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

    今夜风萧。

    江酌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垂眸看着下面。

    原本应该安静的山道如今人影憧憧,火光连片,像是地上的银河星海。

    这是送往渭城的赈灾物资。

    渭城今年蝗灾严重,千里赤地,颗粒无收。

    御史中丞江霁奉命筹备粮草,运往北方。

    江酌看底下车马不停,明明风大迷眼,车马川流不息,他却一眼瞧出不对来——他先前在平阳负责押运辎重,这车辙瞧着太浅,重量不对。

    夜深不明,静静流淌着月色。

    定睛再一看,树上已经空了,只剩下两只寒鸦嘲哳。

    啼叫声中,队伍中间有两辆马车乱了阵脚,侧翻摔倒,随着风,棉絮飘出十里纸屑。

    督行的小旗发现不对,立马倒回来看,这一看,眉头都皱起来了,一路上前连续划破了几辆马车。短短半炷香,整个山道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小旗顶着雪白的风快马往回赶。

    江酌见他们已然发现,抽身离开,却在风萧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说起来,两人不过数月未见,如今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到最后,还是来人先开口:“果然是你。”他手里握着的薄刃是江酌贴身携带的,他那儿也有一把。

    江酌看着他:“庄文冲?我记得姨父说让你到江南去。”

    “怎么,如今连你也要管教我吗?太、子、殿、下。”

    这话一说,又是一静。

    十年前,江家把江酌送到平阳,上到主母,下到婢子皆对他嗤之以鼻,原因无他,都知晓江酌是江霁和艺技的私生子。

    那时的庄家还是书香门第,先皇后、当今圣上的生母便是出自庄家,庄家长房的小女儿庄越清也是在京中颇有才情的佳人,与江霁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少有婚约,江霁到庄家下聘时,放了满城的天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词,仿若就是为两人而生。

    可当初有多郎情妾意,把江酌送来时,便有多遭人恶嫌。

    江家这番作为,不过是欺庄越清早逝,欺庄家没落,只剩庄段这个二房戍守边疆。庄二夫人曾经不止一次要把江酌送回去,可得到的回答不过是:出身低贱,江酌已过继到庄越清名下。

    江酌在平阳待了多久,便遭人嫌了多久,是直到半月前,一直不闻不问的京城忽然来了人,庄二夫人满腔的抱怨跟着步子正要漫出口,却见府门外旌旗蔽空、浩浩荡荡——来人不是江霁,是个太监,拿腔拿调的,却说要接太子回宫。

    其中细节,来使并未对庄家人细说,只是把江酌请了出去,再回来,江酌便说要走。

    直到经幡离去,庄家人才恍惚,江酌非但不是私生子,行止有失的也不是江大人。

    江酌依旧是淡淡:“姨父为你在江南铺了路,比你现在会好很多。”

    他说“现在”的时候顿了顿,让庄文冲觉得是在嘲笑——他如今确实不过是个运送辎重的小旗,而且这批辎重出了纰漏,发现的人还是江酌。

    庄文冲羞红了脖子,他的手攥起来,青筋暴起,忍了再忍,最后提起江酌的衣领,把人抵在树上——江酌的后背还有伤,但他一声不吭,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啊,谁有你厉害,皇上无子,秦王又是宗亲所出,除了他们,整个大梁唯有你配姓李,你一入京城,便是太子,怎么?算算时日,你如今不该是在尚书房受崔太傅指教吗?怎么也在这荒郊野岭?”庄文冲明明在嘲讽,自己却咬牙切齿。

    十年前,他到平阳,流言颇多,庄家上下无一待见他,唯独面前此人愿意同他说几句话——庄文冲是庄段和外室所生,外室死后,庄段将人接到府上,可家中除了他,其他孩子都是正室所出,庄文冲颇受排挤,直到遇见了江酌。

    江酌至今还记得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啊。”江酌没说话,庄文冲笑着继续道,“长得怪俊的,难怪江大人会喜欢。”

    江酌知道这个喜欢,说的不是他,而是把他生下来的艺技月奴,庄文冲说完这句,又回过头来问他:“可既然喜欢,为什么把你送来平阳呢?”

    江酌面无表情的垂眸看向他,淡声反问:“是啊,为什么呢?”

    “你!”

    江酌反手推开他,错身走了:“我若是你,便去江南。”

    庄文冲回头,怒目而视着他的背影,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等人走出了十步远,才发现自己的钱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的手上——

    江酌没回头:“这些钱先借我。”

    庄文冲冷嗤一声:“太子还要借钱。”

    “我在你家院子靠北的柿子树下埋了一坛银子,要是还不上,你就挖出来。”

    庄文冲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气息翻涌,握紧的拳头又松,最后低声:“当初是谁说的攒来娶媳妇……”

    江酌没听到,却看着钱袋子,轻声说了句:“再攒吧。”

    遥相呼应。

    -

    夜色渐渐深了,元春洗完脚出来倒水,总觉得夜色里多了些什么动静,她警觉地四处张望,下意识觉得声音是从外头发出来的。

    外头?

    元春放下木盆,悄悄凑过去,心里越想越慌,怕不是那位小郎君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一定,元春当即要敲门。

    江酌坐在屋顶上,看着下面一小团人猫着步子往柴房去,又竖着耳朵偷听了半晌,半握起拳敲门,却又要敲不敲。

    他冷漠地看着那个小脑袋犹豫了得有半炷香,捡起身侧的碎瓦砾,砸在她脚边。

    声音不大,却足够引起元春的注意,她立刻抬头往东西扔来的方向看,就见江酌半屈着一条腿坐在屋顶上,他似乎又清瘦了些抑或是夜色笼罩,给他加了太多暗影,连神色都遮掩无余,唯有轻轻飘散的长发泄露出一点情绪,初次见他,像是孤松,今日再看,宛若枯竹。

    元春压着嗓子:“小郎君在屋顶上做什么?”

    “看月亮。”

    元春跟着看去——十五已经过了,月亮不够盈满,开始有缺,天气不好,月色不清,不知好看在哪里。她应该叫他下来的,可不知为何,一开口却是在问:“小郎君也喜欢看月亮吗?”

    江酌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个翻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人消失了!

    元春失声喊了声他的名字——

    下一瞬,人又出现了,还是在柴房里面,像变戏法一般,重新出现在元春面前。

    一系列操作看得元春心惊肉跳的,难怪这人后背的纱布总是渗血,她还以为是药不好,犹豫着要不要跟张大夫提提意见,如今这么看——白日晒太阳,夜里晒月亮,如何能好?她还维持着砸门的动作,絮絮叨叨道:“多危险啊,小郎君怎么能从屋顶跳下来呢?那么高,万一再把腿摔断了……”

    元春总算明白方才是什么动静了——爬墙的动静!

    江酌青丝微乱,明明被人抓了包,却不以为意,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哑,人有些懒散:“什么事?”

    声音低低的,敲着元春的耳膜,她偷看了眼小郎君有些惺忪的睡颜,总觉得哪里传来有鼓声,元春不自在地四处张望,抿了嘴角,把惦记一晚上的事说了:“那个,我看小郎君傍晚没怎么吃东西……”她把放在门口,用帕子包着的山楂糕拿起来,打开递到他面前,“山楂糕,酸酸甜甜的,你应该喜欢。”

    江酌垂眸,盯着山楂糕看了半晌,说的却是:“多谢。”

    “不谢不谢!”元春惊喜道,觉得这不知名的鼓声有些吵,两只手捂住耳朵又拿开,捂住更吵,连忙说,“我先回去了,小郎君好好休息,可不要再上屋顶了。”

    江酌轻握着手里的糕点,看着农家女同手同脚的背影,轻轻叫了她一声:“元阿岁……”

    元春微愣,惊讶转身——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江酌难得解释了一句:“我听令尊这般叫你。”

    元春有些慌乱,手足无措的:“哦……怎么了?”

    “你荷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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