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被一群妆容精致的人照亮。

    刚刚都还是订婚宴上的宾客,一个个衣履光鲜、花枝招展,享受着邮轮上的不眠夜,转瞬却齐聚医院,和苍白的白炽灯、刺鼻的消毒液味道,割裂成两个世界。

    身着的华服让人人都像个亟待登上舞台的小丑。

    林奚原要等这群人走近些再接招,管它是刀子还是飞剑,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料被刘华荣半道截了胡,人还堆在那头就彼此先演上了。

    “你怎么来了?”刘华荣看到奚娜,率先发难。

    奚娜比刘华荣高些,从她身边侧身而过时听到这话,扬起下巴:“我怎么不能来?”

    她大半夜带墨镜,不仅显得自己脑子有点问题,更显得不把刘华荣放眼里。

    见她这般态度,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刘华荣心头,想继续质问,被林之乔偏头瞪了眼,收声。

    “——你可真行!”林之乔顾不上两女人的事,大步流星跨到林奚面前,怒气腾腾,“自己跑这来是不想让谁知道!”

    他来势汹汹,指责的手指头快戳进林奚眼里。

    路清让本能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哦,你也在。”林之乔注意到他,指间一转对着路清让冷嘲热讽,“不是和林家割席了吗?”

    “说话就说话。”林奚忽地火了,用力拨开林之乔挥在眼前的手。

    “梁文平呢!”林之乔不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转头用力叫人,“怎么也不见个医生在!老爷子现在什么情况!”

    “哟,”奚娜昂着背,优雅轻巧地移过来,“刚刚在电梯里可没现在这么关切,现在到手术室门口了,想起来自己是个孝顺儿子了。”

    被她驳了面子,林之乔猛然回身,低低威吓:“奚娜,有意思吗?”

    奚娜噘噘嘴,不置可否,神色明快如少女。

    林奚和她只有血缘上的关系,其他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熟”,真正意义上的“一年见一次面”的不熟。

    她不理会奚娜和林之乔的事,又转头盯着手术室的灯。

    ——人还没有出来!

    刚刚被搅和掉的焦虑情绪在她转身一刹,又复燃了。

    走廊里人头涌动,似乎把空气全部从窗户挤压了出去,林奚按住胸口,不停深呼吸。

    “现在里面到底什么情况?!”林之乔见医生还未到,把火撒在她身上,“你来这么久了,别跟我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林之乔一把钳住她胳膊,把人悠到面前,“你别以为在这提前等着就能怎么样!我告诉你,老爷子要是死了,能轮不轮到你当家,难说!”

    Andy还没送来鞋,路清让见林奚光着脚被林之乔荡得趔趄了一下,压抑着的不满瞬间爆发,倏而上前将林之乔推开。

    林之乔反应不及,快要后倒,抓住林奚的手紧跟着下滑,牢牢捏在林奚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掌上。

    林奚疼得一瞬脸色煞白,微微缩起身子,脸上血管灰扑扑浮出来。

    “松手!”路清让揪住林之乔领子,眼中闪过罕见狠戾。他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人贴得很近,压着声线警告,像困兽。

    林之乔发觉这人脸色阴沉得如黑云压城,不知何时就可能雷暴将至,从中飞出冰刃,或者剑戟。

    总之,气压低到让人不敢喘气。

    他莫名打了个冷颤,真就松开手,而后马上反应过来,一脚踢向路清让:“这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

    路清让受不住力似的左腿一折,半蹲到地上。

    林奚这才想起来路清让傍晚时分还挨过秦胜两拳,耳边一阵嗡鸣。

    “林之乔!”她脸色更难看了,清清晰晰、一字一顿,“你……”

    “林叔!”林修一直旁观,这才出声调和。

    他担心林奚真就当场和林之乔撕破脸,赶紧堵住林奚的嘴:“院长回来了。”

    被他一打岔,林奚情绪冷静多了。

    看看路清让,又看看林修,别过脸:“我去叫人全都到旁边房间等着。”

    “哎。等下。”

    林修拉住她,无声举着手机上刚刚敲出来的英文:“律师到了吗?”

    林奚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林修凝重起来,看向亮着灯的手术室,又低头快速在手机上打字:“该做什么知道吗?”

    这次林奚很轻很轻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半年前才经历过林大爷爷的葬礼。

    当初公司有多乱套,真真假假的新闻多肆虐,她仍心有余悸。

    这次情况一样,也不一样。

    泰银资本是上市集团,彼时她和林修要面对的是股东、董事、高层,可内地林氏是家族治理的企业架构,也不是上市,除了一丁点员工激励股权和个别股东,其余全捏在林家人手上。

    换句话说,这次不是外患,是内忧。

    林奚准备先安置好来探望和探听的人群,林修拍拍她:“我去吧,我叫大家都先回去等着。”

    临去前,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路清让一眼。

    玩味,不满,讥讽。

    林奚只当看不见他的眼神,继续守手术室的门。

    路清让只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知是被头顶白炽灯晃出的虚影,还是她精神高度紧张过了头,担忧加剧。

    林氏集团的股权结构复杂繁琐,若林老爷子真有三长两短,林奚难免要陷入一场不知为期多久的争权混战。

    路清让暂时放下情绪,开始快速思考。

    刚开了个头,手术室的灯“啪”一声灭了。

    走廊霎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向开了门的手术室。

    林奚几乎是踉跄扑上去,抓住梁文平的手,等他宣判。

    “林董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已经从内室转到监护室,现在还不能探视。”梁文平被她的手冰了下,低头看到她手上的纱布,关心,“手怎么了?要我再给你处理一下吗?”

    “不用,”林奚急切着再次确认,“爷爷真没事?”

    “没事,”梁文平冲拥上来的人群笑了笑,“放心。”

    “老爷子是怎么了!”

    林之乔从别处奔过来,劈头盖脸问。

    “自发性脑出血,”梁文平对他的急吼吼回以淡定,“我让主刀医生过来解释。”

    ——“什么原因?”

    ——“那多久能恢复正常生活?”

    林奚和林之乔齐声追问。

    “这个要看术后恢复。”

    梁文平却只回答了林之乔的问题。

    林奚觉得梁文平语焉不详得奇怪,还想刨根问底,梁文平却淡淡拍了拍她手背,先行离开。

    她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疑心渐起,和路清让默默对视,发觉路清让和她一样注意到了梁文平的动作。

    “没事了?”林修从那头跑回来,“谢天谢地。”

    林奚顺着他向人群那头看,刚刚都还在表演听闻噩耗、赶来医院的关切和悲痛,梁文平一讲完,各个拙劣演技或多或少都露了马脚——没人在乎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大家更担心集团变动。

    林奚嘴角一拧,讥笑起来,却冷不丁对上奚娜的眼神,嘴角一僵,抹掉了脸上所有表情。

    爷爷总算是没有生命危险,她的思绪开始逐渐清明,后知后觉的怕。

    她刚刚确实不太清醒,竟在那种情况下呆站了几个小时,脑中空空,任由局面推着她走。

    若是刚刚梁文平说的是另一种结果,按照眼前这些人的本性,她现在可能已经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

    消息会被人第一时间散布出去,股东抱团、董事站队,她手上那点股份被挤占也大有可能。

    林奚看了看林之乔,手心又凉了凉。

    他还在情绪激动地嚷嚷,只是看起来情绪激动,实则他比自己冷静得很。

    但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她的消息是程松元透露的,难不成程松元是自己和林之乔之间的双面间谍?

    林奚倏地掏出手机,不能再坐以待毙,准备给律师打电话。

    奚娜一直在不远处观察,见她要走,再次优雅着移过来:“奚奚。”

    “嗯?”林奚不知何事。

    “你今天订婚对不对?”奚娜年轻异常,笑起来也明快如少女。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说这个。

    林奚敷衍一点头,要走。

    “哎,”奚娜拉住她,“上次寄给你的那个瓶子有没有收到,那是我采集的南极风哦……”

    要不是她知道奚娜一贯就这性子,她甚至要怀疑奚娜是不是林之乔派来阻挠她的卧底。

    奚娜不是自由的化身,她就是自由本身。

    她要是去了纽约,随便举个火炬,轻轻松松就能取代曼哈顿岛西南角的自由女神像。

    “知道了。”林奚有点不耐烦了。

    奚娜不讲了,笑起来,嘴角两只酒窝也跟着盛满明媚笑意。

    林奚愣了愣,突然有些凄凉地想,果然,自己不随她。

    从酒窝到性格,她们母女一贯南辕北辙。

    她忽而想起什么,转头用微弱气声同路清让讲话,“爷爷至少要在医院一阵子,”她面有苦意,却态度真诚,“大家都会远远观望着林家变动,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有人卡你的项目,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说完,她捏紧手机,向电梯口走。

    路清让一怔,没料到她会讲这个,等反应来想追上她,不料被奚娜拦了下来。

    “小路,”奚娜眉眼弯弯,“你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奚……阿姨。”

    路清让着急去追林奚,叫得心不在焉。

    “有时候太正直也不好,”奚娜知道他在探看什么,揶揄似的敲敲他,“看看,连个情人都没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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