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十月初的天气还有些许燥热,眼泪滴落在散发热气的水泥地面上,发出蒸腾的微弱“嘶”声。

    水蒸气如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麻木冰冷地从安自无脚底生出,攀附至全身,在他脖颈上露出獠牙一口咬住,不见血不见伤,却让安自无止不住抽泣,发抖。

    像个被丢弃在角落的破旧风箱。

    过了许久,安自无抬手抹掉眼泪,拿出背包里的黑色口罩带上,扣好外套帽子,全副武装,僵硬地朝公交车站挪去。

    学校有事当然是假的,无论成败,安自无今天本来也不打算回自习室睡觉。

    按照原定计划,安自无翻墙来到鸿福小区,赵敏淑和安自稀居住的地方。

    其实这个点保安叔叔上班,刷卡自动门呈开启状态,不需要门禁卡,安自无可以大摇大摆从门口进入,但他还是固执地选择拿不出手的进入方式。

    安自无目不转睛地路过小区花园,却在转弯时停下脚步,认输似的快步返回,在地上挑选一只最顺眼的树枝,用纸巾擦干净,别在双肩包侧兜。

    进门不需要门禁卡,但乘电梯需要,他从来没坐过鸿福小区的电梯,连一栋楼有几层都不清楚。

    安自无来到地下车库,轻车熟路找到三单元逃生楼梯,爬到八楼转身台,头伸出窗子听了一会儿,显而易见地,803室没人在家。

    也是,主讲烘焙师安自稀下午五点才下班,母子俩大抵还要在外边吃顿饭才回家。

    时间还长,安自无刚刚哭得有些累,按照惯例,先把捡来的树枝别在消防栓的缝隙中,靠着防火门,脑袋一点一点,睡着了。

    安自无做了个梦。

    梦里有赵敏淑和安自稀,直到最后才出现他。

    那时候安自稀上初二,青春期少年长得快,营养跟得上,他算不上苗条人,六年级时的一摞大码白T全都显小了。

    安自稀那时候心血来潮想上美术班,赵敏淑问他选择素描水彩还是国画,得到答案后,没让他发什么“我保证坚持下去”啊,“我承诺每节课都来”的聊胜于无的誓,二话没说给他报名。

    第一节课,老师给学生一人发条纯白T恤,让他们在衣服上涂鸦,创作独一无二的衣服。

    安自稀创作欲旺盛,一件根本不够画,赵敏淑立马网购十件纯棉T恤,让他自由创作。

    那之后的三年里,安自稀很早就放弃了美术班,但一堆自创白T翻来覆去地穿,终于在初二暑假全部变成紧身衣。

    得到安自稀同意,母子俩把小了的衣服全部洗干净打包,放到小区衣物捐赠箱里,手挽手有说有笑开车出去玩。

    安自无目送二人远去,蹑手蹑脚、费老半天劲把旧衣物从回收箱里掏出来,视若珍宝地抱走。

    ——这是祁令遇到安自无的那个夏天里,他每天更换,画有不规则涂鸦的不合身白色短袖的来源。

    安自无笨拙地模仿着安自稀,妄图以这样的方式东施效颦,让自己更像弟弟一些。

    我和他用这样的方式建立桥梁,妈妈,你的视线会不会能短暂偏移,驻足在我身上。

    哪怕只有一秒?

    梦里,安自无抱着捡来的宝贝,并没有走很远就被发现了。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让他站住,是道雄厚的男声。

    那声音很熟悉,安自无却没有在逃亡中分出心思辨别到底是谁,他抱着宝贝跌跌撞撞地跑,生怕被抓住。

    抓住后东西会被夺去,和母亲弟弟的联系会断掉,安自无无法接受。

    发动机声愈来愈近,那人似乎在开车追他。

    安自无闷头跑,心肺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他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只靠着逃跑本能机械倒腾。

    尽管安自无也不知道,他只是拿走一袋不再需要的衣物,为什么要被人穷追不舍。

    那人一直在叫他,让他停下,让他回头,说现在停下,可以送他回家。

    安自无剧烈喘息,嗓子干涸无比,隐约有血腥味。

    他玩命跑,然后听到另一道声音,很冷静,声音不高,但震耳欲聋。

    她说:“停下,回头。”

    她说:“回你该去的地方。”

    眼泪夺眶而出,安自无双腿下意识刹车,在惯性下,他向前摔倒,滑行很远才停下。

    胳膊很痛,腿也很痛,但抱着的衣服让他的头免于受伤,眼泪浸到衣服里,安自无更难过了。

    安自无挣扎着坐起来,在朦胧泪眼中抽泣,看到那个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身影。

    安自无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总是不太守规矩。

    但妈妈发号施令,他就听话停下。

    赵敏淑向安自无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弹奏出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优雅韵律。

    梦境里的哒哒哒声和现实里的重合,安自无哭着醒来。

    朦胧中,赵敏淑对蜷缩坐在防火门前的人视而不见,裙摆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哼着歌摸包里的钥匙。

    安自无胡乱擦了擦脸,久屈的下肢血液不流通,尚未完全站立便又踹倒在地,手臂撑着,疼痛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安自无挣扎起身,慌忙拎起书包,趁赵敏淑关门的最后一刻挤进家里。

    赵敏淑依旧哼着歌,视线不咸不淡地划过安自无,换鞋,光脚朝书房走去。

    安自无听到她翻找东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赵敏淑拿着一叠文件出来,在鞋柜里找到一只牛皮袋装好。

    安自无错身,赵敏淑按下门把手,哐当一声,房间内只留抿着嘴默默哭的安自无。

    过了许久,待双腿的麻意散去,安自无从书包里拿出鞋套,坐在换鞋凳上,拆开包装带好。

    他脚步很轻,到洗手间洗了把脸,视线掠过镜子时,安自无微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安自无走过客厅来到阳台,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天。

    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可偏偏光芒像是有脾气似的,非要在彻底落入地平线之前,逆着拽着它的力,撒一些不甘心的印记。

    于是天边有了晚霞。

    晚霞消逝,天幕转为墨蓝,而后华灯初上,便再也没有黑下去。

    安自无站得有些累,靠着沙发一角,抱着腿歇息。

    茶几上东西不多,除了抽纸和放空调电视遥控器的收纳盒,只剩下最中间装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和一枝靠着瓶子,躺在茶几上的白花。

    屋里没开灯,隔着夜色,安自无下巴搁在膝盖上,遥遥望着盛开的栀子花,嘴角挂着淡淡一抹笑。

    时间滴滴答答行走,电梯上行,门外传来朦胧谈话声。

    门锁转动,安自稀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活跃起来。

    “吱——”,门打开,带着笑意的对话更加清晰,温暖整座黑暗。

    “啪”的一声,黑暗被点燃,隐藏在其中的无处遁形。

    明暗变化剧烈,安自无在安自稀开灯的一瞬间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安自稀疑惑的鼻音。

    “哎?妈妈,怎么把他弄进来了?”

    赵敏淑关上门,咔哒一声,门上锁了,“我喜欢啊。”

    “啊?”安自稀笑起来,“开玩笑的吧,你不是说你不打算管的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赵敏淑肯定斜了他一眼,“要你管。”

    “好吧,”安自稀道,“那他成这样了,不管管吗?”

    “少管。”过了会儿,赵敏淑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太会养。”

    “怎么会?你不是会养我吗?”

    “开什么玩笑?”

    赵敏淑尾音高扬,“什么”二字咬字很重。显然,她很不满意安自稀和“他”相提并论,“他怎么能跟你比?”

    “好吧好吧,”虽然这么说,安自稀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就这么晾着真的好吗?”

    “没关系啦,没这么娇气,洗洗睡吧儿砸,明天艺术馆肯定人多,咱早点去。”

    “好嘞,我要热瓶牛奶,你喝不?”

    “喝,别弄太烫。”

    各种声音接二连三持续不断,母子俩亲密的对话,走动的脚步,睡前零食的咀嚼,赵敏淑拆快递试新买的鞋子,安自稀敲击键盘打游戏。

    鸿福小区二号楼三单元803室的夜晚是热闹温馨的,蜷缩在沙发旁的人是沉默无声的。

    洗漱完毕,赵敏淑打着哈欠,嘱咐安自稀快点洗脚,“别玩了儿砸,明天起不来我揍你。”

    “马上马上,快推塔了。”

    安自稀见胜局已定,跟朋友交代一声果断挂机,叫住准备回房的赵敏淑,“妈!”

    赵敏淑睡意朦胧,眼神示意有屁快放。

    “妈,明年618咱再买个烤箱吧。”

    “为啥?”赵敏淑打了个哈欠,十分不解,“为啥不双十一买。”

    “因为我还没看好型号。”安自稀这样解释道。

    其实真实原因并非如此,一来是那款新出的烤箱太贵,二来家里现在的虽然苟延残喘但能凑合用,三来安自稀在赵敏淑的熏陶下也变得有一丝丝仪式感,新烤箱第一烤他想献给赵敏淑,给她做生日蛋糕,多因加持,安自稀加入蹲蹲党。

    而他不说真实原因的理由很简单,小安同学很了解他老妈,赵敏淑不喜欢延迟满足,想要什么当即就买,管它日后压箱底还是落灰,反正它必须现在就是我的。

    “随你,要买啥直接发链接,晚安狗蛋。”

    “晚安。”

    完成一桩心事,安自稀美滋滋洗漱睡觉。

    温馨落幕,803室拥抱漫漫长夜。

    安自无一直维持着埋头的姿势,像个避世的鸵鸟。

    仿佛只要他的存在感维持在最低,就能保持房间里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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