轻声道:“我本来也是想要送春衫过去的,但今日在打理药田,有些乏了,遂命奔月送了过去。”

    这答案听着越发敷衍。

    盛轼失了耐心: “再不说实话,本王就咬你。”

    氛围沉郁而危险,沈春芜就像是困在囚笼之中的猎物,即将被狼撕咬上颈部的动脉。

    少时,她颈间传了一阵疼意,力道不重,但她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前几夜在玉华楼,她想知晓他身上的脂粉香气从何处而来。

    转念一想,官场上应酬颇多,有官妓陪衬是常事。她也听说很多巴结他的权贵,会给他送女人。

    思及此,沈春芜也就不问了,横竖盛轼当时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她什么都不多问,为何他反而生气了,要处处逼压自己?

    这真是不公平。

    渐渐地,盛轼听到一阵克制且压抑的呜咽声,似是弱兽的鸣泣,他顿住动作,借着透窗的雨光望去,发现女郎小脸上眼眸濡湿,端的是楚楚可怜。

    她的哭声像一团紧绷的蚕丝,缠缚在他的心口。

    盛轼生平头一遭,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他松开她,嗓音有些喑哑:“弄疼你了?”

    沈春芜吸着鼻子,曳过衾被罩住自己,道:“是因为王爷身上有脂粉香气。”

    这突如其来的控诉,让盛轼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沈春芜是在说前几夜他在玉华楼的事,林德清让一位官妓敬酒,他身上无可避免裹挟了脂粉香。

    原来,沈春芜一直介怀此事。

    盛轼侧首看着她,嗓音低沉,拖着长长的腔调:“你在吃醋?”

    沈春芜其实也厘不清自己这几日为何会回避盛轼,当初沈冬昀说襄平王可能会纳妾,她表现得很大度,但这件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春芜是不爱争抢的性子,更不喜争风吃醋,这样只会让她觉得疲倦,尽早抽身才是上上之策,是以,她这几日选择回避,是因为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但如今,他非要她的一个答案。

    沈春芜道:“倘若王爷相中了玉华楼的哪位姑娘,带回来便是。”

    盛轼没想到回等来这种答覆,显然被气笑了:“你想让本王纳妾?”

    沈春芜道:“王爷想纳就纳,无需问我的……”

    “意见”二字未道出口,下颔蓦地被钳住,盛轼发狠地咬住她的嘴唇,她感受到了疼,想挣脱,但这种抗争反而让他加重力道。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缓缓松开她,摩挲着她发肿的嘴唇,哑声道:“本王身边有你一个这么能闹腾的,还不够吗?”

    男人的话,酥在耳根上的暖风,教沈春芜大脑一片空茫。

    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己的错觉,盛轼的口吻比寻常都要温柔,甚至带着不易觉察的哄。

    他常说她善于蛊惑,但他说起情话来,尤其是语调变得温柔的时候,何尝不是对她的蛊惑呢?

    下一息,男人的口吻恢复成了一贯的散淡慵懒。

    “不要再让本王听到这种话。”

    他又在她的唇咬了下,语气戏谑:“否则,下一回就不是咬嘴唇这么简单。”

    言讫,放开她,在旁边和衣躺下了。

    误会解开,沈春芜也没有觉得很放松,盛轼就躺在她身侧,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未尝没有道理。

    成亲一个月,两人还从未同寝过。日常里的肢体接触是一回事,同寝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春芜拘束得不行,也不好意思直接赶他离开,总归是自己理屈,遂低声道:“那我去榻上睡。”

    言讫,抱着衾枕正欲下榻,却被拦腰搂住。

    盛轼强势地将她锢在怀中,温热的吐息拂扫过她的颈部,命令道:“哪也别去,就这样睡。”

    雨声潺潺,水丝一滴一滴砸在廊瓦之上,他的话也一字一顿敲入沈春芜的心口,她不再挣扎,任他抱着。

    他的怀很暖和,起初她有些僵硬,以为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自始至终,盛轼都只是纯粹地抱着她,一如为他研墨的那个夜晚,他将她抱在榻上,替她罩上了薄氅。

    慢慢地,沈春芜终于卸下防备,尝试性地枕在他胸.膛上。

    同床共枕,一觉到天明。

    卯时牌分,雨缓缓地歇止了,环莺和缇雀前来伺候,沈春芜深知盛轼并不喜旁人近身,是以,她道:“我为王爷更衣。”

    二人闻罢,会心一笑,识趣告退。迩后,沈春芜将春衫摊平,为盛轼穿上。

    她是第一回侍候他,好在还算顺遂,他没有多为难她,慵懒地敞开双臂,任她穿衣系带。

    穿好了衣,就差束上最后的腰带。

    盛轼垂着眸,发现沈春芜拿来的腰带,洇染着一抹淡淡的兰香,香气凛冽且淡薄,引起了他的兴致。

    “你为腰带染了香?”

    沈春芜没有抬头,男人温热的气息包裹在周身,他垂首之时,那一份极具侵略感的目光,一点点朝她袭来。这一瞬,自己好似快要沉陷在他的气息里。

    她指尖微微发烫,有些不知该怎么绑结了,温吞地停下来,嗯了一声,道:“今日是沐佛节,宜熏香,这兰香也是我常用的,能有安神沁脾之效。”

    顿了顿,又道:“假令王爷不喜,我可以换另外一条。”

    说着,要解开系带,却被盛轼一下握住手腕,不容许她有下一步动作。

    “不用换,继续。”

    沈春芜听出言外之意,这表明他不是不喜欢,她抿了抿唇,理智回拢,终于将腰带系好。

    但他仍旧没有松开她,她微微困惑,此刻,耳屏擦过男人散淡的声音:“沐佛节过后,本王要马上启程去京郊兵营点兵,这一个月可能不能回府。”

    沈春芜心中涌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这是在向她报备行程吗?

    冥冥之中,两人好像有了一种寻常夫妻的感觉。

    盛轼说完这番话,就没有下文,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复。

    沈春芜也不知要说什么,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好,如果王爷忙的话,务必以军务为重,不回来也可以的。”

    盛轼:“……”

    空气安静了三秒。

    沈春芜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处,两腮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朝外一扯,盛轼闷声低笑:“看来,你是巴不得本王不回来。”

    沈春芜内心抓狂,明面上低声反驳:“我没有。”

    忽然又想起沈冬昀的事,她曳了曳他的袖裾:“对了,我多久可以去看一回冬昀?”

    盛轼轻笑一声:“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么?”

    沈春芜情急之下只好仰起脑袋,亲了一下他的下颔,道:“我会想王爷的,我等王爷回来,好不好?”

    女郎的嗓音软软糯糯,俨如蘸染了饴糖的蜜浆,婉柔动听。

    盛轼抿了唇线,心道,这还差不多。

    他没有直接允诺,仅道:“一切等本王回来再议。”

    沈春芜好不容易将这尊煞神哄走,舒下了一口气。

    走了几步路,又觉得气氛有些安谧,问:“奔月呢?怎的没见着她?”

    奔月素来闹腾,从昨夜去送了春衫后,沈春芜就一直没见着她人。

    环莺含蓄提醒:“奔月姐姐被刀九带去领罚了。”

    沈春芜不解:“为何领罚?”

    环莺摇摇首:“奴婢不晓得了。”

    沈春芜想,李理是襄平王亲信,找他通融应该可以。

    去主院寻李理,把事情说了一遭,李理笑眯眯道:“其实惩罚就是将奔月抓回漠河铁骑,让那些精锐跟她打一架,松松骨,流流血,大抵是这么法子。”

    沈春芜:“……”

    这种惩罚方式还真是清奇,不过,倒是很对奔月的胃口,她几乎每天都会找刀九干架,一天不上房揭瓦就浑身皮痒。

    李理又道:“每逢阴雨天气,殿下总是失眠,性情也不太好,多亏了王妃,老奴看殿下今日气色格外好。”

    一番话让沈春芜臊眉耷眼,昨夜之事真的不要再提了。

    然而,她并不清楚盛轼还有雨夜失眠的隐疾。

    好奇道:“王爷为何会失眠?”

    昨夜她觉得盛轼确乎比寻常要暴躁了些,但没往深处去思忖,没想到还有这一重缘由。

    李理解释道:“数年前在幽州燕云台,殿下受到了金贼埋伏,身中剧毒,虽然后来死里逃生,但也留下了后遗症,每逢阴雨天气,残毒会复发,搅得殿下彻夜难眠。”

    沈春芜纳罕,道:“符医正是王爷亲信,他应当能为殿下解毒才是。”

    李理低叹了一口气:“王妃有所不知,王爷身中剧毒的时候,行踪不明,九刀门根本寻不到他,后来他一人回来了,符医正为他诊脉才发现,当时王爷身中剧毒后,腹背又中了箭,本是命悬一线,但被人已经医治好了。”

    这些旧事,沈春芜以前听奔月也提过,幽州的燕云台之战是最为凶险的一次战役,九刀门近乎全军覆没,盛轼身为主帅也下落不明,后来才回到军营里。

    不过,李理所描述的这一个版本,填充了不少细节。

    ——身中剧毒,腹背中箭。

    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蹿入脑海。

    她好像要抓住了一丝线索。

    这时候,忽听雪姨前来通禀:“夫人,有人求见。”

    沈春芜回了回神,没再继续往深处作想。

    当下以为是顾辞又来纠缠,去了前厅,对方自报家门,没想到来谒见她的人,竟是杨宰相的儿子杨渡。

    官拜国子监祭酒,掌教育行政,正四品官秩,根正苗红,年少有为。

    说起来,阿父与杨宰相交好,两人成了世交,两家人走动频繁,她与杨渡也算是年少时期的好友。沈家出事以后,两家基本上没有了来往。

    沈春芜与杨渡见礼后,本想着答谢他父亲的求情之恩,但杨渡选择跳过寒暄,先说了一件事:“顾家世子如今贬为国子监监丞,在杨某手下办事。”

    顾辞遭贬是盛轼的手笔,沈春芜早已知情,顾辞现在被贬为芝麻小官,虽然也是个官,但混得很难堪,天天有一堆官家子弟给他甩脸色。

    杨渡和顾辞都在国子监当差,也算是同僚了。

    沈春芜嗯了一声,笑道:“杨祭酒莫非是来当顾世子的说客的?”

    “自然不是,”杨渡道,“沈姑娘是杨某的朋友,顾世子做过很多伪善之事,若沈姑娘不嫌,杨某不会让顾家世子好过。”

    沈春芜坦然笑了:“如此,那多谢杨祭酒了。”

    杨渡说了第二桩事体:“沈姑娘可有收到杨某送来的贺礼?”

    杨渡的话辞如他的声音一样,温文儒雅。

    沈春芜微怔,一般人都称呼她为夫人或是王妃,杨渡却称呼她为沈姑娘,不过,这并不打紧。

    “贺礼吗?”

    成婚这一个月以来,襄平王府确乎是收到了诸多贺礼,贺礼太多了,她拆不过来,也没及时去拆,就让吩咐雪姨去处理这些东西了。

    沈春芜摇了摇首,说自己收到了,但没有去看。

    杨渡道:“待沈姑娘看到了杨某的贺礼后,可以去信予杨某。杨某还有要事,此番就不贸然叨扰了。”

    吩咐环莺去送客后,一系列的疑窦在沈春芜心中堆砌,直觉告诉她,杨渡身为朝臣,不可能专门来告知自己送了个礼物这般简单。

    她让雪姨去将杨渡的贺礼寻出来。

    稍息的功夫,沈春芜接过了礼盒,拿回院子,吩咐缇雀拆开。

    甫一拆开,她听到缇雀尖叫了起来。

    沈春芜凝眉:“里面是什么?”

    她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息。

    缇雀颤声道:“是……是一件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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