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5
4月1日上午，纯白之冕与北贝加尔斯克进行定期联络，确认西伯利亚基地的状况。在超光通讯器前等待他们的不是驻军副统领格雷·蒙森，而是人造人叛军领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事到如今，继续隐瞒也没有意义。一旦定期联络中断，军部必然对西伯利亚基地展开调查，他们只要调动军用卫星，就能大致看出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隐瞒并不能为人造人争取更多时间，因此阿列克谢选择直接谈判。
可想而知，今天的基地会是一片混乱，网络上也将不得安宁。弗雷克原本希望能替阿列克谢分担些压力，却被他干脆地拒绝。他成为叛军一员是不争的事实，不可能瞒过军部安插在基地的眼线，但阿列克谢还是不准他在与军部的联络中露面，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
既然没有他出场的机会，他索性躲个清静，带上钓具往贝加尔湖钓鱼去了。
基地及互联网甚嚣尘上之时，冰湖仍是一片宁静，在不知不觉间抚慰着他的心灵。他挑好位置，在冰面上打了一个钓洞，安放好小马扎、水桶、保温壶和其他钓具，坐下来静静地垂钓。
这一周以来，他几乎没有安静独处的机会。阿列克谢一个人处理不了太多琐事，他从旁帮衬了不少，也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即便是在睡前那短暂的十几分钟，他也总是被极度的疲累和灰暗的情绪所笼罩，根本没法好好思考。
直到现在，他才有精力去回想，回想这段时间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始于去年十二月——他向薇利亚坦陈身份后不久——一名他不熟悉的C区人造人突然来找他，向他告发了阿列克谢的叛乱密谋。
这名人造人被反叛团体吸收的时间不长，出于恐惧和懊悔而选择揭发同伙。他不敢直接向驻军或治安队告发，因为阿列克谢与当时的驻军统领之间似乎关系匪浅，几番权衡之下，他认为将此事告知弗雷克——基地人造人的实际管理者——是更明智的做法。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总工程师弗雷克·威尔士，竟然也是人造人的一员。
弗雷克暂时将他稳住，却并没有立即向上告发。他审时度势、思虑良多，最终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他主动摊牌，加入了阿列克谢的阵营。
两人在森林中单独见面。原本弗雷克最担心一件事——阿列克谢可能会认为所谓“克隆人”是他凭空捏造。但对方听完之后却只是笑了笑，说：“你确实不对劲。”
“什么？”
弗雷克从告密者口中得知，阿列克谢至今还保有出入人造人实验工厂的权限。于是他问：“你是不是看过了实验工厂的研究资料？”
“你误会了。”阿列克谢在林中雪地上踱了几步，“我知道在我们搬离工厂之后，那里进行了某项秘密研究。但我没兴趣，也没有查看那些资料的权限。”
弗雷克沉默。
“我是说你这个人不对劲。”他抬起头：“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悲哀的样子呢？”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积雪扑簌簌掉落下来。
“一个享誉星际的机器人工程师，却哀伤厌世。一开始我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或是身边有重要的人过世，我试着调查，却一无所获。”他说，“后来，我假设军部为了机器人计划将你禁锢于此——毕竟这五年你从未离开过基地——这才导致你患上了忧郁症。但这也说不通，军部没理由这样做。”
“最后，我只能将原因归结于人心的复杂与脆弱。”他微笑，“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既然你是克隆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弗雷克看着他：“为什么调查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是基地的一把手，原本该是我的敌人。”
“那么现在，你接受我的投诚吗？”
阿列克谢缄默不语。
“你没有别的选择。”弗雷克说，“假如你不接受，就这样放我回去，你们的密谋很快就会泄露。如果你打算杀死或囚禁我，结果也是一样。我已经设置好了定时消息，在今晚十点之前不手动取消的话，北贝加尔斯克的所有高阶军官就会同时知晓你的秘密。到那时，就算陈焕想要保你也无济于事。”
“哦？”阿列克谢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人。”
弗雷克面无表情。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说，“不要杀害除驻军之外的任何人，他们对你没有威胁。”
阿列克谢一时没出声，半晌过后，他冷笑道：“条件开得可真不小。”他抬起手，扫去肩头的雪屑：“假如我出尔反尔呢？”
“那只能怪我识人不明。”他道，“今晚十点一过，你随时可以想办法解决掉我，而我也随时都能告发你。如果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信任，就没必要谈合作。”
阿列克谢抬头望着天穹。
“好吧。”过了很久，他说：“你的这个条件，我可以接受。”
之后，那位不幸的告密者被阿列克谢软禁在实验工厂，弗雷克对外宣称他得了重病，不得不接受冰冻沉眠。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造人，无人深入调查此事。时至今日，他早已离开工厂，和其他不参与叛乱的人造人一起被关在D区。
说实话，对于阿列克谢当时的承诺，弗雷克半信半疑。但后来这短短几个月间，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薇利亚匆忙去追车的那一晚，阿列克谢放弃尊严的古怪举动迅速传遍整个基地。他显然是有意为之，直到那时，弗雷克方才确信他会谨守诺言。
至于他自己呢？
钓竿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连忙收杆，钓线尽头悬着一条巴掌大的银色小鱼。弗雷克提到眼前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鱼钩上摘下，丢进水里放生。
他的目标是大一点的鱼，至少要有餐盘那么大。
他重新安上钓饵，将鱼钩甩下去。水波渐渐归于平静，随着太阳升起，冰面上也没先前那么冷了。
至于他自己……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绝不可能仅仅是为原住民和研究员的安危着想。
当然，在他考虑到的诸多可能性当中，有一项便是他向驻军告发阿列克谢的密谋后，后者选择鱼死网破。当时，阿列克谢已经积攒了相当的实力，只差一个好的时机。若是驻军贸然出击，人造人一方很可能顺势展开屠杀，到那时，缺少武器的原住民和研究员会首当其冲。
但这不是他投靠阿列克谢的理由。
他确实希望他的同僚以及他熟识的当地人能够平安无事，而且，他不像阿列克谢那么极端，即便是面对着极具威胁性的驻军，他也无法狠心下杀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内心深处埋藏着愤怒和不甘，黑暗的情绪在这五年间生根发芽，化为恨意笼罩着他。
这才是他投诚的真正理由。
“我是想问，你心里更偏袒人类还是人造人？”
弗雷克感到头痛欲裂。
薇利亚提出这个问题时，还不知晓事情的原委，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我偏袒人造人。”
“为什么？”
“因为克隆这件事本身，让我无法原谅人类。”
但是……来自人类的善意，他更无法全盘否认。他以“弗雷克·威尔士”的身份生活在基地，从一开始就能接触到更多的善意。这是个势利的世界，但他仍旧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对他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弗雷克·威尔士”，而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这种善意，不会因为他身份的曝露而发生任何改变。
很久不曾有鱼上钩了，或许是他攥着鱼竿的双手太过用力，导致钓竿远端小幅度颤抖起来。他放松力道，让钓线复归平稳。
去看薇利亚的那天，他趁着一杯咖啡的时间，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我这么做，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终于可以……”薇利亚说，“不用再扮演另外一个人了。”
弗雷克几乎笑了：“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就没问题。”
自己的选择，只能自己来承担。
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但是，或许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事到如今，继续隐瞒也没有意义。一旦定期联络中断，军部必然对西伯利亚基地展开调查，他们只要调动军用卫星，就能大致看出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隐瞒并不能为人造人争取更多时间，因此阿列克谢选择直接谈判。
可想而知，今天的基地会是一片混乱，网络上也将不得安宁。弗雷克原本希望能替阿列克谢分担些压力，却被他干脆地拒绝。他成为叛军一员是不争的事实，不可能瞒过军部安插在基地的眼线，但阿列克谢还是不准他在与军部的联络中露面，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
既然没有他出场的机会，他索性躲个清静，带上钓具往贝加尔湖钓鱼去了。
基地及互联网甚嚣尘上之时，冰湖仍是一片宁静，在不知不觉间抚慰着他的心灵。他挑好位置，在冰面上打了一个钓洞，安放好小马扎、水桶、保温壶和其他钓具，坐下来静静地垂钓。
这一周以来，他几乎没有安静独处的机会。阿列克谢一个人处理不了太多琐事，他从旁帮衬了不少，也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即便是在睡前那短暂的十几分钟，他也总是被极度的疲累和灰暗的情绪所笼罩，根本没法好好思考。
直到现在，他才有精力去回想，回想这段时间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始于去年十二月——他向薇利亚坦陈身份后不久——一名他不熟悉的C区人造人突然来找他，向他告发了阿列克谢的叛乱密谋。
这名人造人被反叛团体吸收的时间不长，出于恐惧和懊悔而选择揭发同伙。他不敢直接向驻军或治安队告发，因为阿列克谢与当时的驻军统领之间似乎关系匪浅，几番权衡之下，他认为将此事告知弗雷克——基地人造人的实际管理者——是更明智的做法。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总工程师弗雷克·威尔士，竟然也是人造人的一员。
弗雷克暂时将他稳住，却并没有立即向上告发。他审时度势、思虑良多，最终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他主动摊牌，加入了阿列克谢的阵营。
两人在森林中单独见面。原本弗雷克最担心一件事——阿列克谢可能会认为所谓“克隆人”是他凭空捏造。但对方听完之后却只是笑了笑，说：“你确实不对劲。”
“什么？”
弗雷克从告密者口中得知，阿列克谢至今还保有出入人造人实验工厂的权限。于是他问：“你是不是看过了实验工厂的研究资料？”
“你误会了。”阿列克谢在林中雪地上踱了几步，“我知道在我们搬离工厂之后，那里进行了某项秘密研究。但我没兴趣，也没有查看那些资料的权限。”
弗雷克沉默。
“我是说你这个人不对劲。”他抬起头：“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悲哀的样子呢？”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积雪扑簌簌掉落下来。
“一个享誉星际的机器人工程师，却哀伤厌世。一开始我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或是身边有重要的人过世，我试着调查，却一无所获。”他说，“后来，我假设军部为了机器人计划将你禁锢于此——毕竟这五年你从未离开过基地——这才导致你患上了忧郁症。但这也说不通，军部没理由这样做。”
“最后，我只能将原因归结于人心的复杂与脆弱。”他微笑，“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既然你是克隆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弗雷克看着他：“为什么调查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是基地的一把手，原本该是我的敌人。”
“那么现在，你接受我的投诚吗？”
阿列克谢缄默不语。
“你没有别的选择。”弗雷克说，“假如你不接受，就这样放我回去，你们的密谋很快就会泄露。如果你打算杀死或囚禁我，结果也是一样。我已经设置好了定时消息，在今晚十点之前不手动取消的话，北贝加尔斯克的所有高阶军官就会同时知晓你的秘密。到那时，就算陈焕想要保你也无济于事。”
“哦？”阿列克谢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人。”
弗雷克面无表情。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说，“不要杀害除驻军之外的任何人，他们对你没有威胁。”
阿列克谢一时没出声，半晌过后，他冷笑道：“条件开得可真不小。”他抬起手，扫去肩头的雪屑：“假如我出尔反尔呢？”
“那只能怪我识人不明。”他道，“今晚十点一过，你随时可以想办法解决掉我，而我也随时都能告发你。如果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信任，就没必要谈合作。”
阿列克谢抬头望着天穹。
“好吧。”过了很久，他说：“你的这个条件，我可以接受。”
之后，那位不幸的告密者被阿列克谢软禁在实验工厂，弗雷克对外宣称他得了重病，不得不接受冰冻沉眠。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造人，无人深入调查此事。时至今日，他早已离开工厂，和其他不参与叛乱的人造人一起被关在D区。
说实话，对于阿列克谢当时的承诺，弗雷克半信半疑。但后来这短短几个月间，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薇利亚匆忙去追车的那一晚，阿列克谢放弃尊严的古怪举动迅速传遍整个基地。他显然是有意为之，直到那时，弗雷克方才确信他会谨守诺言。
至于他自己呢？
钓竿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连忙收杆，钓线尽头悬着一条巴掌大的银色小鱼。弗雷克提到眼前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鱼钩上摘下，丢进水里放生。
他的目标是大一点的鱼，至少要有餐盘那么大。
他重新安上钓饵，将鱼钩甩下去。水波渐渐归于平静，随着太阳升起，冰面上也没先前那么冷了。
至于他自己……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绝不可能仅仅是为原住民和研究员的安危着想。
当然，在他考虑到的诸多可能性当中，有一项便是他向驻军告发阿列克谢的密谋后，后者选择鱼死网破。当时，阿列克谢已经积攒了相当的实力，只差一个好的时机。若是驻军贸然出击，人造人一方很可能顺势展开屠杀，到那时，缺少武器的原住民和研究员会首当其冲。
但这不是他投靠阿列克谢的理由。
他确实希望他的同僚以及他熟识的当地人能够平安无事，而且，他不像阿列克谢那么极端，即便是面对着极具威胁性的驻军，他也无法狠心下杀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内心深处埋藏着愤怒和不甘，黑暗的情绪在这五年间生根发芽，化为恨意笼罩着他。
这才是他投诚的真正理由。
“我是想问，你心里更偏袒人类还是人造人？”
弗雷克感到头痛欲裂。
薇利亚提出这个问题时，还不知晓事情的原委，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我偏袒人造人。”
“为什么？”
“因为克隆这件事本身，让我无法原谅人类。”
但是……来自人类的善意，他更无法全盘否认。他以“弗雷克·威尔士”的身份生活在基地，从一开始就能接触到更多的善意。这是个势利的世界，但他仍旧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对他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弗雷克·威尔士”，而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这种善意，不会因为他身份的曝露而发生任何改变。
很久不曾有鱼上钩了，或许是他攥着鱼竿的双手太过用力，导致钓竿远端小幅度颤抖起来。他放松力道，让钓线复归平稳。
去看薇利亚的那天，他趁着一杯咖啡的时间，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我这么做，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终于可以……”薇利亚说，“不用再扮演另外一个人了。”
弗雷克几乎笑了：“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就没问题。”
自己的选择，只能自己来承担。
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但是，或许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