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采茶工作按茶叶采摘量结算工钱,这座茶山是属于邻村的,路程远,来一次不容易,因此采茶人们总是尽量多干一会儿,通常天黑才不情不愿收工。

    他们尝试过借着星光采摘,奈何视物不清,总是会将不符合标准的叶子收入囊中,唯利是图的魁梧质检员,摸透这群看似泼辣实则欺软怕硬的妇人,逮着机会克扣工钱。

    乔思朝给祁令用嘴生出来的收购商父亲,事实上锱铢必较的守财奴,能少花一分就绝对不多花半毛。

    仗着山村里信息闭塞,以异常低廉的价格换取一把把底层劳动力。

    尽管如此,不明就里的人们依旧把那个素未谋面,不知道是第多少层中间商的老板当成财神爷。

    刘晓莉总是采茶女中最早收工的。

    她只有思思一个孩子,而她还要上学,刘晓莉晚上要回家做饭。

    而且今晚他的丈夫乔默山会从镇子上回来,带些补给的粮食,和从收废品大爷处半买半送积攒的课本和图书。

    刘晓莉喜欢采茶工作,但它并不能比其余活计带来更高的收入。如果她能多干一个小时,那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她的工作时长比不上家中有女儿做饭,全家齐上阵的工友,但凭借着麻利的手脚,她的工钱也能和看不惯她但又比不上她的妇人们持平。

    乔思朝和祁令的加入,让挂在刘晓莉名下的收成鲤鱼打挺式拔高,从来没人从负责称量发钱的男人一次性拿走那么多钱(相对值,其实根本不多),那男人翻搅着篮子里的嫩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想挑毛病,翻一遍之后愣是没挑出来,不甘心地又翻一遍。

    “男人,你真的很小气很墨迹。”质检员准备又一次检查时,祁令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看到刚刚路过的那只老公鸡了吗?你最开始验货的时候它还是颗蛋。”

    “你再翻一会儿盐不用放就能腌咸菜了。”乔思朝陪一个白眼,“你昧了那么多大方一点怎么了?扣扣搜搜的。”

    那质检员脑子转两圈,才反应过来这是蛐蛐他呢。

    那男人脸色变幻莫测,从来没丫头片子敢这么顶撞他,这怎么认得了,板起个脸,一开口就是绝望的文盲:“你!你在说什么屁话!”

    “啊?”祁令做作捂嘴,摸下巴沉思,“不应该啊,我寻思我普通话还挺标准的啊。”

    乔思朝小鸡点头:“就是就是,至少也是个二甲。”

    祁令:“还是说你耳朵背?”

    乔思朝:“估计有一点,这大树看着都有五六十了。”

    三十岁出头的质检员:“?!!”

    祁令露出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眼神,指着门口脖子一伸一伸的路人,不是,路鸡,有求必应地提高音量,字正腔圆道:“我说,看见那只还没学会叫的小公鸡没,你最开始检查的时候,它爹还没出生呐!”

    质检员:“……”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听懂了。

    乔思朝紧跟其上,照顾这人的文化水平,体贴翻译:“就是说你又磨叽又抠搜,没一点儿男人该有的利索吧,抠完鼻子还不洗手。”

    质检员:“……”

    够了!我说够了!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反复嗫嚅,艰难组织相似的言语措辞妄图回怼,不出所料,败,平时如雷贯耳的双押贯口俗语被激了一下愣是啥都想不起来。

    质检室又走进一个头戴蓝色点点方巾的年轻姑娘,一双黑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对她认识的刘晓莉点头权当问好,乔思朝和祁令她不认识,腼腆点头笑笑。

    “强哥,今天家里有事,我早点来称重。”年轻姑娘声音细而轻,把装着茶叶的背篓放下,淡笑着对质检员说。

    祁令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大三粗的男人黝黑的面颊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粉红。

    果不其然,那男人直了直腰背,摸出屁兜里的钱袋子,欻欻欻数出几张纸票子,板起个脸清清嗓子,恍然间脖子上仿佛坠了条手腕子粗的大金链子,拿出谈几个亿合同的口吻冲祁令说:“你的钱,拿去,合作愉快。”

    祁令:“……”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祁令胳膊肘怼了怼挂件一样的乔思朝的腰窝,挂件心领神会,伸出腿脚从保镖身上撤下来,拉起不明所以的刘晓莉先行跑路。

    祁令接过那堆毛钱,手指伸到唇边,眼盯着那质检员呸了一声。

    在强子想发飙,但碍于有那年轻姑娘在场而竭力忍耐的视线中,祁令垂头数了数到手里的有几分几毛。

    数额心知肚明,刚才盯着那质检员点的,可并不妨碍她再象征性查一查,装模作样地拿出唯一一张两毛纸币对光看看真假。

    嗯,辨不出来。

    点好数,祁令用没什么厚度的纸钞拍拍掌心,耷拉起眼求知似渴:“大叔,怎么还昧我两分钱呢。”

    转头的功夫,用“我吃亏上当一定要严肃曝光以造福后来者避免重蹈覆辙”的坚毅眼神看向排队的姑娘。

    “妹妹,你记住,不管记住什么你记住。无论你结没结婚,有没有心仪对象,心仪对象是男是女,遇见脾气差情绪不稳定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还有强子这种想方设法的图你钱的男人,一定要记住两个字——”

    祁令战术停顿,眼疾手快地夺过目瞪口呆质检员手里的钱袋子,自助式服务,从里边摸出俩一分钱钢镚儿。

    好轻,没见过,还挺稀奇。

    钱袋物归原主,祁令捏捏姑娘的脸,铿锵点头。

    “快跑——”

    一溜烟儿没影了。

    那男人彻底破防,说说不过,撵撵不上,破口大骂面红耳赤。

    输出正酣时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好像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和他的唾沫星子一起,毫不留情地离他远去。

    又一次换气间,脑子里划过一抹刺眼的光,电闪雷鸣噼里啪啦,质检员一口气没上来,口水呛得眼泪直流。

    好不容易缓过来,自诩威武雄壮无人能敌的男人却迟迟不敢转身。

    仿佛身后站着的不是他心仪的林妹妹,而是手拿闸刀的审判他的刽子手。

    小林姑娘先打破僵局:“强哥……”

    阿强眼睛一亮,她叫我,她心里还有我。

    小林姑娘的衣摆将要擦过阿强,那不懂事的布料一把被主人薅回去。

    “强哥,钱给孙婶就好,她帮我带回去。”

    小林头都不回再见都没说:“我先走了。”

    阿强尔康手:“林妹妹你听我……”

    小林加快步伐,紧跟祁令步伐,一溜烟儿没影了。

    半个字都不想听。

    解释……

    阿强原地石化,裂开,他苦心经营的谦和沉稳的形象,彻底坍塌。

    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小林揉揉被骂脏声震嗡嗡的耳朵,劫后余生地拍拍胸脯。

    感恩不知名的美丽女士提点,感谢老天爷的馈赠。

    祁令追上乔思朝,却只见她一人跟几根狗尾巴草过不去,左右看看,不见刘晓莉的身影。

    “咱姆姆娅呢?”

    “她先回家了,时间还早,咱去看看正经进村路。”

    祁令有眼色地接过乔思朝手里的东西,几根狗尾巴草的屁股又粗又长且大小相似,隔三差五薅几根体格子相似的,乐悠悠观赏早起人类抓耳挠腮试图驯服野草的珍贵画面。

    “编成兔子头吗?”祁令看明白了。

    “昂,”再一次不耐烦地把断掉的狗尾巴草扎进小土堆,乔思朝苦巴巴道:“你会吗?”

    祁令慎重回答:“我更擅长制服流氓。”

    自作多情地帮生命力顽强的小草播了一路种,量变引起质变,乔思朝终于以顽强的韧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能看见进村路的山坡上,完成一只狗尾草小兔戒指。

    乔思朝举起手工戒,熔金落日被困在火山岩浆般浓稠猩红的夕阳中央,又服帖地被茎折成的不规则圆圈困住。

    耗费心血精心制作的工艺品,摇身一变成了牢笼。

    乔思朝眯起眼,暖光柔软地抚摸她的脸颊,而她却像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顽劣孩童,语气不善, “什么破夕阳,跟伤口的流脓一样。”

    祁令仰头看了看天,这是在林立高楼形成纯黑马赛克的城市中不可能见到的奇观,自然带来的无言震撼荡涤心灵。

    又偏头看了看乔思朝。

    她的表情,怎么说,有一种明明我很喜欢,但由于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限制,勒令她必须厌恶的矛盾。

    就像打工人向往诗和远方,但银行卡里的余额告诉你别想太多别再爱了,兴趣爱好是昂贵的,吊牌上写着高攀不起的数字,还是安安生生被万恶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吧。

    哈哈。

    “小祁,我觉得很惭愧。”乔思朝嘟囔道。

    “怎么了呢?”祁令问:“怎么不开心啦?”

    乔思朝转动着戒指,表情是祁令从没见到过的严肃和冷漠。

    她似乎格外厌恶今日的夕阳,于是祁令猜,这天的温柔霞光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这座该死的村子从没下过雪,偶尔被雨水光顾,几乎时时刻刻被慷慨的阳光收容,可它永远藏污纳垢。”

    乔思朝音色低沉,眼神变得阴郁,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我好像无法原谅这个美丽到残酷无情的世界。

    “我很讨厌它,可我也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歉疚。我……”

    “没事的呀,”祁令打断乔思朝,搓搓她的手臂,“不原谅也没关系。”

    乔思朝眨了眨眼,一层水雾蒙上眼球。

    夕阳在瞳孔里挣扎,像一碗稀汤寡水的番茄汤。

    她最讨厌的食物。

    乔思朝拼命睁着眼睛,妄图阻止即将上演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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