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官署还有几公里之时,银色越野车的后侧车胎忽然中弹漏气。这辆车也算是命途多舛,才刚经过检修,立刻又弄得满身伤痕。

    薇利亚/情急之下加速前行,漏气的轮胎会妨碍她对方向的掌控,但起初的影响还不算致命。她七弯八拐地经过好几个街区,线路毫无规律可循,直到确认甩掉了开枪的人造人才停下车子。此时右后侧的轮胎已经完全瘪了下去。

    这个区域十分接近官署,少校决定从此处开始下车步行。

    “他们恐怕是透过车窗看到你被挟持,所以才会开枪。”他将那把伯/莱塔92F收进自己的口袋里,打开车门,迈出一条腿,“下车,别想耍什么花招,我的枪随时能击中你。”

    薇利亚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少校立即绕到她这一侧,以极为专业的手法将她的双手反制在身后,手枪枪口再次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你跟他们的首领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又问了一次。

    “我连他们的首领是谁都不知道。”薇利亚说。

    “我倒是从对讲机中听到了只言片语。”少校保持着近身挟持的姿势,推她往前走,“虽说声音有些失真,但我想,那应该就是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常来北贝加尔斯克走动,驻军对他印象深刻的程度不亚于基地居民。

    “如果是他的话,我跟他没什么关系。”薇利亚说,“只是碰巧帮过他几次而已。”

    “你是说,他这仅仅是知恩图报?”少校嗤笑一声。

    “谁知道呢。”薇利亚道。

    这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障碍,他们步行十分钟左右,抵达官署所在的街道。这条街一片狼藉,处处可见战斗过的痕迹,与邻近街区的清净形成了鲜明对比。少校的情绪从看到这幅景象开始就变得不太稳定,薇利亚能感觉到,他制住她的双手不自觉间收紧了。

    她被他推着踏进了官署的大门。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两人还是被前庭中的阵仗吓了一大跳。驻军使用的黑色越野车显然已落入人造人之手,十几辆坚固庞大的越野车在庭院中排成一个横队,完全截住他们的去路。叛军大概认为他们会开车突入,因此才摆了这么个阵列,企图拦截他们。

    与越野车的阵列相比,立于前侧的人造人显得势单力薄。庭院中只有不到十名人造人,阿列克谢就站在靠近中间的位置。

    他今日的打扮比起平时倒是精简了不少,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衣装。从这个距离尚难以完全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武器,但薇利亚猜测那是PP-19-01——勇士冲锋枪。

    黑衣上的污渍并不显眼,手肘及胸腹处皱缩的痕迹极像是沾染了血迹,那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血。阿列克谢站在零乱积雪间裸露出的灰色砖石之上,眉目清冷、脸色苍白,却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身上染的是别人的血。

    官署前的广场上,至少陈放着几十具驻军的尸体。为了让出通路,这些残破的尸身都已被拖曳至广场两侧。砖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雪泥与污垢、血液相混合,结成许多令人作呕的黑褐色粘块儿,其中甚至混杂着脑浆及内脏的碎片。薇利亚能从地上暗红色的血迹看出驻军尸身被拖曳时经行的路线。

    这座前庭,简直成了人间地狱。

    少校已经出离愤怒了,薇利亚感到自己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折断。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此,眼前的惨象破碎又重组,像极了她那扇被打烂的车窗,在扭曲中甚至滋生出了某种幻象。几秒钟后,薇利亚终于意识到自己暂停了呼吸,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镇静。

    阿列克谢一直在逃避她的目光。

    “卡梅伦少校。”他开口时,脸上的笑容格外冰冷:“有话好说,何必挟持研究员?她跟你该是同一阵营的,不是吗?”

    “阿列克谢。”少校话音低沉:“我与你不共戴天。”

    愤怒到达顶点之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

    “把路让开。”他将枪口抵得更紧了些,“不然这孩子就死定了。”

    一时之间,阿列克谢并未有什么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紧盯着他。

    少校轻轻笑了笑,将枪口稍微挪开一些:“我不介意先打断她一条腿,你说呢?”

    阿列克谢脸色阴沉,如同上方欲雪的天空。他似是无计可施,即刻向侧后方退开了一步。

    “放行。”他说。

    他的部下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闻言立刻让开一条通路。

    少校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转头观察广场四周的暗处。半晌,他推了薇利亚一下,示意她往前走。

    他们从两辆越野车之间的夹缝处经过,距离阿列克谢仅有几米远。他低下头,不敢去看薇利亚的眼睛。

    直至那两人即将踏入官署前座,阿列克谢才抬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中。

    “瓦西里。”他说。

    “在。”立于他身侧的少年踏前一步。

    阿列克谢凝神望着面前的建筑,在官署的前座与后座两幢楼之间,有一片方形露天广场,那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的目标是超光通讯器。”他说,“在他进入后座之前射杀他,不伤及人质,能做到吗?”

    瓦西里迟疑了半秒,道:“应该能找到机会。”

    阿列克谢轻轻呼出一口白气,面容顷刻间憔悴了不少:“拜托你了。”

    ——

    “少校?”

    “卡梅伦少校?”

    “卡梅伦!”

    少校即刻从沉思中惊醒,抬眼看向薇利亚。

    他们正在官署前座的后廊之中。建筑物内部的情景比前庭更惨烈,大厅、走廊和楼梯上都倒着驻军的尸身,其中不少人穿着军礼服,在通向二楼的阶梯上,鲜血仍不断往下淌。

    华丽的宴会厅中尸横遍地,许多人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偷袭者一枪毙命。携带武器参加庆典的驻军不多,他们势必曾奋力抵抗,可惜寡不敌众。人造人必然也有损伤,地面上见不到他们的尸体,大概是被搬走了。

    他们穿过大厅,在后廊停下脚步。建筑物中寂静无声,似乎再没别的活人。

    而少校好像根本没把她当成人质,一进入后廊就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兀自陷入深思,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趁机逃走。

    “你是怎么打算的?”薇利亚问。

    “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少校道。

    薇利亚看了看走廊尽头紧闭的大门,她不是第一次来官署,她知道,那后面是一片露天广场。

    “你会被杀的。”她说。

    “即使求援成功,我也会死,赌一把又何妨?”少校稍微笑了笑,“何况,你这个人质很有用,我挟持你是正确的决定。”

    “他们能趁你不备开枪射杀你,人质起不了多大作用。”薇利亚说,“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死。”

    “什么?”

    “就待在这儿,别出去,这样他们就没有杀你的理由。”她说,“人造人在整个星盟中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数量庞大的人类相抗衡。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争取时间都是最重要的,一旦外援来临,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让你接触到超光通讯器。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需要人质,因为人质会令军部陷入两难,进而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少校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出去也是白白送死。所以还不如就待在这儿,当个俘虏?”

    薇利亚点了点头。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他说,“但在我看来,当俘虏还不如去送死。”

    “可是,”薇利亚停了一下,说:“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少校陷入沉默。

    半晌,他抬头,微笑:“谢谢你的好意,但不试一试我是不会甘心的。事无绝对,万一成功了呢?”

    薇利亚看着他,不再说话。她知道,再劝下去也没有用了。

    “我们快点出去吧,不能留给他们太多时间准备。”少校离开靠着的那面墙,站直了身体,“以防万一,我问一下,你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对付他们的异能?”

    薇利亚:“我能同时令几个人陷入接近静止的状态,说简单点就是让他们无法行动。”

    少校面露惊诧之色。

    “但前提是这些人必须在我的视野内,让我注视两秒左右。”她补充道,“而且没办法一次控制太多人。”

    “你刚才怎么不用这种能力对付我?”

    “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薇利亚说,“而且,如果你求援成功,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

    少校思忖片刻,一言不发地上前反制住她双手,掏出手枪:“走吧。”

    “我应该怎么帮你?”薇利亚问。

    “我问你,阿列克谢知道你的这个异能吗?”

    “他知道。”

    “那他一定会有所准备。”少校说,“他安排的枪手不会在你能轻易看到的位置,也不会只有一个。你要是特地转头盯着人家看,反而会打草惊蛇。你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异能吧?”

    薇利亚点头。

    “既然如此,你只要扮演好人质的角色就行了。”少校举起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我们碰碰运气。”

    ——

    双扇门开启一条缝隙,从中露出阴沉的天光。

    即将走出前座的那一刻,薇利亚停住脚步,预感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下来。

    “你会死的。”她最后一次提醒道。

    “没关系。”少校似乎笑了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走吧。”

    ——

    瓦西里很清楚阿列克谢想要什么。

    他部署的枪手不止一个,此刻,数杆枪的枪口从不同的方向瞄准同一个人影。

    在最坏的情况下,能够开枪的或许只有瓦西里一个人。他是王牌,也是阿列克谢的心腹。

    他很清楚阿列克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少校挟持薇利亚,不急不徐地穿过广场,接近后座紧闭的电子门。这扇门未遭暴力破坏,需要面部解锁方能打开。人造人可以利用失去反抗能力的驻军解开门锁,因此后座必然已遭到侵袭。但是,装有超光通讯器的房间使用的是口令密码,他们恐怕尚未得到正确答案。

    瓦西里对着瞄准镜眯起眼,全身的肌肉绷紧。

    那两人距离后座只有几步远了,而他却始终未能找到机会。一旦靠近解锁装置,少校甚至不需任何额外的举动,门锁就会自动打开。等到那时就太晚了。

    然而就在此刻,瓦西里透过瞄准镜观察到,少校手上那把左轮手枪的枪口偏离了。

    只是微小的偏差,手枪若在此时走火,子弹恐怕会近距离擦过人质的前额,对她造成伤害,但至少她绝不会死亡。

    为何枪口会偏离?也许是胜利在望令他放松了警惕,也许是他太累了,精神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一时大意。

    原因并不重要,优秀的射击手绝不会放过眼前的任何一次机会。瓦西里极其小心地瞄准少校的头部,手指稳定而快速地扣下扳机。

    如同以往无数次的成功经验,子弹准确命中目标,一瞬间鲜血迸溅。少校的头颅被子弹贯穿,与鲜血一同喷洒到空中的白色物质是脑浆和头骨的碎片。

    他的身体顺着冲击力的方向倒下去。瓦西里觉得心空了一瞬,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几秒钟过去,他才想起必须确认人质的安全。很好,少校的枪没有走火,薇利亚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

    时间似乎被放慢了,眼前的景象变得无比清晰。薇利亚无意于观看这出血腥的戏码,但她仍不由自主地凝望。

    刚才,她身后的桎梏忽然间放松了。

    少校的血泼洒在她的身上,就在背后,她感觉得到。

    当她回头时,血珠甚至还漂浮在空中,而少校的身体还未彻底倒下。接下来的一切如同慢放的电影。大脑不受她控制,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血液,大概在落地之前便会结成冰晶,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最后究竟如何呢?血珠有没有凝结成冰?

    她不记得了。少校的身体伴着一声闷响倒了下去,从头颅流出的鲜血在泥泞的雪地上流成一条小河,逐渐冻结。

    这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吗?还是历经了好几年呢?

    鲜血混合着雨水从车窗外流下。

    鲜血在泥泞的雪地上流成一条小河。

    薇利亚忽然看不见,也许这就是眼前一黑的感觉。这种糟糕的状况仅仅持续了四分之一秒,紧接着一切恢复正常,她仍旧站在那儿。

    原本等在前庭的那些人不知何时穿过了建筑物,来到这片广场。薇利亚知道阿列克谢走过来了,但没有转头去看。她一直盯着少校的尸体,忽然间半跪下来,捡起了他落在地上的左轮手枪。

    不远处传来举枪的声音,接着是阿列克谢的怒斥:“都不准动!”

    他快步跑了过来,挡在她和下属之间,连呼吸都在颤抖。

    少校的手枪是一把柯尔特左轮,薇利亚轻轻摆出弹巢,陷入片刻的缄默。

    “果然。”她最后说道。

    阿列克谢缓缓蹲下,看向她手中左轮手枪的弹巢,呆了一瞬。

    击锤对准的第一发子弹的膛室——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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